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皇城魘(3)

字數:8520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開封誌怪(全集) !
    銀朱像見了鬼一樣看她:“端木姑娘,你這才是得了便宜賣乖呢,你可知道這宮裏,有多少人惦記著展護衛?”
    “怎麽有很多人也喜歡展昭嗎?”這個端木翠還真是不知道。
    銀朱歎氣,伸手朝外頭虛指了一下:“端木姑娘,你知道這宮裏有多少宮女嗎?可是宮裏才有幾個男人?皇上隻有一個,其他的那些太監公公,不說也罷。禁軍侍衛倒是有幾個周正的,隻是,也不大能見到。
    “後來展大人封了禦前行走,那樣的人品模樣,那樣的功夫氣派,哪怕和下人說話呢,都透著謙和氣,這樣的人,誰會不喜歡?莫說那群小丫頭惦記著,便是我,有時他同我多說兩句,我也心慌呢。”銀朱笑嘻嘻的,倒是不避諱。
    端木翠也笑,似乎旁人喜歡展昭,自己也與有榮焉。
    銀朱看著她,忽然就歎了口氣。
    “端木姑娘,你是個福氣人。展大人那麽好的人,必是個疼人的。有些人,長了張好麵皮,內裏行的都不是人事……”她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知道禦史台殿院的章大人嗎?”
    “啊……嗯。”早知道宮裏頭必有些蜚短流長,端木翠含混以對。
    “那樣文采風流的一個人,表麵上文氣清秀,床幃裏,能把女人折騰得死過去。聽說新近死的那個妾侍就死在那檔子事上頭……”
    端木翠不明白話題怎麽就繞到這上頭了,心中尷尬不已,趕緊岔開話題:“銀朱,昨日我隨包大人進宮時,掉了根簪子。”
    “是嗎?貴重嗎?”
    “也不是很貴重,隻是娘親留下來的,丟了總是可惜,可不可以幫我找一找?”
    銀朱皺了皺眉頭:“宮裏頭人多手雜的,端木姑娘,如被人撿了去,可就難找了。”
    “我記得……”端木翠蹙著眉頭,“似乎在禦河西首那間偏殿門口還戴著的,後麵一轉頭就不見了……附近好像還有個老婦人……”
    “禦河西首的偏殿?”銀朱回想了一下,“是不是鎖著門?那是姚美人的寢殿吧。”
    “可能……是吧……”端木翠含混其辭,“我也不清楚。”
    “那多半是叫那個老婦人撿了去。你記得她的樣子不曾?若記得還好找些。”
    “好像還記得……”端木翠心中一動,“銀朱,替我尋筆墨來,我把她的樣子畫了你看。”
    不多時筆墨備好,端木翠裝模作樣運筆,筆頭顫巍巍上了紙麵,橫不是橫豎不是豎,抖抖索索勾勒出一個千奇百怪的人形來,銀朱笑得肚子疼。
    端木翠故作不悅地揉掉一張,然後起身將銀朱往外推:“你在旁看著,我緊張得很,你出去走走,留我一人畫。”
    “哎,哪個畫師還怕人看她作畫的?”銀朱哧哧笑著,到底被端木翠推了出去。在門外站了半晌,忽地想起太後午後要用的桂花茶還沒備,趕緊拔腿往正殿走,趕得急,廊道拐彎處迎頭撞上一人。
    “展大人……”不消抬頭,隻看那絳紅官服和下擺處的天藍色雲海紋,她便知來的是誰。
    果不其然。
    “銀朱姑娘,”展昭微笑,舉止一如既往地平和有禮,可是促狹的銀朱,偏偏就從此間嗅出了幾分局促的意味。
    這也怪不得她,要說展昭,常在宮裏行走,可來太後處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還都是例行公事般跟著包大人一起來,今兒日頭是打西邊出來了,才剛過午呢,已經造訪兩回了。
    “端木姑娘嗎?醒是醒了,關門畫畫兒呢,怎麽都不讓人看。”不待展昭問話,她篩豆子般劈裏啪啦,然後一擰身,偷笑著跑開。
    展昭轉身看著她的背影,苦笑搖頭。
    宮裏頭這班姑娘的心思,若說展昭不懂,也未免太小瞧他了。還記得耀武樓初封禦貓之後入宮覲見,一路走來,那些個宮人都拿眼偷瞄他,有幾個聚作一處,竊竊私語也不知說些什麽,忽一下笑開,個個臉上都飛了紅雲。
    那一次,他真是連耳根子都紅透了。
    還記得同行的是禁軍侍衛向天啟,以過來人的姿態安慰他:“展大俠,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這群小丫頭片子……宮裏又沒什麽新鮮事……”
    畫外音誰都聽得出來:宮裏頭沒什麽新鮮事,忽然多了這麽個生麵孔,之前又有那麽多關於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威風的傳聞進來,如今真身駕到,可不是要被指指點點、議議論論?說不定午夜夢回之時,他都是香閨枕畔細訴記掛的對象。
    有一回入宮,一時失了方向,問一個路過的宮人偏門在哪兒,第二日就被禁衛軍中的兄弟們打趣:“展大人,可是對皇後的身邊宮人上了心?”
    他不消去打聽,心裏清楚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說了什麽,都有許多人看著、傳著。所以自此之後,謹言慎行,盡量不在宮中耽留,遇人遇事,彬彬有禮,測之有度,但一概擋於三尺之外。長此以往,關注他的目光一樣許多,但不著調的傳言也就漸漸偃息了。
    這一趟,因著端木翠入宮,全盤破功。
    他幾乎可以肯定,過不了兩日,端木翠身邊,也會遠遠地不著痕跡地圍上那麽一圈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的人:這姑娘長相如何、妝容如何、家世如何……再過幾日,這些評點就換作了不同人心中的好惡,或許有人會與她分外交好,也會有人看她生厭,背後給白眼,暗地裏使些不著痕跡的絆子看她出醜……
    哪怕沒這麽些事,他也不想讓端木翠陷入宮中的蜚短流長。宮中數十年如一日,日子都比外間流淌得慢些,長日苦多,無事生非,多少外間的私密事兒都被拿來揉碎了掰開放大了反複說,傳得不堪入耳?無論真假,他都不想讓她被動地攪和其中……這些細小的煩躁忽然蛛絲一般,千纏百繞,把展昭攪得有些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方才那些忽然生出的近乎庸人自擾的念頭拋到腦後。
    對了,方才銀朱說,端木翠在……畫畫兒?
    畫什麽畫兒?
    展昭在外間轉了這許多心思,端木翠可是半點都不知道。
    她對著眼前那根費了許多力氣好不容易立於紙上顫巍巍不倒的筆,摩拳擦掌,得意揚揚。
    再然後,她進行了一項在現代社會恐怖界長盛不衰不分國籍種族老少鹹宜的活動。
    請筆仙。
    但見她神秘兮兮,對著毛筆小聲三呼:“吳道子?吳道子?吳道子?”
    毛筆沒動,端木翠大失所望:“不是吧,已經投胎了?”
    吳道子憤怒的畫外音:老子是唐朝人,都幾百年了,不投胎幹嗎?
    略一思忖,又換了個對象:“閻立本?閻立本?閻立本?”
    閻立本彬彬有禮的畫外音:上仙容稟,小生也是唐朝人,也已經投胎了。
    ……
    這都要怪端木姑娘不是圈子裏的人,對宋初的畫壇所知不多,僅知的幾個又都作古良久,幾次請筆仙不成,她終於氣急敗壞:“會畫畫的給我死出來一個!”
    毛筆忽然劇烈顫抖了幾下,然後以一個近乎於傾斜的握筆姿勢,定住。
    端木翠輕輕籲了一口氣,緩緩伸出手去,摩頂般觸著筆端。
    “我記得,昨晚……”思緒漸漸飄忽,整個人近乎入定,恍惚間又來到了姚美人的臥房,在床底下撐著手臂,然後緩緩回頭。
    目光定格於這一刻。
    她隻看到那老婦人的臉和發髻,沒有看到衣裳,床底下太暗……
    與此同時,手下的那支筆,被看不見的手牽引,在紙麵上迤邐滑動……
    提筆,起,勾勒,運筆,轉,筆鋒按,旋,點,繞……
    展昭動作極輕地進來,回身掩門。他向端木翠走了幾步,發覺不便打擾她,旋即停在她身側不遠,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紙麵上。
    這無名畫師十分盡職盡責,還在用極細的筆鋒,一點點描出那老婦人麵上的褶皺。
    展昭皺了皺眉頭,這老婦人的樣貌可謂普通,不尋常的是她的頭發,似乎全部梳在腦後,從正麵看,一絲一毫的式樣都沒有。
    那支筆忽然猛烈頓了一下,似是耗盡了全身氣力,頹然委地。與此同時,端木翠喘得很急,身子顫抖得厲害。
    “端木。”展昭疾步上前穩住她的身子。
    端木翠睜開眼睛看了看展昭,似是想說什麽,然後目光很快轉到了畫像上。
    “這發髻……”顯然,她也覺得很奇怪。
    又看了一陣,還是展昭最先反應過來:“我想起來了,這應該是垂髻。”
    “垂髻?”端木翠有些不解。
    “現在梳這種發髻的人很少,我一時間竟未想到。”展昭微笑,“還是早年行走江湖時偶爾看到。”
    他比畫給端木翠看:“所有的頭發都疏在腦後,末端綰成一把,結成一個小髻。這種發飾有些簡單,乍看,像是沒有結發。”
    “垂髻……”端木翠喃喃,神思有點恍惚。
    “怎麽了?”展昭發覺她神情有異,眉峰微挑,眸中掠過一絲疑惑。
    端木翠沒有答他,她又想起了早上的夢。
    夢的末了,漢宮的宮人從承露台的銅仙人仙掌上小心地汲下甘露,仔細集作一杯,將碎雪般的玉屑撒在其中,然後小心翼翼奉於盤上,雙手平托,畢恭畢敬走向寶座上的漢武大帝。皇帝的麵目是如何莊嚴威儀,她是半分都沒留意,她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名宮人的發髻。
    漢宮垂髻。
    展昭心中生疑,追問再三,端木翠才將前一晚在姚美人寢殿遇到老婦人之事講了出來。
    展昭聽得眉頭皺起。
    “那老婦人出現之時,你一點防備都沒有?”
    “誰說我一點防備都沒有?我明明……”端木翠口吃,“我明明……那什麽的。”
    “那什麽的?”展昭追問。
    “明明……踹了她一腳的。”端木翠努力攀扯依據,“後來她也沒出現了,可能被我一腳就踹死了呢?”
    “亂講!”展昭又好氣又好笑,“以後不可擅自做主,如此莽撞。”
    “什麽擅自做主?”端木翠聽不明白。
    “你進姚美人寢殿,事先可曾告訴過我?”
    “是你們讓我進來查案的啊。”端木翠急了。
    “讓你進來查案,可沒讓你一個人亂跑亂竄,以後去到哪裏,需得先同我說。”
    “哎!”端木翠生氣了,“展昭,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倘若事起倉促,誰還巴巴地先跑去跟你知會一聲?屆時黃花菜都涼了。再說了,進宮之前,你們也沒說什麽事都要知會你啊。”
    “那我現在說了。”展昭答得倒快。
    “那我不幹了。”端木翠答得更快。
    一時間冷場,兩人互相瞪著,誰也不讓。
    末了端木翠先動,將那畫紙卷作一軸,哼一聲轉身就走,可巧展昭正擋了她的道。端木翠下頜一仰,拿卷軸敲了敲展昭的肩膀:“展護衛,讓一讓。”
    展昭心中歎氣:哪有這樣的姑娘,一語不合就翻臉不認人,玩兒陌生人的遊戲還真就樂此不疲了。
    無奈之下,隻得往邊上挪了挪,給她讓道。
    端木翠就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呃,或者對待神仙,我們說像孔雀更合適些?總之她是得意揚揚,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展護衛。”
    “嗯?”展昭下意識應聲。
    “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她神色嚴肅得很,“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要總往姑娘家的房裏竄。”
    “我……”展昭哭笑不得,還沒來得及辯白,人又驕傲地邁著挑釁的步伐離去了。隻餘展昭留在當地,良久,麵上露出又是不解又是無奈的神色來:“竄?”
    竄?
    這樣既不優雅又不安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動詞隻適合於林子裏得了多動症的馬猴,怎麽能用在我們展護衛身上?我代表廣大人民群眾,對端木姑娘的遣詞造句表示極大不滿。
    端木翠去找銀朱,將畫兒展開給她看:“這老婦人,你見過嗎?”
    銀朱皺著眉頭看了半天,然後搖頭:“沒有。”
    雖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端木翠還是止不住歎了口氣。
    銀朱有點忐忑,總覺得幫不上忙挺對不住她的:“那個……端木姑娘……我們再想想辦法……”
    “算了……”端木翠蔫蔫的,“一根簪子罷了,實在尋不著也沒辦法。”
    銀朱正忙著給太後準備香茶,端木翠也不好打攪她,隻得原路折返,老遠就看到展昭還沒走,抱劍立在門邊。
    果然是學乖了,難不成是怕她又說他往她房裏竄,所以不肯在屋裏等她?端木翠隻覺好笑,故意繃著臉走近:“還沒走?”
    展昭淡淡一笑:“正事還沒來得及同你說。昨兒你交給我的羊脂玉瓶,我給公孫先生看過了。”
    “先生怎麽說?”端木翠暗叫慚愧,她險些就把這事給忘了。
    “酒裏麵摻的是迷藥,藥性極強的,先生說若是喝上那麽半瓶,足可昏死一日夜的工夫。”
    “喝上半瓶……”端木翠喃喃,忽地想起了什麽,“我想起來了,當日我問起姚美人死前的情形,她隻說不知道,說是晚上喝了些悶酒,然後就睡著了,再清醒時,魂魄都已被打散了。如果酒中有迷藥,那是什麽人要算計她?”
    “我也不知道。”展昭搖頭,“按說姚美人是不得寵的妃子,娘家的權勢也隻平平,即便涉及宮中爭寵,也不會有人把矛頭指向她。依你看,此事會不會同你昨日遇到的那個老婦人有關?”
    “九成九是有關係的。”端木翠恨恨,“死老太婆裝神弄鬼的。哎,展昭,我要出宮一趟。”
    “出宮做什麽?”
    “拿法器啊。”她理所當然,“我前些日子買的那些法鈴、桃劍、甘露碗什麽的,不然怎麽跟人鬥?”
    “宮中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展昭頭痛。
    “一來一去,又不要多少時辰。”她嘻嘻笑,“再說了,你若不想讓宮門的守衛知道,尋個沒人的當兒,我還可以穿牆的……若是回頭銀朱問起,我就說,去禦花園逛去了。”
    銀朱一直惦記著端木翠央她的事情,手頭的活兒忙完之後,她忽地想到:自己是不認識那個老婆子,但是沒準別人見過啊,多找幾個人問問,不就成了嗎?匆匆來找端木翠,人卻不在,推門進來看了一圈,未理的床褥上扔了個畫軸,展開一瞧,正是先番她讓自己認的那個老婦人。
    興衝衝攜了畫卷出來,先找太後殿裏的宮人問了一圈,未果。旋即又去到殿外,老遠瞅見了路過的宮人便招手。
    宰相家臣七品官,銀朱是太後跟前說得上話的丫頭,論地位,怕是比有些小嬪妃還得勢,行來過往的宮女,誰不巴結著?不多時身邊就圍了一群人,有那特別殷勤的,走了之後道上遇著人,還不忘幫她召集:“銀朱姐姐那頭有事認人兒呢,你趕緊去瞅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