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間冥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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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被他聲音中的溫和力度所感染,端木翠似乎平複了些,喃喃道:“我的血也可以。”
    “這就好。”展昭語氣更加平靜,“用你身上的尖銳什物把你的手劃破,把這屏障打開。”
    端木翠心亂如麻,一時無法定心,展昭的話便似為她指出一條路般,當下略略點一點頭,抖抖索索便去摘取腕上的穿心蓮花。
    展昭不易察覺地舒了一口氣,將火折子又舉高了些,這才發覺端木翠身後不遠處竟是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難道,這便是冥道入口?
    展昭心中作如是想,麵上卻不動聲色,屏障未破之前,有些事情,他不想去提醒端木翠。
    端木翠許是太緊張了,穿心蓮花既解,卻未能拿住,鏈子滑落地上,忙俯身去撿。
    展昭本待將火折子舉低些,方彎下腰,忽覺心頭一緊,猛然轉過身子,將火折子向著屏障另一端照將過去。
    茫茫墨色之中,現出憧憧黑影,舉目間不知幾許,亦不知火光照不見之處是否還有更多,竟都是向著這邊過來的!
    早已聽到怪異聲響,知道這周遭必有蹊蹺,沒承想竟來得這麽快!展昭牙關緊咬,轉回身時,見端木翠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起身來,一手攥住穿心蓮花的扣鉤抵於腕間,眼睛卻死死盯住他身後。
    “展昭,那是……”
    “打開屏障。”
    “可是……”
    “你不要管那麽多,先打開屏障!”展昭幾乎是吼將出來。
    端木翠咬了咬唇,心一橫,便將扣鉤生生按入腕內,再狠狠一旋,鮮血立時湧出,很快滑過手腕,滴落地上。
    扣鉤在血肉內旋攪的痛楚,把端木翠痛清醒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含淚道:“展昭,打開了屏障,你怎麽辦?”
    該死!
    展昭心頭一沉,垂下的手死死攥拳。他方才那般催促於她,就是怕她清醒過來權衡什麽全局考量什麽輕重,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端木你聽我說,”展昭喉頭發緊,隻想先穩住她,“你先打開……”
    端木翠不住搖頭,慢慢向身後的黑暗退了過去:“不行的展昭,你出了屏障是自尋死路。放你出來,兩個人都會死……一個人死總好過兩個人。”
    火折子的光終是縹緲黯淡,端木翠的身形很快就隱於黑暗之中。
    展昭僵立半晌,忽然重重一掌擊於屏壁之上。
    屏壁固若金湯,力道反擊回來,腕骨折斷般痛。展昭卻不覺,他生平從未有一刻如此際般,痛恨端木翠的上仙身份。
    他亦痛恨那些句句屬實卻摧肝斷腸的大道理。
    端木翠的說辭固然合理,即便放他出來,也敵不過冥道妖魔,一人死總好過兩人蒙難。可是,要他苟全性命於屏障之內,眼睜睜看她去死,他是斷做不到的。
    所以,明知無濟於事,仍是拚足了全身氣力,向著那道看不見的屏障擊出一掌,又一掌。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踉踉蹌蹌退開去,撐住屏壁勉強支住身子。垂目處,眼角餘光瞥到一個又一個臃腫怪狀黑影自屏障旁過去,喉頭一哽,眼前立時模糊起來。
    有幾次,黑影該是撞在屏障之上,撞了幾回之後知道此路不通,才慢慢掉個方向,重又前行。
    看來,都是些腦子不靈光空具蠻力的蠢笨妖怪,擱著以往,怎麽可能會是端木翠的對手?
    偏偏現在,任何一個,都能輕而易舉殺死端木翠。
    展昭合上雙目,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直到火折子灼到他的手,才猛然睜開眼睛。
    屏障外圍,正對著他的,竟是一具直立的慘白人屍!
    明知那人屍進不了屏障,展昭還是禁不住心頭巨震,連手心都汗濕了去,俄頃強自定神,將火折子稍舉高些,這才發覺說那是“人屍”並不妥當。
    確切地說,那隻是一具“人形屍”,徒具人的輪廓,五官手足並精細處卻都不備,很像是孩童玩耍時捏的泥人,粘好了軀幹頭顱四肢,尚不及進一步加工。
    火光躍動處,那“人形屍”表皮似是泡於水中多日,入目處是令人作嘔的慘白。展昭強壓心頭不適,疑竇更增:這怪模怪樣物事立於近前,究竟所為何來?
    剛有此念頭,那人形屍已有異動。
    但見它表層皮肉蠕動起伏不休,光禿禿的腕處漸漸抽伸出指節,原本圓滾滾的頭顱四下亂撐變換形狀,不多時麵上已凹凸成五官形狀。
    展昭這才省得它是要幻作人形,心頭更覺嫌惡,方將頭扭向一邊,那怪屍竟也移了位置,大有不站在他對麵不罷休之勢。
    再看了一回,展昭突然覺得那怪屍化作的人形,眉眼處似有三分熟識……
    何止是熟識……
    電光石火間,展昭隻覺手足發冷:麵前站著的,不正是自己嗎?
    那怪屍咧嘴一笑,伸臂虛撈,手中便多了一件同展昭所穿一般無二的衣裳,慢條斯理將衣裳穿上,又盯住展昭端詳了一回,有樣學樣,漸次將腰帶、發帶、佩劍諸物補齊。
    展昭再忍不住,怒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並不答話,卻似是發現什麽,彎下身去,伸出手指在地上抹了一抹,又將手指豎於眼前,頗為玩味地盯住指尖的血跡出神。
    那是端木翠的血。
    那人看了片刻,慢慢張開嘴巴,血紅肉舌竟伸出尺餘長,在指尖繞了一圈,舔盡血跡,於口中細細咂摸。
    再然後,他似是發覺什麽,轉頭向端木翠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露出極其怪異的笑容來,也不管展昭在屏壁內如何怒聲引他注意,轉身跟了過去。
    端木翠的驚懼起得洶湧,去得倒也著實不慢——這多半要感謝穿心蓮花戳的那一記狠的。那一下子,流出的不隻是血,還有她骨子裏潛藏許久的鬥狠籌謀之氣。
    橫豎已是一場必輸之戰,除了這條命,她已沒有什麽可輸,接下來,該把目光轉到“對方”身上了。
    從古至今,沙場正麵遭遇,絕無不費一兵一卒而全勝這種奇跡的存在,不是有句話叫“殺人一萬,自損三千”嗎。
    如果注定她是被殺的那“一萬”,死之前,她也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
    行走在不可視的黑暗之中,端木翠居然微笑了。
    尚父其實很是怵頭她這性子吧。不止一次,他教訓她:“讓你去打仗,是要你活著回來,不是要你跟人同歸於盡!”
    她嘻嘻笑著點頭,銀色戰袍蒙了塵汙,鏈槍隨意搭在臂上,槍頭血猶未幹。
    點頭歸點頭,下一次外甥打著燈籠,照的還是舅。
    西岐的探子刺探軍情歸來,談到端木翠時,無不眉飛色舞:“商兵私下裏嘀咕說,遇到西岐的將領,若是別人,尚可迎上一戰。如是端木將軍,還是避開了好,她是連戰敗了都要扳成平手的人。”
    她不是沒有戰敗過,隻是每一次敗,她都如同被剜了心頭肉,血紅了眼寧死不退,一刀刀,一步步,哪怕扭不了戰局,也必給商軍以同等重創。
    哪怕是尚父督戰,情形也不會有什麽改觀。於山頭主帳外觀戰,商軍明明已潮水般潰敗而去,西岐陣地卻殺出那麽突兀的一隊人馬,緊緊咬住窮寇不放,再看幡旗,便知端木翠麾下之軍必是在這一戰中蝕了本,不把虧空補平,她是不會鳴金收兵的。
    多數時候,長歎一聲,也就隨她去了。
    有些時候,商軍雖然退卻,但不呈敗相,尚父恐她吃虧,急讓楊戩追她回來。
    楊戩勸她的台詞,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兩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非要搞到山崩了不成?”她聽著有理,饒是心不甘情不願,還是令旗一揮收兵。
    ——“你們女兒家的錙銖必較,延到這戰場,恁地嚇人。”
    這話明貶暗褒,她聽著心裏受用,也便掉轉馬頭折返。
    回歸主帳,尚父的一頓訓是少不了的。
    “戰場之上,吃敗仗有什麽稀奇?你這鬥勇好勝之心,什麽時候才能壓服下去?”
    她嘻嘻笑,賠著小心,一副幡然悔悟的架勢。
    尚父如何不知她的性子,知道說也是白說,末了一聲長歎:“端木,你這樣,終究會栽跟頭的。”
    一語成讖。
    崇城之戰一年又九個月後,她亡於牧野。
    史書中對於牧野之戰,寥寥數筆帶過,說是商軍主力遠征東夷,不及回防,緊急中拚湊的奴隸隊伍又在牧野陣前倒戈,大軍長驅直入朝歌,紂王絕望之下,自焚於鹿台。
    真正的牧野之戰,何等慘烈!
    奴隸倒戈不假,可是紂王還沒有糊塗到隻用奴隸開戰的程度。總體說來,商軍布陣呈三級梯次,第一梯次是作為人牆肉盾的奴隸,第二梯次是歸降殷商的戰俘,截阻西岐頭鼓衝殺,真正殿後的,才是刀戟如林背水一戰的商軍精兵!
    《詩經》記載,當時“殷商之旅,其會如林”,史稱有七十萬之眾,而伐紂的西岐軍,“兵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士甲凡四萬五千”,雖然抵達孟津之後會合了諸方國部落的隊伍,但是兵力對比仍是懸殊。
    更何況,對於紂王來說,這一戰關係殷商生死,隻要拖得夠久,就能等到征討東夷的大軍回援,使北的大將蜚廉也行將歸來,到那個時候,未必不能翻身。
    所以,牧野這一仗,直殺得山河變色血流飄杵,那十來萬倒戈的奴隸夾於兩軍之間,跌跌撞撞左衝右突,於本就處於劣勢的西岐軍,實是幫了倒忙。
    連尚父都急紅了眼,嘶聲怒吼:“給我破出條道來!”
    要從如同蟻聚般的商軍中破道,談何容易,但是令下如山,帥令一出,數十路人馬,如同數十道尖利的楔子,直入商軍部眾縱深處。
    楔形陣勢並未能持續長久,商軍的人數實在太多,這強行楔入的部眾如同細流沒入了沙漠,很快被斬不盡殺不絕一撥又一撥蜂擁過來的商軍分割阻圍於包圍圈中,然後,誅殺殆盡。
    端木翠失聲痛哭。
    突入商軍之圍卻最終折損的,全部是她的前鋒兵將。
    十五歲領兵,六年躍馬揚刀,這些起自西岐的兵將鞍前馬後,與她同生共死情逾手足,如今一個個身首異處,叫她情何以堪?
    怒喝一聲,胯下駿馬如蛟龍騰躍而出,旁側的牙旗手先是一怔,而後毫不猶豫,誓死追隨。
    牙旗者,將軍之精。牙旗向著哪裏,旗下兵將就跟到哪裏。端木翠的牙旗一動,身後待命的麾下將士刀戟前傾,勢如下山猛虎,聲如雷震,越眾而出。
    楊戩大驚,待要追回端木翠時,身後傳來尚父歎息:“由她去。”
    回頭看時,尚父虎目之中,竟有悲戚之色。
    楊戩立時明白過來。
    此時此刻,尚父太需要悍不畏死的虎狼之師為西岐軍破開一條血路,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哪怕明知她是有去無回。
    她沒有讓尚父失望。
    傾麾下全軍之力,如同開山利斧,硬生生將第二梯次的商軍衝劈開來,旋即呈東西二路突殺。如此一來,商軍合圍不成,第二梯次原本鐵板一塊的戰陣變作了兩軍混殺。
    戰陣既變,良機焉能縱逝?武王軍令馬上遞傳過來:“上快馬重車!”
    史家有雲,商軍以優勢兵力而迅速崩潰,根本原因自然是士氣低落,但最直接的原因在於西岐武器上的重大優勢。
    西岐軍使用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重武器——戰車。
    如果從現今的軍事角度去看,當時的戰車無異於今時的坦克,快馬重車,衝力何等驚人,商軍步兵縱列組成的人牆實在不堪一擊。
    武王的用意不言而喻:三百乘戰車齊出,呈一字梯隊直直碾壓過去,迅速瓦解掉商軍士氣,將第二梯次的混殺變作商軍潰敗的大逃亡,再利用奴隸倒戈的人潮,將殿後商軍精兵的陣勢衝垮。
    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兵敗如山倒。
    但是這樣一來,西岐的大軍無法策應端木翠,端木翠的兵將必須直接對陣殷商第三梯次的精兵,同時,無法躲避戰車之上如林般激射而出的羽箭。
    棋局之上,是為棄子。
    尚父一聲長歎,語聲卻無半分遲疑:“戰車列陣!”
    熠熠朝陽之下,廣闊平坦的牧野大地上,主力戰車呈一字梯隊全線進擊,車身重橐,輪走輒輒,如同地平線上席卷而來的巨大烏雲,四野為之震顫。
    魂飛魄散的商軍狼奔豕突、哀號而走,端木翠急回頭時,眸底映出鋪天蓋地的箭雨。
    隻這一錯神間,心口一涼,青銅長戈透心而過,旋即狠狠抽將回去。
    不知為什麽,這一刻,感覺竟是異樣寧靜,重重跌落馬下,耳畔最終回響的,是護衛兵將撕心裂肺的慟聲。
    而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她的牙旗中段折斷,旌旗迎著幹淨和暖的日光緩緩落下,如同曲聲漸漸消落的哀歌。
    為什麽這些日子,如此頻繁地憶起西岐舊事,難道真的是大限將近?
    如此想著,眼前突然亮起。
    許是沒有料到竟會驟然有光,端木翠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全身立時重又裹入黑暗之中。
    心中驀地一動,思忖片刻,慢慢向前行挪了少許。
    果然是有光的。
    青碧色的磷光,鬼魅般盤繞於巨大的嶙峋洞壁之上,雖然仍是晦暗不明,但比之於適才的漆黑,實在是好太多了。
    端木翠低下頭,緩緩伸出手來。
    剛開始,隻看到中指的指尖,緊接著,是纖長的五指,再然後,是半個手背。
    再慢慢縮回手,手背漸漸隱沒不見。
    端木翠眉頭微蹙,索性側過身子,將一半的身體暴露於幽光之中。
    果然,低眉看時,隻能看到半個身體。
    看來,自己現下站的位置,正是冥道入口處。
    冥道內是有光的,隻是這光如此怪異,在入口處便被平展展劈阻,一絲一毫也透射不出。
    聽聞冥道之外,裹繞著最厚重的黑色霧靄,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麽冥道顯形之後,她與展昭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麽,曙光到哪裏去了?
    冥道內的磷光不是曙光,冥道外又黑幕濃重,渾然無光。
    難道說,曙光雖亮,但仍大大遜色於女媧的剖心瀝膽之光,所以一時三刻之內,衝破不了冥道外圍的霧靄?
    進一步設想,是否曙光不入,她的法力就使不出來?
    似乎也不無可能。
    記得之前聽楊戩提過,純正的仙家法術在陰邪奸佞之地施展時會有些微滯阻——冥道成形於上古,數萬年陰邪之氣淤積不休,法術施展時大打折扣或者全然失效也並非突兀。
    端木翠的心頭漸漸升騰起希望。
    如果所料不差,隻要她能拖的時間長一點,活得更久一些,等到曙光透入冥道的那一刻——一切,均可重回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