第32章 亂起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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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夥計連忙進屋,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討好地呈到薑沉魚麵前:“姑娘請看,可有你中意的?”
    薑沉魚轉頭看赫奕,赫奕衝她揚了下眉,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也不推辭,選了其中一套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進內室更換。
    待得換穿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地取了白紗長裙、外罩淺紫羅衫的一套衣服。顏色、款式,都與她之前穿了去紅園見姬嬰時的很相像。
    銅鏡裏,映現出楚腰衛鬢、蛾眉曼睩,與兩個月前並無什麽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臉頰上紅疤猶存,又怎敵昔時嬌豔,不輸國色。
    薑沉魚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處疤痕,雖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癡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現在可好?他斷斷是不會思念她的,隻盼飛鴿將此地的訊報帶回時,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惱就頓時消失無蹤了,一顆浮躁的心,重新變得低沉而平靜。
    她挽好了發,走出去,赫奕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眼睛一亮,笑道:“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你。”
    “我回驛站後把銀子還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嗇的商人,在遇到難得一見的客人時,也偶爾會免費贈送一次的。”
    “那麽,能不能再給我一把傘?”
    旁邊的店夥計這回很機靈地立刻取來了傘。
    薑沉魚接過傘,打開,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還不準備上車嗎?”
    薑沉魚走過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回身,嫣然一笑:“時間還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頭,露出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薑沉魚走啊走,聽得後麵依稀有腳步聲,回頭,又是赫奕。
    不等她問,赫奕已道:“我可沒有跟著你。你隨意逛逛,而我呢,則隨意視察一番。”
    薑沉魚唇角微微上揚,望著道路兩旁林立的店鋪,忍不住道:“你是想說這些商鋪都是你開的嗎?”
    “糾正三點。一,不是這些,而是這條街上,從一號到最後一號,都是我的;二,雖然是我的,但不是我開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隻不過是負責收點紅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實我本來無心炫耀,隻不過你問起了,如果不回答,就顯得不夠誠信。所以,我也隻好讓你了解一下,我究竟有多麽富有了。”
    薑沉魚不禁莞爾。
    “所以呢,你不如考慮考慮。”赫奕忽壓低了聲音。
    她有些不解:“考慮什麽?”
    “在我向你炫耀了這樣的財力之後,難道,你就半點都不動心麽?”
    薑沉魚的心咯了一下,再回頭看赫奕,見他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曖昧的笑意,但烏黑發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隻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別的情緒:“我可比你那個一窮二白的師兄好多了,不是麽?”
    薑沉魚淡淡一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你明明知道,我與師兄……不是那種關係。”
    “我當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風雨聲有點嘈雜的緣故,赫奕的這句話竟飄忽得幾乎聽不真切。
    薑沉魚的心又咯了一下,像被什麽東西勾住了,逐漸下墜。她抿了抿唇,握緊傘柄,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
    身後好一陣子沉默,就在她以為赫奕不會作答時,赫奕偏回答了:“沒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該懸崖勒馬,免得深陷泥潭……”話還沒說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轉了半個圈,同時,赫奕的另一隻手壓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傘柄。
    她抬起頭,看見飛揚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毫無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盡頭。
    “小虞——”他如此喚她,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我聽說你去了頤非府一夜未歸時……我很擔心。”
    街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
    隻有赫奕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麽鮮明——
    “我很擔心,所以,我是主動去頤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麽神奇。
    薑沉魚忍不住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男人,這個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如何長大,不知道她經曆過什麽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卻會喜歡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風花雪月——這多麽可怕。
    被人喜歡,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
    可是,她卻不激動也不感動,隻覺得隱隱的浮躁、微微的疏離,以及,淡淡的憂慮。
    於是,薑沉魚開口,用更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回答:“我嫁人了。”
    “什麽?”赫奕臉上,如她預料地露出了錯愕之色。
    薑沉魚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下抽出來,然後抬起眼睛,異常平靜地重複道:“雖然聽起來像說謊,但卻是事實——陛下,我已是人婦。”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係列變化,一雙眼睛卻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麽,離開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呢,竟然說出如此囂張的話……她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麽,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君知妾有夫啊……”薑沉魚垂下頭,幽幽歎息,“陛下不介意做贈珠之人,奈何,我卻隻能當還珠之婦……”
    臂上一緊,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堅毅:“無論是什麽樣的麻煩,我都可以解決。”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朕是帝王。”
    這是自她認識赫奕以來,他第三次開口稱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為天下第一美人時;第二次,是麵對頤非獻上的美人時,兩次都說得輕佻,帶著調侃。
    唯獨這一次,斬釘截鐵,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權勢瞬間撲麵而至。薑沉魚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淚——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為是帝王,所以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別人的命運,踐踏別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場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進了宮的畫月,想起了被滅族被打入冷宮的薛皇後,想起了由雲端墮至泥層的薛采,想起了被逼進宮又無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領教得實在太多了……
    為什麽這些帝王都認為,他們可以憑借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
    薑沉魚笑,笑得唇角扭曲,雙眼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來:“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為是帝王,所以牽一發而製全身,所以更要顧慮處境。奪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願意,你的臣民又怎會允許?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地傳達了那些話,而赫奕也看懂了,因為他臉上的堅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紮,以及固執的執著。
    薑沉魚將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輕輕推開,轉身。
    衣袖卻又被抓住。
    赫奕將傘舉到她麵前,沒再說些什麽。
    薑沉魚接了過來,繼續前行,雨依舊下得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很平靜也很頑固地向前走。
    我這一生會怎麽樣呢?
    絲履踩碎水窪,濺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為昭尹最倚重的謀士,又怎麽樣呢?
    水花飛濺著、跳躍著,點點汙垢,濡濕裙腳。
    我可還能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憐?
    母親悲傷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並沒有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別人。我隻是……我隻是……
    薑沉魚慢慢地仰起頭,看著烏雲密布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得很遠很遠——
    沒錯,她不後悔。她隻是……孤獨。
    孤獨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裏仿若隱形,但是每當有溫暖的感情靠近時,就像此刻被雨淋濕了的感覺一樣,很沉很沉,壓住她,逼迫她,無法丟棄,隻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風幹。
    薑沉魚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幽幽地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複如初,然後一邊前行,一邊淡淡道:“要不要出來,跟我說會兒話?”
    雨幕中,有身影閃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出現。
    “為什麽隻有你一個?”
    暗衛沉默了一會兒,答道:“彌生失手,被鬆竹所擒。”
    薑沉魚微微皺眉,其實,在頤非說穿她身邊有暗衛跟隨時,她就已經想到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裏,雙方必定起過衝突,正在沉吟,暗衛又道:“主人請放心,彌生已服毒自盡。”
    薑沉魚的手抖了一下,傘麵頓傾,她連忙握好,轉身,看向那名暗衛。
    豆大的雨珠裏,那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顏,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過了也記不住。
    父親曾說,外形平凡是暗衛的首選條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這兩個人賜派給她後,盡管見過他們好幾次,但回憶另一人的模樣時,腦海裏依舊是空白。
    那人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
    那麽眼前這個,又會在什麽時候因為她的什麽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薑沉魚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顫顫鬆開,伸出去,輕輕地搭到了對方肩上:“他叫彌生,那麽你呢?你叫什麽?”
    “回主人,我叫師走。”
    雨很大,暗衛淋著雨,一動不動,但指尖下,卻傳來心髒的跳動,還有他溫暖的體溫。薑沉魚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因長時間沒有得到回應而抬起頭來。
    視線相對的一瞬,薑沉魚開口道:“那麽師走,我給你一個新命令——活下去。”
    師走的目光顫了一下。
    “無論遇到什麽情況,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嚴刑逼供,都給我活下去。”她說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種神聖高潔的氣度,“活下去,然後,我會救你的,想盡一切辦法救你。”
    師走模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神色——屬於人類的神色——有點茫然,有點慌亂,又有點不知所措,最終,融化成了感動。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種著幾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綻出了新蕾,想必等雨過後,就會開放。一如此時此刻,身後的雨中,有一個人,開始偏離原來的宿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
    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人都很孤獨。
    各種各樣,每時每刻。
    孤獨的衣服,以其強悍的姿態披覆在每個人身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旦心靈脆弱,就會被它逐漸吞噬。
    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獲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錮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為帝妻不得與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負國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將來無兒無女又如何?這一刻,她活著,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會喜、會怒、會憂、會懼,她鮮明存在,為什麽要放棄?憑什麽要放棄?
    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地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能改變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讓別人的人生從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歡我,但是還有其他人會喜歡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會被他們所喜歡;
    看似為自己爭取到的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如果真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憂,這樣……也已是幸福的極致了。
    我為什麽要憂傷?
    我現在有了第一個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長,我為何要想著孤獨,想著輕生,想著無望,想著自盡?
    命運,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聖旨裏。
    它在我自己手上。”
    薑沉魚伸手,從左耳上摘下那顆毒珠,用力狠狠一擲,珠子劃出長長弧度,啪地掉進了池塘裏,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沒在其他漣漪之中。
    師走吃驚地看著她,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那顆珠子的重要性,也親眼看見她曾為了它不惜跳湖尋找,可如今,她卻將它丟掉了,就那樣隨隨便便卻又無比堅決地丟棄到了水塘裏。
    風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長發,她是那麽的纖細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風,能將她吹倒。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綻放在塵世之間。
    倔強而美麗。
    十四  迷迭
    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匯聚成線,再在簷邊處凝結為珠,顆顆滑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濕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鋪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
    薑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處蘆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辟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物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盡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她的密件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