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惡疾(1)

字數:8301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開封誌怪(全集) !
    日子過得很快,如同風翻卷了公孫先生的書頁,嘩啦啦一陣,又到除夕。
    這個時候,除夕下午的巡街就不能稱之為差事,用趙虎的話來說,“美事一樁”。
    你想呀,家家喜氣洋洋,戶戶張燈結彩,爆竹聲不斷,嬉鬧聲不絕,灶房的鍋蓋一揭開,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烹的肉、蒸的饅頭、下的餃子、煮的湯圓……
    這場景,嘖嘖。
    一路這麽巡過來,眼底看的,耳畔聽的,暖融融熨帖人心,別提心裏有多美了。
    看到百姓安居樂業,樂樂嗬嗬迎春,這一年所有的辛苦和艱險,似乎都不算什麽了。
    更何況巡完街之後,開封府中還有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相候,到時候就能嚐到公孫先生的手藝了——據說餃子餡是公孫策親自調的,還能跟展護衛一同把酒言歡,屆時包大人一定是樂嗬嗬地捋著胡須,黑臉膛泛著紅光……
    趙虎越想越美,忍不住嘿嘿笑出聲來。
    身旁的張龍沒好氣地瞪了趙虎一眼:“嚴肅點。”
    嚴肅點,哦,也是,怎麽說正在巡街不是?
    於是清清嗓子,正正衣冠,斂容肅顏,目不斜視,向著下一條大街過去。
    下一條大街是朱雀大街。
    再走一陣,便是晉侯巷。
    路過晉侯巷時,兩人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有些特別的地方,總會提醒你想起平時不會或者不願去想的事情。
    青石板一路鋪陳至晉侯巷的盡頭,細花流的門楣下方依然高懸兩盞白色燈籠。燈籠已經豁了口,興許還落了塵,耷拉著的漿紙一遇風便嘩啦嘩啦地響,更添寥落。
    與別處的喧囂熱鬧相比,異樣死寂。
    太安靜的時候,人的思緒往往就會扯著絆著走出很遠很遠。
    趙虎忽然發覺,滿以為是最最難熬的日子,居然也就這麽悄然地……過去了。
    端木翠身死的消息傳來之後,小青花與開封府失和,一怒出走,再無影蹤。
    越兩日,端木草廬走水——草廬的位置本就偏僻,左近無人施救,待展昭等得訊到場,早已滿目焦土。
    王朝、馬漢他們私下揣測,這火,九成是小青花放的。
    說起來,這小青花的腦子也當真怪異,換了別人,隻會扛著汽油桶去燒仇家的房子,哪有一氣之下把自己房子報廢的道理?
    又或者,小青花是覺得主人既已不在,這草廬留著徒增傷感,幹脆一了百了了吧。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青石冉冉,細流潺潺,小橋如故,人麵不在。
    展昭對著已毀的端木草廬沉默了許久,從黃昏一直站到深夜。子夜時,起了很大的風,下了很大的雪,風呼嘯著將焦黑的灰燼揚起,半空中混雜於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之中,黑白二色,煞是觸目驚心。
    張龍他們持著馬燈,遠遠地守在展昭身後,馬燈的光微弱而黯淡,在黑魆魆的天與地之間瑟縮著稀薄下去,展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長得單薄、孤獨、落寞。
    張龍忽然想哭。
    素日裏大大咧咧的漢子,挨了刀掛了劍都不會皺一下眉頭,在這樣一個安靜的落著雪的夜晚,模糊了視線。
    展昭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回去罷。”
    自此後,開封府上下,絕口不提端木翠。
    張龍長長籲了一口氣,忍不住伸肘搗了搗趙虎:“你說,細花流的人去哪兒了?”
    趙虎正盯著細花流緊閉的大門出神,聞言搖頭:“不知道,像上次一樣,忽然就消失了。甚至都顧不上來開封府接一下紅鸞姑娘。”
    哦,對了,紅鸞,被貓妖重創之後便一直在開封府靜養,待得舒緩過來,細花流業已人去樓空。
    “莫不會出事了吧?”張龍猜測,“會不會遇到難纏的精怪,一股腦兒搭進去了?”
    “那感情好。”趙虎冷哼,“惡人自有惡人磨,溫孤葦餘這個……活該吃苦頭。”
    這個什麽?沒說。
    細花流門前,還是給溫孤葦餘留了三分薄麵。
    聽說,如果背地裏有人罵你,你就會打噴嚏,如果運氣不好引發你的過敏性鼻炎,你就會一連打上十幾個噴嚏停不下來。
    溫孤葦餘的身體不算好,總是一副蒼白而又怕冷的樣子,但是他偏偏一個噴嚏都沒打。
    此時此刻,他站在距離開封百裏之遙的宣平縣城樓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城中的數千戶人家,眼中透出悲憫的神色來。你若是第一次見他,包準會以為他是個心懷蒼生的菩薩——最不濟,也肯定是個修佛的大善人。
    如果這樣定位溫孤葦餘,未免大錯特錯了。
    腳邊傳來啃噬聲,溫孤葦餘頗為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道:“疣熊氏,斯文些。”
    正扒開守城兵衛肚腹大快朵頤的疣熊氏茫然地抬起頭來,蹭了蹭滿頭滿麵的血。弄清楚溫孤葦餘的意思之後,他整張臉都紅了——當然,由於臉上都是血,你未必會看出來,他拘謹地縮了縮肩膀,慢慢地伸手去掏那兵衛的內髒——果然斯文了許多。
    身後不遠處,狸姬正坐在城垛高處,揚起頭伸出舌頭去舔爪上的鮮血,兩條腿在城牆之外優哉遊哉地蕩來蕩去,從遠處看,你真會疑心這隻是個大膽的玩鬧的女孩子。
    再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曾經露過一麵卻再無戲份的“溫先生”。他抖抖索索地攥著個破皮囊袋依著城垛口站著,被垛口處的穿堂風吹得東倒西歪,但他認為這樣多少會讓自己好過些:因為這麽一來,鼻端的血腥氣就不那麽重了。
    “怎麽了瘟神?”溫孤葦餘斜乜了他一眼,“到了這個時節,反猶豫了?”
    原來“溫先生”實應作“瘟先生”,此瘟非彼溫。
    “溫孤公子,這這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數九寒天的冷風都吹不散瘟神腦門上的汗珠子,“萬一叫上界的神仙給曉得了……”
    “朔望晦三日,狸姬已經先後登瀛洲、蓬萊、方丈,”溫孤葦餘看也不看瘟神,“三座仙山的飲泉之中都已下了你的藥,現下,他們睡得正香,不管人間發生什麽事,他們都不會睜開眼睛。仙山這條通路一斷,上界神仙更成了瞎子,你還怕什麽?”
    “溫孤公子,你要的可不是一條兩條人命啊。”想到可能造成的後果,瘟神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一城有幾千戶上萬口,戕害生靈,是要遭天譴的啊。”
    溫孤葦餘沒有說話,倒是一直怡然自得的狸姬開口了。
    “瘟先生,此時後悔,未免不太適合吧?”看似淡然的口氣中顯而易見地透出威脅的意味,“早些時候你怎麽不後悔?疣熊氏去請你的時候你大可以不來,溫孤公子向你討藥的時候你大可以不給。你來也來了,給也給了,放倒了三座仙山的神仙,臨門一腳,你跟我說你不玩了?”身形疾動,麵上帶著嫵媚的笑,泛著血腥氣的利爪業已搭上瘟神的肩膀:“做神仙可不能這麽著啊,你說對不對?”
    瘟神的腿肚子開始打戰:“那是,那是。”
    溫孤葦餘顯然很是滿意狸姬的表現,大棒過後,金元出場。
    “隻是借用一下先生的皮囊袋而已。”溫孤葦餘微笑著安慰瘟神,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介意做慈愛狀去摸摸瘟神的禿腦殼,“待仙山的神仙醒了,人間的疾疫已過,我會把場子收拾得幹幹淨淨,不會有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會忘記先生的功勞,自此後,先生的香火是斷不了的……”
    “香火”二字擊中了瘟神,他沉默了。
    他是誰?瘟神。
    不要以為沾上“神”的都過著舒服日子,他大小總算是個神,那又怎樣,自古隻有敲鑼打鼓送瘟神,跟人人爭搶的財神不可同日而語。別的神仙都有舒舒服服的神仙府邸自在安閑,他過的是什麽日子?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稍一露麵就惹得天怒人怨,整日價顛沛流離,荷包癟癟鶉衣百結,知道的道一聲瘟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處飄來的過路惡鬼。
    再這樣混下來,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曰死,二曰亡。
    罷了,人活著,神活著,還不都是為了圖口飯吃?橫豎已經上了賊船,最後一刻還裝什麽迷途知返立地成佛?
    心一橫,終於遞出了那個攥得緊緊的皮囊袋。
    爆竹聲起,街頭攢著街尾,聲聲辭舊歲。
    焰火花耀,一門鄰著一戶,朵朵迎新春。
    傳說,除夕夜放爆竹,是為了驚走“年獸”。
    這一夜的宣平縣,戶戶燭火通明,守更待歲,誰也不曾想到,驅走了“年獸”,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遮天蔽日的惡疾……
    正月剛過,宣平縣便傳來大疫的消息。
    那幾天,開封府上下正為了年初五福茂錢莊的三屍命案忙得焦頭爛額。這一晚討論案情,至醜時方理出些頭緒。凶嫌的排查範圍一縮再縮,眼看那團迷霧就可能明朗開來……
    宣事太監陳公公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往常在宮裏見到時,陳公公總是一副不緊不慢不疾不徐的調調,拿著架子的同時也拿著嗓子,不管是宣要見駕的臣子還是去整治犯了事的宮娥,都會擺出一副看花逗鳥的姿態來。你若是露出心急火燎的神色,他定要用他那辨識度頗高的尖細聲音“啊呀呀”起個調子,然後無意識地翹起蘭花指,細聲細氣地同你講些“官家麵前切忌不耐”“穩重端容方顯我大宋氣度”的話,嗡嗡嗡嗡嗡嗡,直如蚊蠅共舞,鴉雀齊噪,怎一個崩潰了得。
    因此上,當這位素日裏行婉約之道的陳公公忽地跨出豪放派的步伐,自開封府衙外橫衝直撞直至書房門口,氣沉丹田一路疾呼“包拯何在”的時候,事情的嚴重性不言而喻。
    接下來發生的事堪稱其疾如風,說不了兩句話,陳公公便火燒火燎地要包大人趕緊入宮見駕,看那情形,若非顧忌著包拯是二品大員,他擼起袖子就要上來拽了。
    簡言之,開封府諸人還在瞠目結舌不明所以之中,陳公公那邊已經連推帶搡將包拯“請”進轎子,起轎走人。
    看來事有輕重緩急,“大宋氣度”也要審時度勢,因時因地製宜。
    整個後半夜,開封府諸人的心頭忐忑,展昭打發王朝、馬漢出去探聽消息。兩人去了半晌,回報說差不多在同一時刻,南清宮、王丞相府、龐太師府,都有轎子急急往皇城去了。
    聽了王朝、馬漢的回報,展昭沒說什麽,倒是公孫策喟然長歎道:“如此陣仗,怕是出大事了。”
    的確是出大事了。
    禦書房內,翡翠鎏金絲香爐中的龍涎香霧嫋嫋上升,四下迤邐,頗為微妙地拂動著周遭低沉且凝滯的空氣。
    年輕的天子坐在書案之後,麵無表情地掃視著垂手而立的幾位臣子,頓了一頓,又將目光轉到書案下戰戰兢兢陳詞的宣平縣令身上。
    宣平縣令的額上早已滲出細汗,他的聲音有些抖,腿肚子也一直打戰,但他盡量壓服這些反應,盡量以平靜的語氣回報這些天發生在宣平縣的事。
    臨來時,他打了無數次腹稿,將遣詞造句一再潤色,務求雅正工麗,因為風聞這位天子喜好爾雅文章——他甚至夢想天子會被他的辭采或者風範折服,遺憾著之前怎麽沒有發現這顆遺落在朝外的明珠,當場擢升他為一品大員。
    所以在準備的過程中,他一度熱血沸騰,一度眼眶發熱,一度以為祖墳冒了青煙,光大門楣有望,甚至數次喉頭發哽——宣平縣突如其來的這場大疫,直接促成了他和當朝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直接會晤,簡直是老天開眼,一眼相中他,佛光普照,偏沒照旁人。
    匯報完畢。
    天子沒有說話,在座的幾位權臣也都默然。
    宣平縣令的心中有些忐忑,一顆心在希望與失望的水域上下浮沉。
    俄頃,天子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這就……退下了?
    失望瞬間黯淡了他眼中的希冀之光,整顆心撲通一聲沉到最深處。
    但他還是故作鎮靜地行禮告退,動作堪稱標準,舉手投足無懈可擊——如果那個時代有所謂的大宋官員禮儀基準,毫無疑問他能成為舉國上下的標兵模範。
    誰知道呢,或者天子會為了他這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退場而賞識於他?
    跟在宣事太監陳公公背後出門,無比眷戀地回望那扇向他漸漸掩上的門。
    終究還是心有不甘,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陳公公:“公公,下官方才的表現如何?”
    陳公公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開始懷疑這個縣令是不是腦子有病——大災當前,連他這種常年在宮中走動的人都知道輕重,這人頭豬腦的縣令還在糾結自己的禦前表現?
    於是陳公公當機立斷,言簡意賅地回了一個字。
    “呸。”
    “眾卿有何想法,但說無妨。”還是天子最先打破了沉寂。
    龐太師縮了縮腦袋,慷慨地把第一發言權讓給了旁人。
    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壓低了清嗓子的聲音——看情形,他也沒有先動的意思——年歲已大,愈近告老還鄉,他便愈是謹言慎行:這個年紀,萬一出言不慎,哪還有翻身的資本?明哲保身,不說不錯。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個川字,腦中飛快地閃過宣平縣的若幹資料——可巧年前複審過宣平一樁命案,縣驛情況還有印象——宣平,又稱宣屏,去京畿百二十裏,三千六百七十二戶,一萬零二十二口。這是前年的數字,到今年,戶數口數都應該有增。方才那宣平縣令說疫疾散播速度極其之快,闔縣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兩千餘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狀者不可計。
    這是那縣令離城時的統計,離城之後緊趕慢趕一日到京,為防帶疾又在太醫院候查數日……這幾日中,宣平縣內又有何變故?愈想愈是心驚,天子說了些什麽,他竟是未曾聽到。
    與素日議事無異,還是八賢王最先開口。
    見八賢王開口,龐太師先鬆一口氣:本來嘛,你是小皇帝的親戚,說錯了說岔了都不打緊,就該你先出頭,為大夥兒試試水深水淺。
    “臣以為,”八王爺果懷悲天憫人之心,“應該速從太醫院抽調名醫前往宣平,佐藥石湯劑,解民疾苦。”
    說的倒也沒錯,有病可不得治嘛。
    天子的臉隱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聲,沒有激讚卻也未見反對。
    王丞相瞅著靠譜,立刻做若有所思狀微微點頭,點頭的幅度不大,隻要天子一有異動,他可立刻改旗易幟。
    “這宣平縣令倒也不是全無腦子,”天子看似不經意地一提,“出城之時閉了宣平門戶……”
    話未完,意已傳,關鍵是,聽眾中有人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