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水落石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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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阿彌咬嘴唇,盛好的湯碗捧在手上,就是不遞過去,“我聽說,展昭,他走了?”
    “嗯。”
    “姑娘放他出去查虞副統的案子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端木翠麵色一沉,飯也不吃了,筷子啪一聲拍在案幾上,正待開口……
    “什麽人?”
    “有刺客!”
    嘈雜聲中,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端木翠臉色微變,疾步掀簾出帳。阿彌知道不對,手按樸刀,緊隨其後。
    帳前的場地中央,十幾個守衛團團圍作一圈,手中戟戈前指,尖刃全部對準了場中央的兩人。
    說是兩人,有些失之偏頗,因為其中一人五花大綁,口中塞布,眉目可憎,嗚嗚有聲,頭臉盡是血汙,正是高伯蹇旗下的仆射長成乞。
    至於另一人……
    夜風獵獵,袍翻青藍,薄唇緊抿,星目如炬。
    端木翠麵上冷冷,心底卻有笑意淡淡化開。
    展昭,他居然又回來了。
    “關於虞都副統的命案,還請端木將軍會同高伯蹇將軍,聯審此人。”
    展昭的聲音不大,沉靜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字字分明。
    夜色之中,他的目光清明而又深邃,穿透稀薄夜霧,與端木翠的目光相縈,一觸即退。
    端木翠眼睫微垂,低聲吩咐阿彌:“請高將軍。”
    阿彌去至高伯蹇營,隻說端木將軍有請,並未漏太多口風。高伯蹇怕不是以為端木翠要請他吃飯,紅光滿麵,興奮非常,一路上跟阿彌問長問短,極是殷切。丘山先生搖著羽毛扇跟在後麵,身為智囊,他不像高伯蹇那樣盲目樂觀,思前想後,總覺得端木翠這“有請”來得蹊蹺,但是具體蹊蹺在哪兒,他又說不出。
    高伯蹇直待進了主帳,才覺情勢不對。但見兩邊戟衛林立,端木翠坐在高起的主案之後,支頤低首,麵色漠然,聽到步聲漸近,明知是高伯蹇他們到了,竟連眼皮兒都沒抬一下。高伯蹇正要開口,丘山先生忽地用手碰了碰他手肘,嘴巴向案前跪地之人努了努。
    這跪著的人……
    高伯蹇看著眼熟,一時間想不起名姓,但看身上的裝束,便知是自己營下的。高伯蹇心中打了個突:好端端的,把自己請過來,帳中還跪了個自己旗下的屬衛……
    如此想時,又朝邊上跪著的另一人看了幾眼,見那人至多十三四歲,蓬頭垢麵,是個破衣爛衫的少年。
    阿彌快步行至端木翠身邊,低聲道:“姑娘,高將軍到了,這便開審嗎?”
    端木翠搖頭:“等展昭回來。”
    阿彌一愣,這才察覺展昭並不在帳中,心下好生奇怪:展昭不是將成乞都帶回來了嗎,又出去作甚?
    一時也不好多問,隻得應聲退開,請高伯蹇入座。高伯蹇在丘山先生的一再“提示”之下,終於想起那下跪之人是營下的仆射長成乞,一時間如坐針氈,因想著:成乞那日說他知道虞副統的頭在哪兒,還引人去找,按說是立了功,怎會受縛帳前?莫非是謊報的消息?了不得,這可大大丟臉,得罪了端木將軍,以後還如何在丞相麵前露臉?
    前途攸關,愁上眉梢,心內正長籲短歎,忽覺帳簾一挑,抬眼看時,一個眉目清朗的藍衣男子正大踏步進來。因著他裝束少見,高伯蹇不由多看了兩眼。
    展昭徑自走到案前丈餘處,對著端木翠略一點頭。端木翠會意,微微頷首,淡淡道:“應你所求,我已將高伯蹇將軍請到帳下。你直指成乞與虞都的死有關,個中理由,說來聽聽。”
    展昭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跪地的邋遢少年:“這少年名喚杞擇,是旗穆家的下仆。”語畢轉身看向杞擇,溫和道:“杞擇,你將那晚發生的事,細細從頭講過。”
    杞擇既驚又怕,哆哆嗦嗦,將那一晚發生之事一一述來:如何進入旗穆衣羅的房間裝睡,如何被人兜頭裝進麻袋帶走,途中如何遭人喝問,展昭如何救助,如何得脫,說得雖非十分明了,倒是詳細非常。至於那途中喝問之人,細問其相貌,便知是虞都。
    述畢,高伯蹇尚不知所以,隻以為是屬下肆行擄掠,犯了薑子牙的忌諱,一時額上發汗,正要開口圓上兩句,就聽端木翠沉聲道:“這麽說,你們離開的時候,虞都隻是受傷,根本還沒有死?”
    杞擇一時沒反應過來“虞都”是誰,正茫然間,聽到展昭的聲音:“正是。”
    “那然後呢?”端木翠不動聲色,“這還不足以證明你沒有殺死虞都。”
    展昭似乎早已料到端木翠會有此問,不慌不忙,淡淡一笑:“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讓成乞來講會更好些。”
    說話間上前一步,伸手扯下他口中塞布。
    成乞先前口不能言,身子抖得直如篩糠一般,現下塞布既卸,目中恨色大盛,忽地騰騰跪前幾步,向著端木翠叩頭如搗蒜:“將軍明鑒,小的是冤枉的。”
    端木翠冷笑,卻不拿眼看他,隻是盯住展昭:“你說讓他來講,就是讓他來喊冤嗎?”
    展昭看向成乞,語氣出奇平和,並無慍怒:“你是如何殺害虞都副統,適才我問你之時,你不是盡數招供了嗎,緣何現在又矢口否認?”
    成乞雙目赤紅,嘶聲道:“適才你以我性命相脅,重刑威逼之下,我為求保命,自然假意供認。現下到了將軍案前,我就不信你當著將軍的麵還敢隨意殺人,自然要請將軍主持公道。”
    高伯蹇縱使再蠢笨,此刻也聽出三分不對。要知道擄掠婦人雖為薑子牙所不喜,畢竟不算什麽彌天大罪,但是殺害虞都意味著同端木營結怨,雖然犯案的是成乞,他高伯蹇營上上下下都會被連累,這罪名他是萬萬不願擔的,一時間急火攻心,怒斥展昭:“你是什麽人?威逼成乞承認殺害虞都,嫁禍給我高伯蹇營,意圖挑撥兩營關係,何其可恨!”
    阿彌見成乞如瘋狗般撕咬亂攀,高伯蹇咄咄逼人,展昭卻是一派溫文,忍不住暗暗搖頭:展昭實在是曆練太少,他這樣輕信於人心無戒備,怎麽鬥得過成乞這樣的陰狠之徒?唉,現下也不知如何幫他才好,不知道姑娘是信他還是信成乞……
    如此想時,忍不住看向端木翠。端木翠正擎起桌上茶碗,緩緩貼在唇邊,不緊不慢,細細啜吸,袖袂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長睫如扇,在下眼瞼處投下柔柔暗影,麵色難得平和,也不知她在想什麽。
    展昭一聲冷笑,將手中塞布又塞回成乞口中。成乞拚命搖頭掙紮,喉底嗬嗬有聲。高伯蹇氣得不行,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你是何人?如此囂張,你、你、你眼中還有沒有主將?”
    展昭麵色一冷,眸中犀利之色大盛:“將軍且坐住了,尚有後話!”
    高伯蹇心頭一凜,竟被展昭目中的森冷之色逼退了開去,見端木翠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品茶閑情,便知自己不好再開口,隻得訥訥坐回原位,不忘低聲憤憤:“不像話,實在不像話!”
    展昭向左右略使了個眼色,便有戟衛過來將成乞帶至主帳角落暗影處,又移了幅簾帳將成乞遮住,想來也是先頭交代好的。阿彌隻當端木翠早已知曉,待見到她目中露出的疑惑之意,才知都是展昭一手安排。
    眼見這頭都已收拾利索,展昭向帳門處走了幾步,朗聲道:“帶進來。”
    帳外戟衛得令,就聽橐橐步聲遠去,過了一會兒,雜亂步聲漸行漸近,簾帳掀起,又進來幾個人。
    待看清這幾人裝束,高伯蹇立時頭大如鬥:今兒是撞了什麽邪了,怎生又是他下頭的兵衛?
    那幾人眼神慌亂,你推我搡,才剛行至案前,就聽展昭厲聲道:“大膽狂徒,現有高將軍營下仆射長成乞將你幾人告下,還不速速將你幾人夜掠民女,被端木營副統虞都撞破之後殺人滅口之事從實招來!”
    一聲斷喝,石破天驚,那幾人直如晴好天遭了驚雷,一時間目瞪口呆,繼之麵色灰敗。別樣死寂之中,忽有一人撲通一聲跪倒,重重以頭叩地:“將軍明鑒,殺害虞副統之事都是仆射長一人所為,與屬下等無關哪!”
    至此,明眼人皆看得明白,這案情已有八九分明了。
    阿彌喜上眉梢,悄聲向端木翠道:“姑娘,展昭他真聰明。”
    “是嗎?”端木翠不動聲色,眼眉抬都不抬一下,“小聰明罷了。”
    阿彌心中不服氣,不過很快,內心洶湧的喜悅就把這麽丁點兒的不服氣給淹沒了。她看向展昭的眼神異常明亮,眸子間閃爍著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高伯蹇冷汗涔涔,一個勁兒去扯丘山先生,聲音壓得幾乎低不可聞:“先生,先生,你倒是給支個招啊……”
    丘山先生扇子也不搖了,恨不得把腦袋給縮到肚子裏去——雖然他一向自詡有大智慧,但是大智慧也有無用武之地的時候,是吧?
    端木翠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茶碗外沿的刻紋,若說生氣,應該是得知虞都死訊的那一刻最怒不可遏——經過這麽些天的緩解,她心中的震怒已經和緩許多了。她現在在想,要拿成乞怎麽辦。事情牽涉到高伯蹇營,她要怎樣做到既解氣又不傷和氣?
    待她抬起眼簾時,心中已有了打算。
    “高將軍。”
    高伯蹇被她這麽溫和的口吻嚇得渾身一激靈:印象中,端木翠從未對他這麽客氣過。
    “怎麽說,成乞也是貴營的仆射長,我們端木營不便管得太多……”
    高伯蹇一頭霧水:“成乞……這個,戕害虞都副統,罪不可赦,如何發落,全憑端木將軍一聲示下……”
    “高將軍有所不知,”端木翠字斟句酌,“我此來安邑,丞相另外交代了事要我做,實在無暇分心。虞都一案既已有了線索,想請高將軍代為善後。”
    “既然……如此,在下願意為端木將軍分憂。”端木翠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高伯蹇雖是雲裏霧裏,嘴上應答卻幹脆得很。
    丘山先生慢慢回過味來。
    端木翠這麽做,一石二鳥。
    一來,她給足了高伯蹇台階下,明白表示自己不會因為成乞的事情與高伯蹇結怨,高伯蹇盡可放寬心,不必狗急跳牆窮極思變;二來,高伯蹇得了這承諾,於善後一節必然盡心盡力。究竟如何善後,自然是成乞下場來得愈慘端木翠才愈滿意。他若是成乞,恐怕情願落在端木翠手中會更好些。
    隻是高伯蹇懵懵懂懂,尚未勘透其中玄虛,丘山先生歎了口氣:看來回營之後尚需詳加點撥。
    偌大軍帳之中,還有另一人也勘透了端木翠的心思。
    展昭。
    展昭素來不喜這樣明裏暗裏的心思輾轉、步步為營,雖然他很理解端木翠在其位謀其事的立場,但他控製不住心中的失落漸漸擴大。
    雖然之前端木翠“血鑄巨闕”的詢問讓他肯定了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但是很顯然,這個端木將軍與他認識的端木翠,相差甚遠。
    她並不是不好,恰恰相反,端木翠的很多行止,讓他心服口服。她謹慎、小心、不輕信於人、顧全大局,有戰將的悍勇之氣卻又不失機謀,他若是薑子牙,也樂於見到端木翠拜將。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隻會讓他覺得更加生疏和失望,讓他更加想念曾經與自己親密言笑的端木姑娘。
    展昭的眼角有些許溫熱,他微微合上了眼睛。
    端木翠似乎就在眼前了。
    她一身翠綠色的衫子,揚揚得意,仗勢欺碗,小青花在一旁眼淚汪汪……
    她眉頭皺得老高,張口就是:“展昭,都是你們皇帝的爹的爹不好……”
    她笑得意味深長:“展昭,你臉上再飛上兩抹酡紅,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她可憐兮兮求他:“展昭,下次救我,不要把我球一樣扔來扔去,五髒六腑都險些顛將出來……”
    展昭展昭展昭,聲聲都是她在喚他。
    “展昭!”
    一聲厲喝,展昭渾身一震,自恍惚之中拔身出來,抬眼看時,端木翠就在眼前。
    她麵色有些不悅,冷冷看著他。
    環視左右,高伯蹇一行,兩列戟衛,乃至阿彌,皆已退得幹幹淨淨。
    他居然失神至此,連周遭發生的動靜都不曾察覺,若有人趁此向他下手,他怕是早已死上千次百次。
    展昭暗自歎息,盡力平複下內心種種,平靜迎上端木翠的目光:“將軍有何示下?”
    “我在問你,”端木翠說得很慢,“明明已經逃走了,為什麽又回來?”
    展昭忽然就笑了。
    “將軍不是認定我是細作嗎?”
    “身為細作,必然人前掩飾百般做戲,好騙取將軍的信任,必然不會逃的,是吧?”
    端木翠的眸子漸轉森冷:“展昭,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同我講話。”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你,你位高權重,生殺予奪。”
    “你不怕嗎?”端木翠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白日從我手中逃走,自以為來去自如,不受我脅迫,就敢在我麵前放肆了是嗎?”
    字字生冷,咄咄逼人,展昭眉心蹙起,強自壓下心頭不悅,漠然道:“不敢。”
    “你當然不敢。”端木翠盯住展昭的眼睛,緩緩自腰間抽出穿心蓮花,鏈槍自她腕上搭下,鏈身輕蕩,雪亮的銀色槍頭映出周遭不規則的怪異暗影,“因為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第二次。”
    展昭幾乎就要被激怒,修長手指死死抓住巨闕劍柄,手背青筋隱約可見。
    她居然還要打!
    他不是不清楚端木翠絕難認輸的性子,也曾想到白日裏他的逃脫,不啻於給了端木翠響亮的一記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堂堂端木營的主帥,居然擒不住一個無名之輩!
    他隻是心懷僥幸,他認為自己的去而複返和為虞都一案做出的種種努力,可以讓端木翠稍稍探知他的心意——他絕無惡意,至少,不要再用那種審視和懷疑的目光冷冷打量他。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已經成功了,因為她很冷靜地配合他,允許他帶人去高伯蹇營捉拿成乞的同犯,審問成乞之時她絕不幹涉,任他依計行事,哪怕這計謀是瞞著她的。
    他以為這是兩人難得的默契,甚至一度為了這默契暗自欣慰,直到這一刻,如被冰水當頭澆下。
    被利用和戲弄的憤怒之火瞬間鼓作烈焰。
    這算什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方才她所有的不動聲色都隻為了虞都一案能水落石出,如今心願得償,與他重算舊賬?
    或者不是重算舊賬,自他逃脫那一刻起,她就心心念念要連本帶利討回這筆賬吧?她的穿心蓮花,渴飲他的頸血已經很久了。
    展昭覺得前所未有地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