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皇城魘(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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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分外熱鬧,有說不認識的,有說眼熟的,有說眉毛像你鼻子像她的,有說自己老了之後沒準就長這樣的。喧鬧之中,一個不起眼的宮女,悄悄摒開眾人,不聲不響地離去了。她一路急匆匆地走,小心地左右看看,繞過姚美人被封的寢殿,再走了一陣,是個荒僻的園子。壘砌的假山石坍塌了幾塊,一直說是要整修,說了好幾年了,也不見動靜。
    橫豎這頭住的都是些不得勢的妃子,應景。
    園子角落處是口井,井沿上頭堆了許多廢棄的家什磚瓦。那宮女用力將堆頭往邊上移了移,露出寸許見方的口子。
    眼睛貼著口子往下看,黑漆漆泛著油光的井水,波光一漾一漾的。
    她低低喚著:“婆婆,婆婆……”
    井底的水開始翻泡,先露出來的是頭頂。若是井底的光再亮些,可以清楚看到,梳的是垂髻。
    那宮女有點心慌,趕緊後退了兩步,再定神看時,破口處兩顆綠瑩瑩的眼珠子,隨著眼皮的眨動明滅。
    “婆婆……”那宮女咽了口口水,小聲而快速道,“方才,太後宮裏的銀朱,拿了你的畫像讓人認,說是幫一位姑娘找丟了的簪子。”
    “看清了?”那聲音喑啞得很。
    那宮女愣了一下,趕緊點頭:“看清了,那畫兒畫得跟真的似的,我隻瞥一眼,就認得是婆婆。”
    “銀朱有沒有說那姑娘是誰?”
    “昨兒才進宮的,說是家裏頭對太後有恩,太後很拿眼看她,所以上下都賠著小心。”
    裏頭半晌沒動靜,再然後,從那寸許見方的破口處伸出一隻鳥爪樣烏黑幹瘦的手來,指甲長而蜷曲,還藏著汙垢,食指和拇指指尖,拈了一根細小的銀針。
    那宮女趕緊掏出身上的錦帕,裹著手將那銀針包起,低聲道:“我知道了。”
    破口處,那對瑩綠色的眼珠子眨了兩下,突然就不見了。
    與此同時,井底傳來重物入水的悶響聲音。
    那宮女將錦帕收入懷中,吃力地將井口的堆頭移回原狀。
    端木翠抱著一大兜子的法尺法鈴,走到岔路口就忘了道,東張西望間,一直遠遠綴在身後的展昭歎了口氣,大步過來:“往西。”
    端木翠嘻嘻笑:“皇上的後宮,路也忒曲裏拐彎了。哎,展昭,你說皇上會不會迷路啊?”
    “皇上會不會迷路我不知道,”展昭慢吞吞道,“我隻知道你若是沒人引路,指不定竄到哪個殿去了……一直往西,就是太後寢殿,記得了?”
    “記……”端木翠還沒答完,扭頭看見展昭已經轉身走了,“哎,你就走了?”
    姑奶奶唉,展大人是禦前四品帶刀侍衛,可不是後宮四品帶刀侍衛,總在後宮跑來跑去的,算是怎麽回事?
    見展昭沒理會她,端木翠撇撇嘴,將一兜子的東西攏了攏,依著展昭所說,一路往西。再走一段,老遠見到銀朱從殿門出來,銀朱也看見她了,小跑著迎上來。
    “端木姑娘,你這拿的是什麽啊?”銀朱把兜布掀開了看,不住咋舌。
    “拿著玩的。”端木翠笑。
    “騙鬼呢。”銀朱才不上當,“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
    兩人慢悠悠地一邊說話一邊往殿裏走,斜地裏忽然衝出一個人來,一頭撞上端木翠。端木翠被她撞得不穩,手上的東西撒了一地。
    “你這個……”銀朱跺腳,抬頭看見那人麵目,更是氣白了臉,“小賤貨,誰準你在太後殿前晃了?”
    那宮女嚇得渾身哆嗦,趕緊俯下身子去撿什物。端木翠有點發怔,問銀朱:“她是誰啊?”
    “姚美人殿裏的,笨手笨腳,打發去做粗重活兒,怎生又跑這兒來了。哎,你小心著點!”後一句話卻是向那宮女說的。
    銀朱一邊罵,一邊自己俯身去撿,端木翠自然也不好閑著,方蹲下撿了兩件,身後傳來小心翼翼的喚聲:“端木姑娘?”
    “嗯。”端木翠下意識應了一聲,未及回頭,後側腰間忽然微微一疼,似是被什麽刺了一下。
    端木翠愣了一下,驀地回過頭來,身後的宮女嚇了一跳,抱著撿起的法器不知所措。
    “給我吧。”端木翠四下看看,也說不出有什麽不對的,伸手把那宮女懷裏的法器接過來。那宮女訥訥的,行了禮便匆匆離去了。
    銀朱也過來,兩人蹲下身子,將法器重新包回兜布裏。
    “方才你說,她是姚美人殿裏的?是不是那個逃掉了的姚美人?”端木翠忽地反應過來。
    “可不就是,笨手笨腳,也不知怎麽伺候主子的,竟讓主子在眼皮底下跑了。也是官家心地好,沒追究這事,否則她哪裏討得了好去。”
    晚膳是同太後一起吃的,很家常的清粥小菜。太後雖然富貴日久,到底還是吃不慣宮裏頭的菜式,於微時的家常菜更為喜歡。端木翠原本就不沾葷腥,吃得津津有味,太後看在眼裏,心裏著實歡喜,因想著這姑娘果是個樸素不挑的,隻可惜了怎麽沒早點見到。
    端木翠可不懂太後轉了這許多花花腸子,吃完飯向太後請辭回房,起身時忽地皺了下眉頭,右手下意識扶住了腰。
    銀朱眼尖,忙道:“端木姑娘,怎麽了?”
    端木翠搖頭:“沒什麽,有點疼。”
    太後一笑:“你們這些年輕姑娘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多走兩步路都喘得慌,可不會有點腰酸背痛的,擱著我在民間時……”
    銀朱嘻嘻笑:“太後又要老調兒重彈了。”
    “這死丫頭,”太後瞪她,“越發沒規矩了。”
    想想自己都覺得好笑,繃著的臉到底鬆下來:“今兒還就不彈老調兒了,端木姑娘身子不爽利。銀朱,送姑娘回房。”
    銀朱過來扶端木翠,端木翠覺得有些小題大做,當著太後的麵,又不好推辭,隻得含混應了,剛出了門就甩脫了銀朱:“又不是不能走,哪裏真要人扶那麽嬌弱?”
    銀朱果撤了手,壞笑著看她:“端木姑娘,好端端的你腰疼什麽啊?”
    “我怎麽知道?”端木翠沒好氣,“我又不是大夫。”
    銀朱見她不上道兒,索性挑明了說:“你今兒和展大人,都幹什麽了?”
    “沒幹什麽啊,說了會話兒,拿了點東西。”端木翠老老實實作答。
    銀朱不信:“那會腰疼?”
    “哎,你到底想說什麽?”端木翠覺出不對味兒來了。
    “沒想說什麽嘛。”銀朱拿胳膊肘碰了碰她,哧哧笑著壓低聲音,“這裏又沒外人,你害羞什麽,有什麽事兒不好說的?你老實說,你們是不是……”
    銀朱咬了咬嘴唇,壞笑著比了個手勢。
    端木翠終於回過味兒來,她看著銀朱,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整天胡思亂想個什麽勁兒!”
    語畢轉身就走,將銀朱撂在了當地。
    回到房中,想想覺得蹊蹺,撩起衣裳對著梳妝鏡細看,腰側果然紅了一大片。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撞到的,伸手按壓了一下,硬邦邦的有點疼。端木翠皺了皺眉頭,開門央宮人取了藥油來,搽上之後清涼涼的,似是好了些,也就沒往心裏去了。
    晚上,卻說什麽都睡不著了。
    總是想起銀朱的話。
    “你老實說,你們是不是……”
    這話魔音穿耳般,一直在腦海裏旋著,眼前總是浮現銀朱的壞笑和曖昧的神情。
    這宮裏果然是個醬缸啊,會把人帶壞的,讓人心誌不堅,一不留神就入了邪魔外道……端木翠哀歎連連,像她這樣根紅苗正的大好神仙,居然也會因為銀朱的話而輾轉反側心猿意馬,明兒一定要把老子的《道德經》翻出來念兩遍,還有,珍惜生命,遠離展昭……
    如此想時,又翻了一個身……
    這一下痛得她直噓氣,所有的念頭騰地飛了個無影無蹤。
    好像是壓到了先前搽過藥油的地方。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伸手去拭腰側。
    還是硬邦邦的,中間似乎已經鼓起了一條,端木翠的手指慢慢撫上鼓起的腫塊,心中詫異著是不是被什麽毒蟲給叮了,後果竟如此嚴重。
    正這麽想著,全身的血忽然呼啦一下直衝腦際,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腫塊居然蠕動了一下——這絕對不是她的幻覺。
    半晌,上衝的血開始慢慢回落,端木翠忽然就反應過來,尖叫一聲,幾乎是跳下床來——卻忘了自己裹著被子,當場連人帶被子翻下床來。她顧不上疼痛,甩掉被子起身,跌跌撞撞往桌案邊摸。黑暗中一連碰翻了幾個圓凳,情急之下,也忘記了自己可以用法術舉燈焰,顫抖著手用火折子去點蠟燭撚子,一連點了三次才點著。
    點著之後便掀起衣服對鏡細看,這一看險些暈了過去:腰側白皙的肌膚之下,儼然伏了條黑色的蟲子,周身圓圓滾滾,跟她在姚美人寢殿找到的幾無二致。
    端木翠蒙了,下意識伸出手去觸了一下,那東西受驚般動了動,牽動她的血肉,痛得險些沒死過去。
    端木翠僵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披起衣裳衝出門外。外間還有守夜的宮女,見她衝出來都慌了,端木翠急道:“銀朱呢,快找她來。”
    銀朱在太後寢殿外值夜,來得很快。她原是不知端木翠為何找她的,笑盈盈地還準備打趣她幾句,一抬眼見她臉色不對,心裏也慌了。端木翠沒說話,拽住她的手腕急急進了屋。
    進屋之後掀衣給她看,銀朱也蒙了,訥訥道:“端木姑娘,我在宮裏這麽多年,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她不知該怎麽形容那東西。
    端木翠沒說話,從枕邊摸出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碧玉小刀遞給銀朱:“幫我剜出來。”
    銀朱嚇得一哆嗦,險些把刀子掉在地上:”剜、剜出來?”
    “是,剜出來。”端木翠伏到床上,撩過頭發咬到嘴裏,聲音有些含混。
    銀朱哆哆嗦嗦的,隻是不敢下手:“要不,我去找太醫……”
    太醫?端木翠愣了一下,這東西不是常物,她是從沒起過向太醫求助的念頭。
    “端木姑娘,我、我不敢,我沒做過……”銀朱帶了哭音,“你還是讓我去找太醫吧。”
    也隻能這樣了,端木翠歎了口氣:“也好。”
    得了她的首肯,銀朱跌跌撞撞出去了。端木翠撐著手臂起身,又去到梳妝鏡前細看。
    這東西若是安分待在那兒也就罷了,偏偏一直蠕動個不停,看得端木翠毛骨悚然。再一想這東西就在自己身體裏麵,真是止不住要瘋了。
    太醫來得很快,銀朱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幫端木翠將衣服撩起,忽然咦了一聲,又是驚詫又是害怕。
    端木翠聽出不對,急道:“怎麽了?”
    “方才隻、隻一個……現在……三、三個……”
    端木翠腦子裏嗡嗡的:“有三個?都在哪兒?”
    銀朱小心地伸手去觸她的皮膚,一個是腰側,另外兩個在背上。
    “跟先前的一樣大嗎?”
    “小、小一點。”
    小一點?那就是還會長大?長大了會怎樣?難道這兩個小的,是方才那個大的生的?那這兩個小的長大之後,豈非還會再生,屆時她的身體,還是自己的身體嗎?豈不是成了……
    端木翠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間眼淚流了滿頰。她咬了咬牙,回頭看太醫:“太醫,你動作快些。”
    太醫有點發愣:“是要動刀子?姑娘,那得先熬上些麻沸藥酒。”
    端木翠咬牙:“不用,你下刀便是。”
    太醫也搞不清是怎麽回事,不過倒是見過螞蟥之類鑽進人的皮膚裏的例子,雖然不清楚今次遇到的是什麽蟲子,想當然地以為都差不多,取了鋒刃趁手的刀出來,待得端木翠伏住之後,示意銀朱按住她的雙手,屏了氣,向著她腰側的腫塊割了下去。
    刀鋒入肉,黑色的血立時流了出來。銀朱和太醫看得分明,那蟲子瘋了般掙紮起來,前半身鑽入肉中,隻餘尾部在外擺動。兩人嚇得雙腿發軟,端木翠身子猛一痙攣,慘叫一聲,從床上翻了下來,重重跌落地上。太醫忙趨身來扶,端木翠額上滿是細汗,意識漸漸失卻,模糊中見到太醫手中的刀子,喃喃道:“不要動刀子了……它會鑽進去的……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銀朱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拚命將端木翠扶到床上,帶了哭音道:“端木姑娘,那怎麽辦?要不要我去找太後……”
    端木翠虛弱地搖頭,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兩下,銀朱湊上前去,依稀聽到她的聲音:“找展……昭……”
    銀朱立時反應過來,拿袖子擦了把淚,道:“我這就去找展大人。太醫,你照顧著些。”
    太醫眼睜睜看著銀朱趔趄著跑遠,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隻得浸濕了汗巾給端木翠拭汗,又伸手去幫她把掀起的衣裳放下。方觸到她的衣角,忽地渾身一顫,失聲道:“姑娘,你背上……”
    端木翠幾乎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慘然笑了笑,低聲道:“又多了嗎?”
    太醫伸手指著她的背,竟是說不出話來。
    但見她光潔白皙的肌膚之下,道道黑氣交纏潛行,停在哪裏,哪裏便凸起黑色的腫塊。方才還隻三個,而今竟有四五個之多了。
    正驚怔間,門扇忽然重響,回頭看時,銀朱發鬢散亂,上氣不接下氣地扶著門站著,哭道:“端木姑娘,展大人今夜不輪值,他、他回開封府了……”
    端木翠隻覺得腦子空了一下,有片刻間,連背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現在讓人去請,幾時能趕到?”
    “這個……不好說。”銀朱囁嚅,“我隻是個宮人,使喚不了外頭跑腿的……托三央四、緊趕慢趕,也得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端木翠嘴唇蒼白,慢慢搖頭,“來不及的。”
    “什麽?”銀朱聽不懂。
    “沒什麽。”端木翠笑了笑,慢慢撐住床沿坐起來,理好身上的衣裳,低頭半晌,向銀朱道,“銀朱姑娘,送太醫出去吧。”
    “這個……姑娘,你的身子……”這太醫倒還敬業,竟不願走。端木翠揮揮手,銀朱看出她虛弱得很,趕緊給太醫使了個眼色。那太醫實在理不清個中緣由,跌足歎了一回,也隻得離開了。
    銀朱隻將太醫送到外殿,便又匆匆折回,一進門便見案上攤滿了符紙,端木翠咬破中指,在符紙上寫上銘文。背上疼痛依舊,幾次手臂顫抖,幾乎寫不下去。
    按說銀朱在宮中多時,遇事也是個冷靜的,隻是今次實在太過怪異,竟是按捺不住,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端木姑娘……”
    端木翠抬頭看她,淡淡笑了笑:“怎麽,我還沒哭,你反哭了?”
    “那些……蟲子……”
    “是蠱蟲。”
    “蠱蟲?”銀朱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