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初至沉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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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商月色,比展昭這一生所見的任何月色都要曠遠。
    兜頭一輪巨大的模糊冷月,似乎觸手就可攪散,愈往邊緣處愈是稀薄,最終與暗灰色的黑夜融作一處。
    走了很久,才遇到一棵光禿枝丫的樹,孤零零地立於荒野之間,也不知在此處守候幾多寒暑,伸手輕輕一撣,像是能撣下成年累月積下的寂寞。
    遇到這樹之前,展昭已經走了很久很久。原本,他並不準備停下,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展昭伸出手去撫住樹身,慢慢摩挲著粗糙且千溝萬壑般的樹皮,鼻端傳來樹木特有的氣味。
    這已經是一棵老樹了,也許來年就抽不出枝芽,又或許下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過後,徒留朽爛的樹身。
    但是此時此刻,它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事物。
    異世所帶來的陌生與荒蕪之感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墜下深淵,他並無痛楚,身陷泥淖,他也並無知覺。可是恢複知覺時,竟似再世為人。睜目之時,渾身戰栗,猶如重曆脫胎母體之痛。
    踉蹌著起身,居然不知往何處去。東西南北,一般景致,極目處都是若隱若現的天邊。隨意取了一個方向,踽踽而行,足音歎息般在身後縈回不去,一路踏起塵土,沒有遇到一個人。
    無妨,他心中有要找的人。
    尋人,從來都不是一件輕省的差事,尤其是茫茫如大海撈針,尋而無索,求不得,無怪乎位列佛教八苦之一。
    好在,端木翠不屬此類。
    位高權重,身世顯赫,她是風雲人物,眾目所向,人流如潮水般向她擁去,他甚至不需要費力去找,隨人流而去,隻求與她雙目相會。
    念及至此,展昭麵上現出溫柔笑意來。
    他向來不將什麽高官厚祿權勢出身放在眼裏,但是端木翠的種種,卻讓他既感親切,又覺驕傲。
    此時,他並不知,沉淵不同於迷夢,迷夢中的種種或許能如蛛絲般即抹即去,而沉淵,卻勢必在他心口剜下一道深痕。
    若聽之任之,那深痕漸漸鼓脹開來,終有一日劃地為壑,漸深漸闊,兩人各守一端,無舟無楫無渡橋,直到遠至目光都無法相會,真正形同陌路。
    隻盼有人知會於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那碎金斷玉的一刻,永不到來。
    歇息了片刻,正欲繼續前行,忽然略略偏首,凝神聽了一回,眉心微微一皺,迅速伏下身子,將耳朵湊近地麵。
    有隱隱的有節律的震動聲,再過了片刻,麵前的黃土似乎都有揚塵。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
    馬蹄聲。
    確切地說,是雜亂的馬蹄聲。
    有馬蹄聲,就一定有人。而蹄聲雜亂,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果然,一騎快馬,絕塵而來。
    馬背上坐著的,似乎是個姑娘。
    當時,展昭的身形倒有一大半是隱在樹影之間的,那姑娘若沒瞧見他,可能就直接馳過,也就不會有後續的種種了。
    但是那姑娘目光旁落,忽然就瞥到樹下的人影,麵色一變,急勒馬頭。馬兒吃不住痛,搖轡嘶鳴不已,前蹄猛地揚起。那姑娘猝不及防,啊呀一聲摔飛了出去。
    當然是摔不著的。
    展昭身形直如離弦之箭,瞬間掠至,長臂前探,半空一個急轉,已將那姑娘攬在臂間,另一手急拉馬韁,腕上使力,那馬兒執拗了一回,也便服帖了。
    低頭看時,那姑娘鬢發散亂,直將麵目都遮了大半,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不定。展昭不意料她竟嚇成這樣,倒是暗責自己唐突,當下微微一笑,正欲安慰她則個,那姑娘忽然目中滾下淚來,撲通一聲向著展昭跪倒,哭道:“俠士大仁大義,還乞救我家人性命。”
    展昭心中一凜,忙伸臂將她扶起,急道:“你家人現在何方?遭遇何事?”
    那姑娘淚如雨下,指向來的方向,哽咽道:“就在那頭,遇到剪徑的賊人。”
    展昭再不多話,一掌拍向馬頭,那馬兒嘶鳴一聲,掉轉頭向,展昭順勢躍上馬背,伸手將那姑娘也拉了上來,沉聲道:“坐穩了。”
    那姑娘未及反應過來,身子一仰,險些又甩了出去,好在這一回動作倒快,忙伸手環住展昭的腰,這才覺得耳邊呼呼風聲,兩旁路景,迅速後撤了開去。
    行不多久,果見前方橫著一輛倒翻的馬車,車上的家什物料散了一地,車轅邊還淩亂插了幾根羽箭。三個短服葛衣之人,正圍攻車旁一須發皆白的孔武老者。那老者功夫平平,勝在力大,舞一根手臂粗的轅棍,左衝右突,雖然破綻百出,倒也頗具聲勢,兼之那三個葛衣人嬉笑謔罵,頗似貓兒戲鼠,並不急將他收於囊中。不遠處另有一花白頭發的精瘦漢子,持了根拐杖,也與麵前的葛衣人對陣。那葛衣人出手頗重,眨眼工夫,那精瘦漢子臂上已掛了彩,轉身奔逃時一瘸一拐,展昭才知他是身有殘疾。
    得見眼前情景,那女子已是按捺不住,先叫一聲“爹”,再叫一聲“二叔”,聲音淒楚,麵目慘然。
    展昭大怒,喝道:“住手!”
    與此同時,袖籠微垂,三根袖箭一經入手,激射而出。就聽一聲痛喝,那與瘦小漢子對陣的葛衣人臂上中箭,另兩根袖箭卻從另三個葛衣人間橫掠而過,並未傷人,隻是將對陣之勢打散了開來。
    那中箭之人怒喝:“遇到硬點子了,留神著點。”
    另三人齊齊應聲,唰地各自提刀在手,分左中右三路向展昭直劈過來。展昭見他們衣著倒是齊整,有兩人身後還背著弩弓箭囊,倒不似一般的賊匪,當下撤步避開當頭來勢,劍鞘打橫,一個擋字訣在先,跟上出腿如電,屈身橫掃。那三人啊呀一聲,全部被帶翻在地。
    那中箭之人麵色一凜,似是十分忌憚。展昭並不欲傷人性命,淡淡道:“你們立誓改過,不再做這剪徑勾當,我便不與你們為難。”
    此話一出,非但那中箭之人露出譏諷之色來,連另外三個葛衣人都冷笑不迭,七嘴八舌道:“你是什麽東西,要我們聽你的吩咐!”
    話未落音,三人竟是齊齊猱身撲上。展昭麵色一沉,正欲出招,當先的兩人忽地撤了兵器,一左一右,死死抱住了展昭胳膊,雙腿去絞展昭下盤,直似老樹盤根一般,另一人麵露喜色,舉刀砍到。
    展昭倒未曾見過這般無賴打法,心下怒極,雙臂一震,欲將兩人甩脫開去。哪知那兩人渾不畏死,反纏得更緊了些。展昭無奈,勉力挪身換位,那人砍來之刀便失了準頭,竟招呼在同伴背上。與此同時,先前受傷的那人覷此空當,疾步奔至那姑娘馬前,伸臂將那姑娘拽落馬來,策馬便走。方行了兩步,忽覺前蹄一矮,卻是那舞棍老者持棍猛擊馬兒前蹄。那人不防此招,滾落馬下,未及站起,後腦重重挨了一擊,正是那瘸腿漢子過來援手。
    一擊方嫌不足,又補上幾記,直接將這人送回了老家。
    這邊方料理清淨,就聽展昭那頭一聲怒喝,卻是展昭再按捺不住,終於出重手將纏住自己的二人震了開去,劈手奪過第三人的腰刀,反轉刀刃,以刀背在那人頭上重重一擊,將那人撂了開去。
    身遭甫得空,展昭已飛身掠至傷馬之側,俯身探那葛衣人鼻息,知已身亡,心下又驚又怒:雖說那姑娘言說他們是剪徑強人,他也並未存了傷人之心,未料到這兩個老者出手竟如此狠辣。
    方念及此,又聽慘叫連連,急起身時,卻是那老者和那瘸腿漢子,又將那三個葛衣人擊首斃命。
    見展昭麵有驚怒之色,那老者忙上前道:“俠士有所不知,這群剪徑賊人另有老窩,若讓他們逃了回去,糾集了人來報複,老漢一家,可不止亡丁滅口那麽簡單了。”
    那瘸腿漢子也言道:“大哥說得不錯,這群強人素來行事狠辣,我們小小城邑,不知叫他們禍害過多少次,哪一家跟他們沒有血仇?俠士覺得我二人下手不容情,但凡多來幾個,我還是這般做法。”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歎氣道:“我看他們進退有度,對陣時頗有章法,倒不似一般的匪盜。”
    那老者冷笑道:“俠士也看出來了?什麽剪徑匪盜,分明就是流散的兵勇,在軍中學了本事,卻來與我們這些百姓為難。”
    說話間,那姑娘已整衣過來,向展昭盈盈拜倒,叩謝救命之恩。當下兩兩廝見,才知這姑娘叫旗穆衣羅,那老者是她的父親,名喚旗穆典,那瘸腿漢子是旗穆典的二弟,名喚旗穆丁,皆因原先住的地方頻犯兵火,這才舉家往就近的縣邑去,未料半道之上遭人剪徑。
    旗穆一家感念展昭救命之恩,邀他同行。展昭因想著此地荒僻,一來可以沿途照應,二來進入縣邑,也便於打聽端木翠的消息,當下頷首以應。
    旗穆典和旗穆丁草草掩了那幾人屍身,這才重整車馬上道。這一路倒無多話,入曙時分行至安邑,竟是一個再小不過的城邑。低矮城樓之上亦無守兵,進得城中,隻一條主街,因著時候尚早,亦無人氣。
    旗穆典歎道:“西岐軍過境,守軍望風而逃,隻留下我們這些百姓遭殃。”
    展昭心頭一震,忍不住道:“西岐軍過境?”
    旗穆丁奇怪地打量了展昭一眼,道:“展俠士竟不知嗎,西岐丞相薑子牙的軍帳就在數十裏外。隻是人家一心要拿的是崇城,從安邑繞城而過,連駐守兵丁都未留下。”
    展昭又驚又喜:“薑子牙既在,他旗下兵將也都在?”
    旗穆典嗤了一聲道:“這點何消用問?薑子牙連攻兩次崇城無果,急招四方兵將馳援。現放著崇城外猛將如雲,這兩日還源源不絕有兵將到,隻待時機一到,這崇城……唉,這崇城……”說到此處,搖頭歎息。展昭略一思忖,已猜到旗穆一家必是殷商屬民,是以對薑子牙攻崇城,頗多嗟歎。
    說話間,已行至街中一戶大宅之前,旗穆丁先下車,一瘸一拐前去叫門。旗穆典向展昭道:“虧得之前在安邑置產,否則兵荒馬亂,還不知往何處去。”
    展昭心下躊躇一回,忍不住道:“老人家,聽聞這西岐軍中……”
    話未說完,門扇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蓬頭垢麵的少年探首出來,迷迷瞪瞪打量麵前之人。旗穆丁一拐杖打在他膝上,怒道:“狗崽子,連主人都不識得了?”
    那少年吃了這一痛,反打個激靈清醒過來,待看清麵前之人,驚喜莫名,忙將門扇大開,一邊廂出來搭手,一邊廂大聲向門內道:“老太爺、二太爺並姑娘都回啦,還不起來!”
    旗穆典嗬嗬一笑,攜了旗穆衣羅的手向門內去。旗穆衣羅行了兩步,回頭見展昭仍是立於當地,忍不住輕聲道:“展俠士?展俠士?”
    展昭這才反應過來,微微一笑,提襟緩步跟上,忽覺麵上一涼,再抬頭看時,雲天之上暗灰色雲氣湧動,竟是暴雨來襲的前兆。
    這一場雨來勢極猛,展昭在風急雨驟之中沉沉睡去,睡夢之中,依稀覺得有橐橐步聲,眼前模模糊糊,旌旗滿目,似乎看到行伍之軍無窮無盡,一驚而醒,細細辨時,果有沉重步聲,似是鋪天蓋地而來。正驚疑時,聽到外間有下人向旗穆典回話:“是西岐高伯蹇的軍隊,想來也是應令赴崇城一役的,繞過了安邑……”
    原來如此,展昭放下心來,翻了個身,重又睡去。
    眼見外間的事張羅得差不多了,旗穆典轉身回房。剛進得門來,便見旗穆丁倚桌而站,腋下夾了個長條包袱,隻是不住冷笑。
    旗穆典忙轉身將門扇掩上,伸手抹了抹額上冷汗,低聲道:“此次賴展義士相助,總算是有驚無險。”
    旗穆丁哼了一聲道:“有驚無險?依我說,麻煩剛開始才是真的。你倒是說說,我們和西岐兵遭遇,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哪次他們像這次般拚了性命?方才那展昭言說隻要他們改過就饒了他們,你見他們中哪一個聽進去的?還不是凶神惡煞一般,不顧性命撲將上來。”
    旗穆典不以為意道:“這個你也放在心上了?時值兩軍交戰,西岐那邊比常日謹慎也是在所難免。”
    旗穆丁頓足道:“你怎麽還沒想到,我問你,兵有將風,西岐哪個將領,是這般悍勇無退拚死求勝的?”
    旗穆典一愣,忽然心虛起來:“依你說,不會撞上那煞星吧?”
    旗穆丁不理會他,將腋下包裹直擲到旗穆典身上:“你自己看。”
    旗穆典不解其意,忙將那包裹打開,才發覺是方才從車轅上拔下的羽箭。他擎起一根,用指腹細細摩挲箭根之處,先摸到一個“端”字,臉色先自灰敗下來,待摸到個“木”字,雖是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歎氣:“說好不好,果然惹到她。”
    旗穆丁麵色愈來愈沉:“西岐諸將之中,以她最為悍勇,也最為護短。現在她的兵丁死了,你說她會不會善罷甘休?”
    旗穆典搖頭:“老二,你忒小心了些。再怎麽說,端木翠是端木營的主將,死的是最下頭的嘍囉,她犯不著為了這些個嘍囉撂下狠來。”
    旗穆丁歎道:“擱著往日,自然不會。但今日天公不作美,諸事不利,我怕事不從人願。”
    旗穆典笑道:“那些兵丁的屍首我們都掩埋了,事情未必就會捅出來。”
    旗穆丁搖頭:“第一,那些人因追查殷商細作失蹤,端木營的人一定會追查;第二,我們並未將那些人深埋,驟降暴雨,那些人的屍首一定會暴露出來;第三,今日高伯蹇的軍隊赴崇城之役,勢必會發現那些屍首,略加追查,便會發現這些人都是端木營中的。你想想,高伯蹇將屍首送過去,能不驚動端木翠?依她的性子,還不知會怎樣惱羞成怒。你且等著瞧,不消多久,端木翠的兵將一定會來將安邑翻個底朝天。”
    時候恰是正午,轂閶營素有午時安寢的慣例,是以營門雖是大敞,打眼看去走動的兵衛卻是不多,隻留了當值之人巡守營。
    馬蹄聲由遠及近,明明是單騎人馬,蹄音聽來卻分明吃重很多。守營兵衛好奇地眯起眼睛細看,待那騎行得近些了,一眼覷見馬上之人雖是儀容清俊,目中卻是精光懾人,更兼鞍上斜搭一柄重手青銅三尖兩刃刀,識得是楊戩,忙迎上前去執韁。楊戩翻身下馬,也不言語,大踏步向中軍帳去了。
    中軍帳外持戟的兵衛遠遠看見楊戩,正要行禮稱喏,楊戩抬手作止,一幹兵衛果噤了聲,齊齊向旁側讓了開去。
    楊戩行至帳外,止步少頃,麵色驀地一沉,唰地扯落帳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