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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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動。因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地要避嫌疑,隻得像哄孩子似地笑道:“快,快把手收進去。聽話些,好得快些。”她自動地縮進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後又壞了。病了兩年,成了骨癆。她影影綽綽地仿佛知道雲藩另有了人。鄭先生鄭夫人和泉娟商議道:“索性告訴她,讓她死了這條心也罷了。這樣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實和她說:“雲藩有了個女朋友,叫餘美增,是個看護。”川嫦道:“你們看見過她沒有?”
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川嫦道:“怎麽也沒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川嫦自覺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裏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言猶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後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麽?
鄭夫人道:“幹嗎把手搠在枕頭套裏?”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說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並不追問,隻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麽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說著,便去扣那撳鈕。扣了一半,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裏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餘美增小姐。鄭夫人對於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餘,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餘小姐來打牌。這餘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麽選了這麽一個次等角色,對於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餘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別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雲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裏的雲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隻知道雲藩的好處,雲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後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麽一個女人……
然而這餘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裏麵隻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麽單薄,餘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餘美增見了她又有什麽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係,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並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美增道:“小照相館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川嫦一時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意思說: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雲藩去後,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裏來的,也上樓來了。
他濃濃噴著雪茄煙,製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餘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鄭夫人道:“我就不讚成她那副派頭。”鄭先生認為她們這是過於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川嫦笑道:“對了,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泉娟道:“爹喜歡人胖。”鄭先生笑道:“不怪章雲藩要看中一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
“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後來回到自己屋裏,歎道:“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說著,不禁淚流滿麵。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雲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裏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鄭夫人向鄭先生道:“先把錢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鄭先生睜眼詫異道:“現在西藥是什麽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些什麽?”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麽使怎麽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麽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隻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托雲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裏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雲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閑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鑽心。想到今天餘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後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餘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雲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願把錢扔在水裏。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於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裏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裏麵空無所有,隻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嗬,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裏麵的西式小孩,像聖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愛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她份內的。
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餘美增穿著嬌豔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這對於川嫦失去了意義。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從小不為家裏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種渺小的感覺。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鬱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裏隻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麽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裏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裏坐了兩個鍾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麽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可是人們的眼睛裏沒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世界對於他人的悲哀並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隻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可是真遇著了一身病痛的人,他們隻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鄭夫人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籲籲靠在枕頭上,拿著把鏡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發,將汗膩的頭發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手一鬆,丟了鏡子,突然摟住她母親,伏在她母親背上放聲哭了起來,道:“娘!娘,我怎麽變得這麽難看?”她問了又問,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裏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鄭夫人在巷堂外麵發現了一家小小的鞋店,價格特別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置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不久她又要設法減輕體重了,扣著點吃,光吃胡蘿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軟體操。川嫦把一隻腳踏到皮鞋裏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
她死在三星期後。
(一九四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