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水落石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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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清者自清,倘若言語無力,他的行止總還能堵住悠悠之口。
    但是在這裏,言也好行也罷,都是那麽蒼白。
    展昭慘然一笑,握住巨闕的手慢慢垂下去:“我不會跟你打的。”
    “你不跟我打,難道你要引頸就戮?”端木翠覺得荒唐,纖長手指慢慢撫過鏈身,觸及槍頭鋒芒,“展昭,出劍吧。”
    展昭垂目不動,頸上忽地一涼,鏈槍的槍頭已經抵住了他的喉嚨。
    “我沒什麽耐心的。”看得出端木翠是在強自按壓怒火,“你再不出劍,我會割斷你的喉嚨。”
    “我隻是不知道怎麽能讓將軍滿意。”展昭忽然開口了。
    “打贏了怎樣?打輸了又能怎樣?將軍不想要我的命,若要我死不會拖至今日。既不讓我死,又不讓我安生活著,處處猜疑於我,我逃是罪,回來也是罪,背負殺副統的嫌疑有罪,為自己洗清冤屈還是有罪,當初隱瞞自己來曆有罪,將身世稟明將軍之後還是有罪。若將軍與展某易位而居,還請將軍捫心自問,要如何自處?”
    他這番話字字有力擲地有聲,端木翠驚愕之下,手上微顫,槍頭一抖,在展昭頸上劃出一道極細血痕。
    “你……”端木翠咬牙,“你先前說是為人言辭所動,要在這亂世之際立一番功業,我姑且可以認為你是要投奔於我。但是展昭,既投身我旗下,就該聽我調遣,你怎麽敢跟我對著幹?刀戟相向在先,毒酒相逼在後,任意出入,視我軍營於無物?”
    展昭怒極反笑:“原來在將軍眼中,我有罪隻是因為我不聽話?”
    端木翠一怔,倒是來了個默認。
    “展昭堂堂男兒,頂天立地,就算真的投身將軍旗下,也必枕戈待旦、倚劍亮鋒做出一番轟烈功業,絕不會為了討好將軍隻顧仰將軍鼻息、唯命是從。將軍荊棘木籠困我在先,毒酒相逼在後,一切隻憑意氣不問緣由,把展昭視作無顏無骨之人,踐之如踏草木,有什麽資格要展昭作瓊瑤之報?想必是平日裏對將軍搖尾獻意之人太多,將軍以為偌大天下,盡是如高伯蹇向將軍唯唯諾諾逢迎討好之流嗎?”
    端木翠臉上白一陣青一陣,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被人這麽當麵指責過。正僵持間,外間腳步聲起,伴隨著阿彌清脆的聲音:“姑娘。”
    端木翠迅速收回鏈槍,隨即轉過身去,再不看展昭。
    帳簾一掀,帶進微微寒氣,阿彌的臉被夜風吹得有些發紅,她的目光在展昭身上停留了一回,明亮的眸子裏透出笑意來:“姑娘,軍帳已經收拾好了,我現在就帶展昭過去嗎?”
    展昭一愣,下意識看向端木翠:她讓人為他收拾了軍帳?
    “不用了。”端木翠眼睫低垂,語氣平淡,“我想來想去,展昭還是不適合留下來,你送他出軍營吧。”
    阿彌一怔,不明白為什麽這麽短的時間內端木翠就轉了心意:“送他出軍營?那……展昭要到哪裏去?”
    “我怎麽知道。”端木翠臉色一沉,“安邑這麽大,他愛去哪裏就去哪裏,隻不要在我眼前晃便是!”
    語畢,她連留也不願多留一刻,皺著眉頭從阿彌身邊過去,狠狠掀起簾幕,一矮身便出去了。
    阿彌愣在當地,看了看還在輕輕晃蕩的簾幕又看看展昭,一臉的不知所措,好久才遲疑道:“展昭,你……又怎麽得罪我們姑娘了?”
    展昭不答,頓了頓輕聲問道:“將軍讓你為我收拾軍帳?”
    “是啊。”一說起這個,阿彌好看的兩道彎眉又蹙到一處,“方才打發了高伯蹇將軍他們之後,姑娘讓我收拾一處幹淨的軍帳出來,還要撥兩個兵衛給你差遣的……誰知道一晃眼的工夫,唉……”
    阿彌輕輕歎氣,一隻手負氣般扯著腰間的束帶,忽地看到展昭麵色不對,忙開口勸和:“不過我們姑娘一直便是這樣的脾氣,才剛說的話,忽然要改了也不定……展昭,姑娘讓我送你出營,這便是放了你啦,想必姑娘不再疑心你是朝歌的細作了,隻是……你會去哪裏?”
    她如此問時,心中好生忐忑,生怕自展昭口中說出要遠離安邑的話來。
    展昭被阿彌方才那番說辭攪得好生煩亂,他以為端木翠一心疑他,按不下心頭火氣,這才有先前那番怒斥,原想著依著端木翠的性子,必然暴跳如雷,還不知要生出多少後事來,沒料到她竟忍了下去,還讓阿彌送他走——念及此節,展昭心中忽地一空,他的話說得那般重,也不知端木翠有沒有往心裏去,這要擱著是在開封,必是眼圈兒紅紅地走了。一時間心裏又是難受又是心疼,轉念又一想,為何我到了沉淵之中,素日裏的沉靜平和全不見了,這般急躁難耐?
    一時間心亂如麻,內裏五味雜陳,阿彌連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什麽?”
    “我是問你,會離開安邑嗎?”阿彌咬著嘴唇,又是期盼又是緊張。
    “一時間也沒有什麽地方可去,暫時在安邑住下,再圖出路吧。”
    阿彌一顆心落回平地,展顏一笑,極是可愛:“那我送你出去吧,展昭,你要去哪裏住下?”
    展昭在安邑所識之人寥寥無幾,下意識道:“或者我先回旗穆家的宅院……”話到中途,忽地想起旗穆一家,忙道:“阿彌姑娘,將軍……會怎麽處置旗穆家的人?”
    阿彌不解:“展昭,你跟旗穆一家非親非故,緣何這麽記掛他們?”
    想了想又道:“搜出那麽些暗通朝歌的證物,旗穆一家必是細作無疑了。隻是那兩個老家夥嘴巴嚴得很,再怎麽用刑也問不出半個字來,想必也是存了死念。聽將軍的口氣,端木營後頭就不管這事了,也讓高伯蹇將軍善後。”
    展昭猶豫了一回,忍不住向著阿彌微微拱手:“阿彌姑娘,展昭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
    “旗穆家的案子,暗通朝歌的指控,恐怕有一大部分都要落在旗穆丁和旗穆典身上。旗穆家的其他人,譬如旗穆衣羅姑娘,還有一幹下人,株連獲罪,罪不至死。如果不是很為難的話,還請阿彌姑娘得便處能為他們說兩句好話。”
    阿彌靜靜聽著,依著她的身份,要到高伯蹇處為旗穆一家人帶句好話,想必高伯蹇也會賣她三分人情,隻是……
    旗穆衣羅姑娘……
    阿彌忽然想起去地牢提押展昭時,站在展昭身後的那個女子,雖然神情淒苦披頭散發,但是細細端詳,不失為一個美人胚子。展昭自保尚且無暇,居然為她求情?
    一時間好不舒服,又是委屈又是不快,隻是低頭不作聲。
    展昭見她麵色有異,倒沒猜到她這許多心思,還以為她隻是為難,當下微微一笑:“阿彌姑娘,若是為難的話,展某方才所言,你隻當沒有聽過,不要往心裏去才好。”
    阿彌莞爾:“展大哥,我記下就是了。改日得空,我會專門去高伯蹇處跟他討這個人情。”
    她忽然改口喚他展大哥,展昭心中咯噔一聲,詫異之色自眸底一掠而過,旋即低下眼睫,不動聲色:“既如此,阿彌姑娘受累。”
    端木翠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翻來覆去,一閉眼便是展昭厲聲斥她,一字一句,利若鋼錐,讓她哪怕隻是想起都覺胸口悶疼,忽然就後悔起來:早知不該這麽輕易把展昭放了的,應該吊起來打一頓再說。
    後半夜時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正漸入酣甜之時,枕邊有人輕聲喚她:“將軍,將軍。”
    端木翠一驚而醒,翻身下床,這才發覺帳中霧氣彌漫,寒氣逼人,帳外似有喑啞嗚咽之聲,聲聲慘厲,直叫人毛骨悚然。
    端木翠素知朝歌軍中頗多能人異士,行些詭異迷障之法,心頭倒也不懼,冷冷一笑,抽了穿心蓮花在手,連大氅也不披,行至帳門處,緩緩伸手掀起簾帳。
    外間早已不複白日模樣,天色變作土黃,濃雲低壓,烏鴉成群噪叫而過,原本護在主帳之外的兵衛眼下半個人影也無。
    端木翠不動聲色,正待踏步,忽覺有異,低頭看時,主帳前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黑色深坑,坑底泥漿如墨,水泡翻滾不休,而坑底正中處,竟躺著一個女子。
    隔著太遠,看不真切,隱約覺得那女子身著淡紫色衫裙,麵目似有幾分熟悉。端木翠心中浮起怪異感覺來,也不知為什麽,她俯下身去……
    隻此刹那之間,坑底泥漿深處,忽地伸出兩道黑色觸手,來勢如電,聲勢極是駭人。端木翠心頭一緊,正待撤後,那觸手竟似有知覺般,一道攔腰將她纏住,另一道扼住她咽喉,生生拖了下去。
    端木翠一頭栽入泥漿之中,眼前漆黑一片,耳邊汩汩有聲,隻覺溫熱黏稠的泥漿幾乎要將整個人都裹住,拚命掙紮了一回,踏到實地,強撐著一站而起,不住咳嗽,大口大口吸氣。
    待氣息稍稍平定了些,伸手抹下麵上泥漿,四下環顧時,忽然如被雷噬。
    那個在泥漿環抱之中靜靜沉睡的女子,怎麽長得……跟她這麽像?
    或者不能說是像了,簡直可稱得上是一模一樣,端木翠看著她,感覺像在攬鏡自照。
    正愣神間,身後的泥漿翻滾噴濺之聲忽然大起來,端木翠無意識地回頭,看到一團泥漿愈翻愈高,緊接著漸漸轉作人形,隻是空具輪廓,頭部兩個幽深的窟窿,死死盯住她。
    “將軍……”
    這聲音起得突然,如毒蛇吐芯,喑啞晦澀,瘮得端木翠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什麽人?”
    那人似是歎息:“將軍不該來的。”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隻手緩緩按向穿心蓮花:“荒唐,若不是你們行這麽些鬼蜮伎倆,我又怎麽會在這裏?”
    “將軍難道還不滿意嗎?”那人空洞的眼眶黑得見不到底,“將軍現在,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部落子弟傾力相隨,有營中將士誓死擁戴,不愁高位,不愁爵賞,再假以時日,必能與傾心相愛之人雙宿雙飛,永結同好。人世之樂,莫過於此,將軍難道還不滿意嗎?”
    端木翠假意敷衍於他:“自然滿意。”
    那人冷笑:“滿意?若是滿意,一貫死水般的沉淵之潭怎會翻沸如此?須知世上之事,果然十全,必難十美。將軍好自權衡,真要為了不相幹的人,賠上你在西岐的所有東西嗎?”
    “孽障!”端木翠一聲怒斥,鏈槍前掀,自那人顱上直切而下,就聽嘿嘿兩聲幹笑,那人倏地溶於泥漿當中,消失之處,泥水翻滾愈烈。
    “將軍……”
    端木翠咬牙,看來這東西打是打不死的,移形換影,隻能以鬼魅論。
    緩緩回頭,身後不遠處,那人詭譎而立,周身黑色漿液滴流不休,望之欲嘔。
    “將軍……”那人聲音漸轉森冷,“隻盼將軍珍惜眼前,莫再為他人掛牽。否則,喚醒了她,將軍擁有的一切,頓作煙消雲散。”
    喚醒了……她?
    不知為何,端木翠似有所感,目光漸漸飄忽,最終落在潭底熟睡的女子身上。
    “她是誰?為什麽我會喚醒她?”端木翠心亂如麻,“她怎麽樣才會被喚醒?”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她之所以長睡不醒,是因為這裏是沉淵,隻需要你醒著就足夠了。你為沉淵、為西岐、為你在西岐的牽掛之人而活,不應心有旁騖,更不應該涉足她的所思所想。你每涉足一分、陷入一分,她便清醒一分,真到了那一刻,合沉淵之力,都留不住她,你明白嗎?”
    端木翠頭痛欲裂,忽地想起什麽:“那她現在在哪兒?”
    那人哈哈大笑,身上忽然就分出了一隻觸手,蜿蜒輾轉而來,輕輕搭住端木翠的肩膀,壓得極低的絮語,如同通體冰涼蠕蠕而動的蟲:“在你的身體裏麵,她與你如影隨形,從未遠離。”
    端木翠一覺醒來,隻覺得頭昏沉沉的,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卻又記不大真切了,扶著床欄起身,一抬腳險些踏空。
    阿彌在外間聽到動靜,趕緊取了端木翠的披掛進來,哪知端木翠已經躺了回去,湊近看時,見端木翠臉色不太好,不由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
    端木翠嗯了一聲,頓了頓又道:“今日乏得很,阿彌,兵衛晨練你看著些,有什麽事來回我。”
    阿彌應了聲,輕手輕腳將披掛擱在床頭,向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姑娘,今日胃口怎麽樣,想吃什麽?”
    等了一回,卻不見端木翠回答,阿彌吐了吐舌頭,腳下放得更輕。正待出去,端木翠忽地坐將起來:“阿彌,拿玉牌和匕首給我。”
    阿彌應了一聲,自去外間取,拿過來時,端木翠已披衣起來,左手接過玉牌,右手持了匕首便往玉牌上刻字。阿彌在一旁小心扶著,時不時輕輕吹去玉牌上刻下的玉屑。
    彼時文字字形怪異繁複,並不通行,阿彌雖然知道端木翠是在刻字,卻不知她寫的是什麽。端木翠俄頃刻畢,纖長手指撫了撫玉牌,隨手自枕邊掏出一方絹帛裹住,向阿彌道:“阿彌,晨練之後你替我跑一趟丞相那邊,將這塊玉牌交給楊戩將軍。”
    阿彌將玉牌送至時已近正午,楊戩正與副將在營帳前練手,聽得端木營有人到,微微一怔,將手中的青銅三尖兩刃刀擲於副將,沉聲道:“帶進來。”
    阿彌雖然經常跟端木翠沒大沒小,卻不敢跟楊戩放肆,見麵之後趕緊將玉牌奉上。楊戩接過玉牌,方將絹帛掀開,忽地咦了一聲,奇道:“沉淵?”
    說這話時,眉頭微蹙,忍不住看向阿彌。阿彌忙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姑娘今日起來便怪怪的,也沒說什麽事,就讓我送了這信箋過來。”
    楊戩淡淡一笑:“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了。”
    阿彌行禮退下,方到帳門處,聽到外頭有橐橐腳步聲過來,忙退到旁邊,就見帳簾一掀,進來的男子高大英俊,眉目線條直如刀刻,正是轂閶。
    轂閶沒料到竟在此見到阿彌,下意識就向帳內看去。阿彌抿嘴一笑:“隻有我來了,我家姑娘沒來。”
    轂閶不提防讓阿彌一語道破心思,隻得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麽來了,你家將軍可好?”
    阿彌悄悄指了指身後:“我替姑娘送信來的,你想知道,問楊戩將軍好啦。”說話間嘻嘻一笑,掀起簾幕出去。
    轂閶苦笑,旋即大踏步走向帳內:“端木有信到嗎?可是安邑那頭有異動?”
    楊戩搖頭:“端木這信來得蹊蹺,好端端地,她怎麽會問起沉淵?”
    “沉淵?”轂閶有些莫名,“那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