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徘徊·阮郎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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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他問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那邊沒外傳吧?
汪四平搖頭,說,老爺子也保密著。
程天恩說,也是,這風雨飄搖的,爺爺不能不保密啊。
然後,他歎了口氣,說,現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爺爺年邁,時日無多;父親萬事不理,遊戲人間;大哥又這樣……族裏人誰不惦記著這塊肥肉?族人惦記倒罷了,周慕這混球也惦記,弄了個涼生進來。哦,還有自己親娘舅家也虎視眈眈的,恨不能吞了程家!如果大哥真的就這麽去了,真不知程家未來如何啊。
他明明是歎息著,卻又好像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平靜,語氣淡淡,滿是嘲弄。
汪四平說,二少爺,這不是還有您嗎?
程天恩一笑,說,我?嗬嗬!
汪四平說,二少爺您殺伐果決,這些年也沒少為程家出力,哪裏比大少爺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說,你這是在頒安慰獎啊。老汪,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思考一下找個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搖頭,說,二少爺,我是不是做錯什麽了?
然後,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幾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懷裏。
程天恩閃了閃,眉頭皺了皺,卻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隻是說笑而已。玩笑都開不得了。
見汪四平還不收聲,他眉毛皺得更緊,說,你夠了啊!見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顯澎湃的小情感,說,少爺,這稱呼像叫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這膀大腰圓的漢子對自己的赤膽忠心,歎了口氣,說,好了,你放心,屬於我們兩兄弟的東西,我是絕不容別人覬覦的!
他說得雲淡風輕,卻擲地有聲。
汪四平再次湧起的眼淚還沒噴出來,就這麽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難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聲說,兄弟倆的……總不如自己的,二少爺你要多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說,現在你真的可以閉嘴了!
汪四平見他動氣,就立刻閃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麽似的,對程天恩說,二少爺,昨個兒大少爺轉出icu的時候,我聽有護士說,病房裏傳出了很大的摔東西和爭執的動靜。
程天恩愣了一下,說,嗯?
就在這時,他們的交談聲突然止住了。
原來是錢助理趕了過來。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個照麵。程天恩沒再說話,對汪四平使了個眼色,汪四平便推著他離開了。錢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爺”,目送他離開後,便進了房間。
他一見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說,薑小姐,你這是……
我默默地蜷縮成一團。地上的那卷書,讓人感覺無比的冷。我沒看錢助理,隻說,你出去吧。
他不肯,說,薑小姐,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說,我想一個人。
他站在原地,一臉束手無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著門口,不說話。
他無奈,隻能歎了一口氣,離開了。
15 原來,那場大火中,將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抱著腿,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這一刻,隻有床頭那束粉紅薔薇,依舊倔強、沉默地盛開著,像一道溫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離歌。
那一天,它守著我,我對著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來。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薔薇花下醒來,發現錢助理在我麵前,捧著一碗熱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門外。
我搖搖晃晃起身,錢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擺手拒絕了。
我低頭,看著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書,那卷書上的那幾行字,它們帶著嘲弄,詭異地微笑著,看著我。
女嫁三夫?
我笑笑。
好吧,我女嫁三夫。
好吧,我是全天下最不堪的女人。
錢助理將粥擱在床頭,說,薑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飯吧。哦,我父親說,你要是同意,就讓阮姐來給你好生補身體。
我笑笑,說,照顧我這個程天佑的姨太太嗎?他老人家真體貼啊。少年夫妻?嗬嗬!“露水夫妻”才對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猛抬頭,問,天佑他怎樣了?
錢助理小聲說,還那樣。
我失望地低下頭,沉默著,無比黯然。
無精打采地洗漱過後,我看著那碗熱粥,轉頭對錢助理笑笑。這世界,真像一個囚籠啊。
然後,我又笑笑,對錢助理說,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這賤人昨天說的對,我還有命死嗎?
我喃喃,低頭苦苦一笑,我還有命死嗎?
女嫁三夫。
奔則是妾。
嗬嗬。
我不住地搖頭想否定,卻又不住地嘲笑自己。
錢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隻是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邊。突然,他看了一眼我床邊的那束粉紅薔薇,說,薑小姐,你知道粉紅薔薇的花語是什麽嗎?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我笑著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然後,我又歪著頭,笑笑,帶著一絲狡黠,故意像個破壞掉別人幸福的壞女人炫耀自己的赫赫戰功那樣,悄聲說,不過啊,我知道紫薔薇的花語是“被禁錮的幸福”。
嗯,被禁錮的幸福,這還是未央告訴我的。
你以為你退讓,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別人的眼裏,你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喘氣都是一種強取豪奪!
錢助理見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隻是扶扶眼鏡,說,我本來也不知道,是剛剛看到它,就好奇在網上百度了一下。
說著,他將手機遞給我。
我低頭,看著手機,網頁上的字那麽清晰,熒熒在目:粉紅薔薇的花語是,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愣住了。
我要與你過一輩子?
我抬頭,看著床邊的那束粉紅薔薇,溫柔而堅強,仿佛他往日的模樣。
我想起了亞龍灣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斷如同記憶的碎片——他的擁抱,他的吻……他的臂彎,他出神望著我的那個早晨。
他親吻過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窩,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是我們從未有過的親密。
那個陽光正好的早晨,肌膚相親後的兩個人。
他說,薑生,試著愛我吧。
原來,那一夜之後,他就想送我一輩子了。
錢助理說,薑小姐,有些話,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護得很好,就連我們這些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確切地說,我們知道有您這麽一個人,但是卻也以為隻是媒體的捕風捉影或者是程總的逢場作戲。
他說,薑小姐,八年時間,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護您保護得這麽周全,才能瞞過他身邊如我這些親信的人?八年時間,如果您還能記得的話,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個夜晚,他身邊是帶了多少人?他是極少一個人的……可從那之後,程先生隻單獨在您身邊出現,不要司機,也不要陪同……您可能並不知道,我父親是個怎樣厲害的角色,他如今沒有對您痛下殺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爺心裏的分量的。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發現程先生對薑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離城卻又歸城那天。
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發瘋了一樣,不顧性命,開車撞開了門,自己被氣囊的反作用力給弄傷了,但所幸救出了您。
為了您,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遺憾的是,薑小姐卻在昏迷的時候,錯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的名字。
那個男人對薑小姐很重要,就像薑小姐對程先生來說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難過,因為您臨危之時用手機留給那個男人的八個字是: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愛情大概不能勉強,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往醫院後,就悄然離開了,讓二少爺通知了那個男人來照顧您。
我鬥膽猜想,到現在,薑小姐應該都不知道,那天為救您衝進火場,連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裏的您以為的那個男人,對吧?
所以,薑小姐,您也應該理解了,為什麽昨天二少爺會因您輕言生死而如此憤怒。
您也確實不能再輕看自己的性命了,不為別的,就為有個男人曾肯為您不顧性命。您的命確實已不該隻是您自己的,權當為程先生,也請保重自己。
從頭到尾,他都不肯提“那個男人”的姓名。不知是不願意,還是不屑於。
我愣愣的,一時之間回不了神。
原來,那場大火中,將我抱走的人,是他?
16 若他先百年,百年後,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百年後,我魂魄必來相守。
我忘記自己是如何衝破天恩的人的阻攔,來到天佑的病床邊的;我隻記得當錢助理告訴我,當日花店,那個奮不顧身開車撞門衝進火場救我的人是他時,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漩渦,迷茫間,心疼得無以複加。
回頭想想,他回城後的時日裏,故作的冷漠態度,刻意薄冷的言語,都不過是他堅硬的殼和尖銳的刺,用來保護他溫柔破碎的心,來維係那一點點隱忍的自尊。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
可是時光何以倒流!
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亞的時光,漫長得可怕。
就這樣,無聲地守在他的身邊,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心髒像是擱在熱鍋上的雞蛋,雙麵煎。
他睡在一個我走不進去的世界裏。
我輕輕地抬手觸碰他的容顏,仿佛是要深深地記住一般。我怕他碎在這深深的睡夢裏,我便再也尋不到。
我將他的手輕輕擱在我的麵頰上,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說,天佑,你醒來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我就這樣守著他,默默流淚。
錢助理看著我如此消極的模樣,說,你背上的傷還沒好,這樣下去,不等程總醒來,你就已經先倒下了。
我沒說話。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遠不醒來。
錢助理四下旁顧,問我,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抬頭,茫然地看著他,以後?
“以後”,怕是我最沒想過的事情。
我低頭看著天佑,說,如果他醒不了……我還能有什麽以後?
說完,我的眼淚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個“句號”一般,停頓在他的皮膚紋理中,靜靜地。
錢助理說,薑小姐,你別想太多了。
我的手緊緊地握著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餘溫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撐。我是多麽多麽地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裏,漸漸地冰涼下去。
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話,他說,如果我哥醒不過來,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淚,扭頭看著錢助理說,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頭看著天佑,眼前閃過他隨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奮不顧身的容顏。
我說,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遠陪著他。我給他講每天發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風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葉……我會守著他,給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塵,我會看著他生出第一條皺紋,看著他白發滿頭……我會活著守著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來相守。
錢助理很直接地來了一句,如果他醒來呢?
我愣了。
錢助理不再說話。
很久,他才開口說,如果,你隻想到如何同一個人共死,卻從未想到如何與一個人同生,那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愧疚。
他說,如果大少爺知道自己拿命換到的不是愛,是愧疚,那該有多諷刺。
17 話呢,我今兒就撂這裏了,她呢,是我兒子的,這輩子沒跑了。
傍晚時分,一位年輕漂亮的護士進來,準備幫他擦身。
護士很年輕,皮膚白皙,如同牛奶上漂著玫瑰花瓣。這句形容是我高中時在一本漫畫書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畫書的名字叫《凡爾賽的玫瑰》。
那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本漫畫書。
漂亮的護士一進門,看到我,就露出很職業的微笑。
她說,我要給病人擦身體。
錢助理說,呃,我先離開。
我收起了懨懨的情緒,紅著眼睛,說,我也離開。
離開的時候,我回了一下頭,想到那護士要扒光這個男人,頓時有種蒙受了財產損失一般的感覺。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經做過護士。那一刻,我竟然覺得男護士其實真的挺“天使”,然後又一想,也不對,要真讓柯小柔幫他擦身體,還指不定出多大的亂子。
錢助理轉頭,看著我滿臉古怪的表情,輕輕咳嗽了一聲。
我這才把眼睛從漂亮護士身上移開,推門走人。
回到病房,才覺身體傷痛疲累。
錢助理撿起地上錢伯的那卷書,說,薑小姐,您休息吧。
他轉身欲離開,卻又停住了步子。
我問,怎麽了?
他低頭瞥了一眼手裏的書,說,無論別人怎麽說怎麽看,什麽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與不配,然而能讓一個男人為她舍生忘死,能讓一個男人興起與她過一輩子的念頭,她便是那個男人心裏的妻子。
他說,婚書也罷,戒指也好,偷不走、換不去的,隻有男人的心。
說得好!
嗯嗯!說得好呀說得好!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喝彩聲。
我回頭,未見說話的人,卻見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後避退了幾步。
不過,我說,小錢同學,老錢這輩子就隻顧著關心他的大少爺去了,就沒好好教過你,你什麽時候學會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學做妾了啊?
隨著這充滿戲謔味道的聲音,從門口走進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懶洋洋的,舊上海十裏洋場老花花公子的腔調,他一麵拍著巴掌一麵走了進來。
奇怪的是,門外天恩的人,竟然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裏,很敬畏他的模樣。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藍色的襯衫隱約帶著古龍水的味道,淡淡的,並不逼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沒有一絲不妥帖。
他環顧了這個病房一周,唇邊掛著笑,最後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張保養得極為用心的臉,目光之中,都透著一股風流不羈,卻又有種天生的堅毅在裏麵,眼角眉梢,隱隱透著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
你……我疑惑地看著他,隱隱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錢助理。
錢助理的嘴巴張得老大,顯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開口,剛要稱呼來人,卻被對方輕聲“噓——”了一下。
他說,我想和她單獨談談。
錢助理微微遲疑,卻隻能點頭,然後看看我,離開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錢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態度,給了我一種不好的預感,難道這人是天佑的父親?
應該不會的,如果是的話,那直接一聲“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著我,笑了笑,將身體很自然地靠在床邊,說,你就是薑生?
你是?我回過神,看著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顏和氣度,像這樣闖入別人的私人空間也不會太受歡迎,所以,我的語氣中隱約有著不滿。
他倒並不在意,看著我,反而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我沒回答,隻是昂起頭,回視著他。
他見我這般,竟突然笑了起來,說,我不過是過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一個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氣上不來,竟咳出血來。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
他笑笑,說,果然還是漂亮的,沒白費你父親的好皮囊。
我看著他,越加驚異,說,你到底是誰?怎麽會知道我父親?
他並不回複我,隻是喃喃自語,像是在認真地回憶似的,說,啊,你父親,你父親當年可是你們那兒四裏八鄉有名的美男子,才華橫溢,英俊瀟灑,隻是可惜……可惜啊……
那時,我隻是覺得這人詭異,卻並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後,斷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該碰我的女人”。
我皺著眉頭,說,你到底是誰?
他不管我的質疑,笑笑,毫不掩飾自己的輕狂,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說著,他指了指門外。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他卻瞬間將手縮了回來,衝我戲謔般笑笑,別看了,看不到的。哈哈!稍安勿躁,他一會兒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說,好了,薑生,我的好兒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見到我在這裏。這兒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債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著留下一句話,你說啊,這算不算是薑凉之對我的補償啊?哈哈。
我被他繞得雲裏霧裏,他卻轉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寶,我想,如果那丫頭在的話,肯定會吼,鬼是你兒媳婦,我是你媽!
我轉頭,看著他走到門口。
他站在那裏,衝錢助理招招手,錢助理走了進來。
他衝錢助理笑笑,說,我跟你說啊,別總有事沒事攛掇著人家小姑娘給你們家那啥做妾,她,是我們家未來的兒媳婦,不能給你們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