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徘徊·阮郎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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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
當我從那顆糖丸裏掙紮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
頭疼得像要爆炸了一樣,我扶著腦袋起身,上下摸索,確定自己尚未變成大茶杯,也沒變成海底泥麵膜。
抬頭,不見劉護士,也不見錢助理,隻見一個麵容和善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手裏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
他戴著老花鏡,衣衫雖舊,卻極其幹淨整潔,與程家上下一片光鮮的打扮不甚一樣。此時,他的身體微微後傾,仿佛在仔細辨識著書上的字,看得極其入迷,都沒覺察到我醒來。
錢伯?
我的大腦在瞬間短路後,又瞬間清醒,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抬頭,透過老花鏡,看到我端坐在床上,一愣,像是怠慢了我一般,忙說,薑小姐,您醒了。
不是言情小說裏那種掌事人裝腔作勢地拿捏作態,更不是電視劇裏麵終極boss高高在上的傲慢疏離,卻像是一位年長的親人一樣。
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我以為他會挑著眉毛,斜著眼睛,嚴肅地用鼻孔噴我,說,薑小姐,你該走了。或者是拿出大家族的舊做派,拿捏著指桑罵槐,故作高深地說一通,比如,薑小姐,這豪門的日子,是你能想,可不是你能過的……巴拉巴拉巴拉……
可,全然沒有。
他竟然是恭敬謹慎的態度。
我衝他點點頭,因覺被尊重,人也微微自矜的模樣。
突然,我發現,這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不是醫院。我不由將被子拉緊,有些緊張地問,這是哪兒?
錢伯說,哦,這是程家度假的宅子,我已叫人打掃過。
我吃驚地看著他,說,我怎麽會在這裏?
錢伯笑笑,說,在醫院總不如在家裏調養身體方便。
我說,可是……
錢伯笑笑,說,你放心,醫生、護士一切照舊。
說完,他將書放下,摘下老花鏡,幫我按了床頭鈴,不久,便有了回應。他說,病人醒了。
我眼尾暗低,思量自己的處境。
他也不絮叨,恍如無事一般,又重新細細看著手中的書。
兀地,我似乎想起了什麽,問他,我記得,有護士……說天佑他……
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對程天佑的擔心,如此袒露在錢伯麵前很不妥。
錢伯似乎並不在意,說,昨晚,大少爺昏迷著,突然有了意識,喊過您的名字,可惜等我們過去時,他又昏迷了。
我頓覺心灰。
我有些尷尬地看著錢伯,像是為剛才的過度關心辯解一樣,說,等他醒了,沒事了,我就走。
錢伯扶扶眼鏡,說,哦?哦。不過,薑小姐,等你身體好一些就多陪陪大少爺,他很需要你。
啊?我望著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以為他是帶著王母娘娘的簪子來給我們劃銀河的,卻沒想到,他卻是溫言好語、慈眉善目一月老。
他又想起了什麽似的,說,慶姐手藝很不錯,做得一手很好的湖南菜,很得老爺心。聽說薑小姐是湘鄉裏的,我也將她一並帶了過來,照顧你飲食。
啊??我又愣了愣。
這態勢,哪像是滅我的,簡直是渡我的。
不過,我還是搖搖頭,鬱鬱地看了看窗外,低頭說,就不打擾了吧。
我心意已定,天佑隻要能醒來,我就離開這裏。至於去哪裏,幹什麽,我都沒想過。我隻知道,我想離開。
錢伯好像並不以為意,半是探詢地說,我聽錢至說了,發生意外之前,您和大少爺在酒店吵架了。
他這麽一說,我便覺滿心負疚,眼淚在一瞬間衝出眼眶,怕他看到,我就將腦袋別向一邊。
他卻笑笑,說,夫妻年輕時哪有不爭吵的?我看不管您怎麽生他的氣,他也為此付出代價了,您就別再跟他慪氣了。
啊???我徹底摸不著北了。
錢伯將那卷書擱在手邊,遞給我一杯水,閑聊家常一般,說,薑小姐和大少爺也是舊相識了,薑小姐……高中時就和大少爺認識了?
我不知他什麽意思,卻還是點點頭,側過臉,偷偷擦幹眼角的淚。
第一次見到程天佑的時候,我剛十六歲,說起來,還是一不知天高地厚的蘿莉。
他那時,風華正茂,年歲正好,俊朗無雙。不苟言笑時,是拒人千裏之姿態;笑起來是春風十裏,致命的魅惑。
不必顛倒眾生,顛倒一個十六歲的蘿莉還是足夠的。
那一隻十六歲的蘿莉,有著海一樣的心事,魔咒般禁忌不能觸碰的人和愛戀,卻都能在他那裏得以放任和實現。
他不是禁忌!
他是愛情。
他美輪美奐卻觸手可及。
他仿佛是上天對一個有著秘密心事的女孩的特殊賜予。
那時,每次他出現,我都感覺到心裏揣著一隻小鹿,它撲通撲通地在我的心裏亂撞。那隻小鹿啊,它長著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唉。
往事……
最不可追憶的,就是往事。
它緩緩地走過,輕輕地走遠,淡出時光的軸線;可念及時,卻又呼嘯著撲麵而來,逼得人不能喘息。
錢伯也不再多問,隻是笑吟吟地念叨了句,好啊好啊,少年夫妻老來伴。
我聽得懵懵的,眼前這老人,一時間,真不知是敵是友。
我一麵喝水一麵偷瞧他,心裏也默默念著“少年?夫妻?老來伴?”,突然一激靈,不對,我少年時……同他根本就沒、沒、沒做夫妻啊!
錢伯問,怎麽了?
我一脫口,說,我們沒、沒……做夫妻!說完,又覺得失言,覺得失言後,便覺得心虛,尷尬地小聲補了三個字,少年時。
我挺怕錢伯想多了的,關於我和天佑相識的十六歲。
那段再也追不回的純白少年時光,大約會是我此生再也不會經曆的絢爛與生動,我不希望它在別人的心中被演繹成一個拜金少女如何心機深沉攀高枝的故事。
卻不知為何,此刻,錢伯口中的“夫妻”二字,竟讓我突然失神。
曾經年少,覺得世界上形容男女之情最俗氣的詞匯莫過於“夫妻”兩字。
這兩字一出,滿是油膩膩的煙火氣息,全不如“情啊、愛啊、恨啊、怨啊、在一起啊、一輩子啊”這些詞匯,絕世淒美。
可此刻,這兩字卻讓我莫名感慨,隻覺得,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魔力。它是平凡的,質樸的,卻又是無比安穩的。
亞龍灣那一夜,海浪舒卷過沙灘,我曾安靜地偎依在他的臂彎。
後來,漫長的一個人的時光裏,我常常會想,如果,一夜就是一生,那麽,千島湖,亞龍灣,哪一個夜晚是我此生最想留下來,永遠都不醒的呢?
12 這和程天恩說的“錢伯是隻老狐狸”完全不搭啊。
錢伯離開前告訴我,天佑已經轉出了重症監護室,現在在普通的特護病房,我當下還吃了一驚,隻是沒做多想。
他說,你多去陪陪他,希望他早日醒來。
我低頭,淚水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我說,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會傷得這麽厲害,我卻可以安然無恙。
錢伯說,聽說小姐的背傷得也很厲害……您身體弱,也就別多想傷心事。唉,從那麽高的地方摔到海麵上,和摔到水泥地上是沒太大區別的。大少爺顱內出血,醫生說,是否能醒就看……說到這裏,他停住了,說,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
我猛然抬頭,說,轉院會不會希望更大一些?
錢伯看著我,似乎想到了些什麽,他緩緩地說,我這次來,也帶來了兩位這方麵的專家。
然後,他輕輕笑笑,很和藹的表情,似乎是很想結束這方麵的談話,說,薑小姐,您多休息吧,不必掛勞。
劉護士進來的時候,嚇了我一跳,不過想起錢伯說的醫生、護士一切照舊也就了然了,心裏竟覺得他對自己周到盡心。
劉護士給我檢查了一下,又測量了血壓,詳細記錄了一下,然後囑咐我飲食盡量清淡,有助於恢複,就走了。
走的時候,她偷眼看了一下錢伯,然後衝我撇嘴,輕聲說,好凶啊。
我沒聽清,瞪大眼,啊?
劉護士沒再敢細看我,一溜煙走了。
錢伯目送她走後,轉身對我說,薑小姐,您這裏沒事,我就先離開了。您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讓他們給您送粥過來。
我茫然地點點頭。
他微微點頭,以示道別,然後,踱著步子離開了。
錢伯前腳離開,劉護士後腳蹦進來,說,唔,那老頭昨晚一個大耳光差點把錢助理給抽死,罵他罵得好凶哦。
啊?我看著劉護士。
劉護士聳聳肩,說,可惜啊我聽不懂廣東話,港劇直播版啊。然後她抱著手,一臉卡通少女幻想時的表情。
我直接無言。
劉護士一走,錢助理就給我帶來了熬製的小米粥,放到簡餐桌上,說,醫生囑咐了慶姐,這三五天都清淡為宜,否則容易補傷,等過了這幾日,再給您進補。
我偷偷看看他的臉,似乎真有些浮腫,我忙低頭裝作沒看到,說,我也沒胃口,這樣就很好。
我看著眼前的熱粥,默默地吃了幾口,心有所惑,食之無味。
錢助理似乎有些緊張,他看著我,忍了又忍,才緩緩開口,問,我父親……他沒怎樣吧?
我搖搖頭,說,他人很好。
其實,我比錢助理還疑惑,這和程天恩說的“錢伯是隻老狐狸”完全不搭啊,隻是,我不知道去問誰。
錢助理說,不知道我父親跟你說了沒,程總他,昏迷著,喊你的名字。
哦。我應聲,點點頭。
熱粥蕩起的霧氣繞了眼,眼底是濕濕的感覺。
13 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錢助理離開前,耐著性子叮囑我多照顧自己身體,別總這麽悶悶不話,他便轉身離開,剛到門前,他就愣了一下,喃喃道,二少爺。
我抬頭,隻見程天恩站在門前,似乎來了許久的樣子。汪四平在他身後,銅牆鐵壁、金剛護體一般。
程天恩衝錢助理點點頭,說,我聽說錢伯把我們的薑小生接出院了,料想是來了這裏。
他仰著頭,一看我,故作驚訝的表情,說,哎喲,薑小生,你還沒死啊?我這正準備來給你收屍呢,這燒茶具的師傅都聯係好了。
我沒理他。
昨夜,他剛剛說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話;今天,他卻依舊不改自己“毒舌”本色。
見我不說話,他又四顧,纖長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經意隨口一問狀,說,錢伯沒給你上滿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說,他對我很尊重。
很尊重?!對你?!錢伯?程天恩一字一頓地問,一臉冷笑。
我仰著頭,用特驕傲的表情回望他,說,對!反正比某些人懂得尊重人。
程天恩沒再作聲,我卻看到了他嘴角彎起的無聲嘲笑。
程天恩似乎不太相信,錢伯沒有對我說什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話,沒做什麽讓我變成大茶杯、海底泥的事,於是,他沉吟著,思索著,端量了我和這間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開的書上。
然後,輕輕拿起,很無意地翻動著,頭也沒抬地問,你這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元曲感興趣了?
我說,啊?哦,錢伯忘在這裏的。
忘在這裏的?程天恩皺了皺眉頭,波光流轉的眸子,仔細地瞧著手裏的書,突然,他笑了,笑得那麽開心,然後,他輕聲罵了一句,真是隻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著程天恩。
程天恩抬頭看看我,把書遞給我。
我一看,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這故事我是知道的,講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愛慕上騎白馬而來的裴公子,便與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說,你瞧瞧,咱們錢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給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頭,隻見翻開的那頁書上,突兀地顯示著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無鹽敗壞風俗,做的個男遊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貞潔,男效才良”。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
這幾句話,躍出紙麵,我竟愣在了那裏。
程天恩特別得意,眉毛一挑,滿眼漂亮的桃花色,說,哎,這“女嫁三夫”,得對你是多尊重啊。嘖嘖。
那卷書上的字和他的話,像一通巴掌劈頭蓋臉而來,我隻覺得臉熱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壓住,喘不上氣來。
我咬著牙,不接他的話,可身體卻不住地發抖,手腳瞬間冰冷,這是一種讓人無從啟齒的羞辱。
無論是錢伯有意羞辱我,還是程天恩用過度解讀錢伯來羞辱我,隻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處。
這些種種殘破不堪的往事,種種痛苦不堪的記憶,凜冽而至,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說,在錢伯眼裏,你不過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還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養,他尊重你?嗬嗬,你是有多想不開。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麵所有的女人,他都愛護有加,要她們保重!寵物們保重,主人們才能開心……
我大喊一句,你夠了!
這種無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個巴掌,自己卻一個也無法奉還一樣。這地方,這群人,讓我感覺一刻鍾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離這裏。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聲音很低,說,你要去哪兒?
我甩開他的手。
程天恩順勢拽回我,冷笑道,這就禁受不住了?我還以為死過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無欲無求了呢,敢情脾氣還是又急又臭啊!
然後,他回頭對汪四平說,將她帶走!
汪四平上前,說,薑小姐跟我們走吧。
我大叫,你放開我,我要自己離開!
程天恩黑著臉,命令一般,說,你不能自己離開,除非你活夠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程天恩。
他將我推到床上,說,錢伯現在不動你,是因為這個老狐狸還沒想好最穩妥的方式!我爺爺想你死,我哥拿你當命,他自己心裏也在權衡,到底是對老爺子唯命是從,還是唯我大哥馬首是瞻,他兩方麵都不想得罪。可以確定的是,他斷然不敢明著動你,因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離開這裏的話,你不是送給他弄死你的機會嗎?
我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說,機會?弄死一個我,你們還需要機會嗎?我命如草芥,你們高高在上,我是你們富貴人生的棋子,我認命了!你們給我一千個巴掌我隻能挨著,卻還不了一個!你們要我在這個故事裏哭,我就不能笑!無論是哪個男人,你們要我和他分開,我們就不能在一起……
說到這裏,我看著天恩,淒然一笑,捧著心口,說,到了這一天,你覺得我會怕死嗎?我怕的是不死!!放開我,讓我走!
程天恩揮手,氣急敗壞地給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著程天恩半晌,說,你……打我?
一旁的錢助理立刻奔過來,擋住程天恩,扶著我,有心卻無力地說,薑小姐,你、你沒事吧?
程天恩指著我的鼻子說,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給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訴你,現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沒資格說死!你都死了幾次了,還有命死嗎?!
說完,他轉身,狼目怒視,對汪四平說,把她帶回醫院,給我看住了!
恰逢這時,門外傳來錢伯的聲音,腳步聲漸近。
程天恩佯裝不知,他回頭對正在左右為難的錢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聲音,說,你跟錢老爺子說一聲,我看不慣我哥在醫院受苦,她在這裏享福,我要帶她回去守著我哥!
仿佛想讓自己的說辭更顯真實,他狠狠地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就祈禱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讓你陪葬!
門外有片刻的寂靜,似是思忖,緊接著腳步聲輕起,漸行漸遠。
14 屬於我們兩兄弟的,絕不容別人覬覦。
程天恩將我帶回醫院,一並帶回來的還有劉護士。
他對劉護士說,這裏沒你的事。
劉護士兩眼冒著桃心,攪著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說,別以為老子喜歡管你的爛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還給他,老子認識你是誰!
說完,他不忘將那本錢伯的書扔在我麵前,就轉身離開了。
我摸了摸依舊熱辣辣的臉,看著地上的那本書,它就這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似是無聲的嘲笑。
門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聲討論著什麽,我卻仿佛什麽都已聽不到了。
汪四平問,老狐狸居然沒出麵阻止你?
程天恩說,將不見帥的,他才不想為了這點兒小事和我正麵衝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說,那也是。二少爺,你說老狐狸這麽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說,老狐狸怕是想讓她給我哥當外室。這如意算盤,既不得罪老爺子,說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許,雖然沒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
汪四平說,就看什麽?
程天恩說,就看那清高倔強的姑娘點頭不點頭了。
汪四平說,她有什麽不樂意的?
程天恩沒說什麽,不置可否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