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青花記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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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所有被狂暴怒火衝昏了頭的人……或者碗一樣,小青花剛開始,光顧著恨了,徹頭徹尾地恨,咬牙切齒地恨,恨到風雲變色,山無陵天地合。
    當然,小青花的恨不是簡單的咆哮、以頭搶地、拿拳頭砸牆或者胸口碎大石,它的恨包含了諸多想象,而這些想象都可以歸結為一句:要展昭怎麽死才好?
    小青花為展昭設計了以下戲碼。
    走路篇。
    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天外飛石……
    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半空驚雷……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路上走著,忽然地下裂一大坑……
    飲食篇。
    比如,展昭正在喝水,忽然劇烈咳嗽,雙目赤紅,最終宣告不治……
    再比如,展昭正在吃魚,忽然魚刺卡喉,臉色先青後紫,公孫先生連連搖頭,歎息不止:“學生無能”。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啃饅頭,忽然噎住無法換氣,席上無茶,方圓三十裏地井水幹涸河道淤塞,天都要滅了你……
    睡眠篇。
    比如,展昭正在酣睡,忽然刺客闖入,掄一把鬼頭大刀,刀光閃過,血濺高牆……
    再比如,展昭正在沉睡,忽然刺客闖入,手上拎一串麻繩,繞著展昭脖頸左一道右一道,右一道左一道,然後腕上用力,那麽一勒……
    再再比如,展昭正在會周公,忽然刺客闖入,懷中抱一枕頭,對著展昭口鼻死死捂住,展昭亂蹬亂踢,終告不救……
    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充滿了小青花式創意的死法:被蛇咬、被狗追、被雞啄、失足掉進溝裏、中各種各樣無藥可解的毒、染上時疫、被鬼活活嚇死、像潘安那樣被圍觀之人看死、長年累月失眠因睡眠不足而死、厭食而死、營養失調而死、難產(呃,小青花,展昭不具備這個功能)而死、人格分裂而死、過勞死且朝廷沒有下發補助、去沙漠辦案遭遇沙塵暴、去海邊辦案遭遇龍卷風、待在開封府遇地震且隻有展昭住的那間屋被震塌……
    整個歸納起來,簡直能出一本死亡全記錄了,而且我們翻頁之餘,還要忍不住唏噓:展大人,你是有多背啊……
    不過咱必須承認,適當的意淫有助於緩解當事碗的焦灼與煩悶,將當事碗從難以自拔的憤怒和殤痛中解救出來。
    所以,展昭的種種不幸,伴隨著小青花含淚的自我麻痹和嘿嘿的癡傻笑聲,度過了最艱難的第一階段,我們稱之為:恨欲狂。
    小青花不是一個普通的碗,它是一個有頭腦有素質的碗,所以當它灼熱的腦殼稍稍降溫之後,它開始意識到複仇大計的實施遙遙無期。
    雖然它有思想有個性,是碗中的佼佼者,但是它沒有權勢,沒有關係網,孤碗奮戰,沒有靠山——準確地說靠山已倒。所以在與展昭的對決中,它不占勝算。
    它四體不勤,劍法不精,邏輯思維能力弱,大腦結構簡單,唯一的優勢是嘴皮子比較溜,會吟幾句風流詩句逗碗兒碟兒開心,還會深情款款搞個燭光晚宴,但是這些對展昭構不成致命的殺傷力。它唯一可以做的可能就是把全天下的碗發動起來,讓它們在展昭就餐時自戕以舍生取義,讓展昭無盛飯的器具而活活餓死——但是展昭可以吃手抓飯。
    就這麽糾結著痛苦著又過了幾天,它的腦殼溫度慢慢降至正常之後,它忽然覺得:其實所有的事情並不都怪展昭。
    當然,無論如何,展昭都是要負責任的。這種責任在剛開始的時候被小青花認為是百分之百,然後是百分之八十,然後是百分之五十,一路呈曲線下降。在這個數值降至百分之十的那個寒風凜冽的晚上,小青花忽然覺得展昭其實也是可憐人,於是它潸然淚下,對著天上一輪明月吟出了千古名句:“同是天涯腸斷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心灰意冷、肝腸寸斷(如果它有腸子的話),想想真是生無可戀,還不如質本潔來還潔去,一抔淨土掩風流。
    於是,小青花決定……殉情!
    當然,小青花的文學素養一向欠佳,“殉情”這個字眼用得跟當初的“孽緣”一樣拙劣,但是沒關係,意思到了就好,你們明白就行了。
    這是第二階段,當夢想照進現實,有人開始醒悟,決定過柴米油鹽、上網蹲坑的平凡日子,但是高潔如小青花者,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決定殉情之後,小青花著手自己的自戕大計。
    要怎麽死才能死得唯美、浪漫、壯烈、攝人心魄、忠義、體麵,叫後人傳唱且萬古流芳?
    它的第一次嚐試是自焚。
    場所選在端木草廬,它覺得這個地點的選擇非常有意義,見證了它與端木翠的主仆情深。它搞來了很多花瓣、鬆針和樹葉,在草廬屋內鋪開一張柔軟的花床,它還給自己寫了一幅挽聯。
    上聯是:為報知遇之恩凜然赴死
    下聯是:重續主仆之情隻在黃泉
    橫批:為主殉情無怨無悔
    寫完之後,小青花感慨萬千,正所謂慧及必損情深不壽,想不到一代才碗,殞命今晚。
    它最後一次在草廬中徜徉,含淚告別往昔熟悉的一草一木,從容點火之後,雙手胸前交叉,安詳地躺在了花床上。
    火愈燒愈烈,畢畢剝剝,火舌吞吐,烈焰映空。就在整個草廬被大火吞沒的刹那,我們聽到殺豬樣一聲號叫,小青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離弦飛箭般奔出(由於全身都被燒黑,它看上去像一個碗狀煤球),撲通一聲跳入了端木橋下的溪水之中。
    半個時辰之後,小青花以狗刨式的泳姿登岸。
    誠然,這一次結束生命的嚐試以失敗告終,不過小青花並沒有氣餒。半個月之後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它避開城門守衛,爬上了開封的城牆。
    這是一個非常適合自殺的夜晚,風吹過,城外密林嗚咽有聲,像是群鬼夜哭。小青花挪動著它的小細腿,向城牆邊緣處挪近了一點點,又一點點,再一點點。
    它悄悄探頭往下看了看,趕緊縮回來,覺得頭暈目眩。這城牆似乎太高了,要不然找個矮一點的?它舉棋不定,又往外探了探頭……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小青花被這突如其來的馬蹄聲嚇得一激靈,腿一軟,重心一偏——要知道,它的身材本來就不走尋常路,腦袋占的體積、麵積和重量都大,重心偏向的結果是——
    如它所願,它一頭栽了下去。
    完了……小青花一雙綠豆眼兒發直,這不是它夢想中的歸去方式啊,這頂多能算是意外死亡吧。小青花的腿兒、胳膊縮回身體,最恐怖時終於還歸原狀,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忽然……
    它被一隻手穩穩握在了掌中央,緊接著是慍怒的喝問聲:“什麽人敢暗算你白五爺?”
    小青花魂不守舍,身子定了,一顆心還在半空隨著風聲呼呼來呼呼去,被那人喝得頭皮發麻,偷偷以絕不引人注意的小幅度動作將眼皮微微掀開了一條線……
    這是怎樣一個英俊的少年俠士啊?白衣勝雪,黑發如墨,鼻如懸膽,長眉斜飛,如玉黑眸隱有桀驁之氣,銀鞍白馬盡顯不羈風流……
    在小青花的印象當中,隻有兩個人可以與之媲美,一個是溫孤葦餘,因其反派性質剔除在外,還有一個是展昭……
    但是展昭此人,徒具外在美,心靈美建設方麵有待加強,哪像眼前這位“白五爺”內外兼修?
    納悶,小青花,你從哪裏看出這位白五爺內外兼修了?
    小青花還沉浸在一見傾心的震撼之中,有人遠遠向這邊招呼:“五弟,該走了。”
    “白五爺”應了一聲,隨手那麽一扔,把小青花連同它的那顆傾慕之心,一起扔到道旁的草叢裏去了。
    馬蹄聲遠去,小青花滿頭滿眼繞金星地從草叢裏爬出來,腦門上頂了兩蓬草,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口——那裏,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沒完。
    然後,小青花聲情並茂,欣欣然吟詩一首:“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若問他是誰,就是白五爺!”
    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為人知的地下,李白被小青花念叨得墳裏翻身,一宿噩夢連連。
    這是第三階段,連死兩次未能如願,小青花忽然就不想死了:連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不死,不代表就要攜柴米油鹽穿花街柳巷。小青花自覺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念了兩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後,它覺得自己已經了無牽掛,所以,它決定……
    出家!
    那是一個薄雨霏霏的黃昏,站在大相國寺門口,小青花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青燈古佛,木魚八寶,它會日日誦經為端木翠超度亡魂……
    它耐心地等到晚課已畢,趁著閉門的一刹那骨碌碌地滾了進去。門僧沒覺著有什麽異常,打了個哈欠,會周公去也。
    小青花一夜無眠,在大相國寺走來走去,參觀這個它後半輩子要學習和生活的地方,最後它來到主殿,看佛祖高踞蓮台,寶相莊嚴,跏趺而坐,結無相印,慈眉善目,憫懷眾生。
    小青花熱血沸騰,抱拳作拱:“佛祖在上,還請多多關照!”
    佛像額頭驚現三條黑線……
    佛祖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下半夜,小青花挨個僧房亂竄,為自己準備行頭。無人為它量體裁衣,它自力更生,蹦到一件僧袍上,揮舞長劍,切切砍砍劃劃割割,嘴裏念叨:“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有一段時間,大相國寺的僧人們出離憤怒:他們的緇衣總是莫名其妙被剜去一塊。要說這下手之人委實可惡,剜去的部分不是在前胸就是在後臀,早起抖衣,上下兩個大洞遙遙相望,往身上一套,袒胸露臀,成何體統!
    僧人們怒火難遏之時,小青花正裹著自製的僧衣,蜷縮在後院菜園子的牆角處曬太陽。陽光大好,昏昏欲睡,它念著“色即是空”打盹,叨著“空即是色”翻身,忽地打個激靈醒轉,一迭聲罪過罪過,然後眼皮又下耷……
    如此反複日久,小青花異常苦悶。都說僧人清苦,它入寺這十天半月,腰身反而肥了一圈,佛經是一部沒背會,菜畦裏的菜式品種,倒是認了個齊全……
    這是為什麽呢?小青花反省,作為一個清心寡欲之碗,它早已看透紅塵潛心向佛,按照它的資質,不日就能精研佛法,成為一代宗師,為何它總是懨懨無力不思進取?端木翠地下有知,該是何等傷情?
    小青花苦悶之至,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它找不到發泄的出口,把菜畦裏的蔥拔了個幹幹淨淨!
    然後,它枕著蔥白蓋著蔥葉,輾轉反側,蒙矓睡去,夢裏,它看到一個人。
    那個人麵沉如水,冷冷喝問:“什麽人暗算你白五爺?”
    小青花一驚而醒。
    它一下子就明白了,原來萬丈紅塵,還有這一樁心事未了。
    “白五爺”對它有救命之恩,給了它第二次生命,如此恩澤,它必須回報,必須的!否則端木翠都不會原諒它的——細花流門人,最講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它身為細花流僅有的幾個幸存者之一,光大門風,義不容辭!
    它必須去報恩,報了恩之後,才能真正放下心頭負荷,重歸佛門,將佛法的光輝遍灑天下……(求你了,你快走吧,弘揚佛法不缺你一個……)
    於是第二天,薄霧蒙蒙的清晨,小青花脫下僧袍,腰懸長劍,背著碩大包裹,內裝夜間搜集而來的用品若幹,踏上了尋找恩人的征途……
    包裹很重,撲嗒撲嗒拍打著它的屁股。在這有節律的撲嗒聲中,小青花想:這個“白五爺”,究竟是誰呢?那人叫他“五弟”,他莫非還有四個哥哥?茫茫人海,要怎樣去找呢?
    霧越來越濃,似乎預兆著它濃霧般未卜的前路,伴隨著撲嗒撲嗒的聲音,小青花的身影消失在濃霧之中……
    那頭的火,起得快,滅得也快。展昭幾人趕到時,現場已是一片水意淋漓,太監宮人們拎著水囊三三兩兩而下,一隊禁衛軍護著此處,神色甚是緊張。
    起火的是旁側的偏殿,但是看到隔壁挨著的位置,展昭心中一沉,薄唇不覺緊抿。
    端木翠扯扯展昭的衣袖:“展昭,這是哪兒?”
    “禦書房。”
    非請不得擅入,展昭想要前往查看也是不能,隻得向外圍的禁軍詢問:“火起時,聖上在何處?”
    得知聖上宿在張貴妃寢宮,展昭略舒一口氣。端木翠四下走了一回,向展昭搖搖頭,示意並無異樣。
    一時打探不出什麽,三人也就先行回開封府,剛回至府中,尚未及梳洗,宮中的信使飛馬來傳。
    “著禦前四品帶刀護衛展昭入宮覲見。”
    展昭此行並未能見到皇上,隻有皇上身邊的紅人陳公公站在禦書房前的階上等他。
    對,沒錯,就是那位口口聲聲“大宋氣度”的陳公公。
    見到展昭,陳公公歎口氣,示意展昭跟進來。
    邁步進了禦書房,陳公公掌了盞燈,往側麵的照壁上一映:“展護衛,你看看吧。”
    於是展昭看到了幾行狗刨一樣的墨字,這幾行字連起來,該是一首詩吧。
    宮裏起了一把火,
    放火是我就是我,
    如果要問我是誰,
    陷空島上來找我。
    於是自然而然地,展昭想起多年前在類似的地方,看到的另一首詩。
    我今特來借三寶,
    暫且攜回陷空島,
    展昭若到盧家莊,
    管叫禦貓跑不了。
    隻是……那已經是很早之前了吧……
    而且白玉堂的詩才,沒進步也就算了,怎麽還滑坡得這麽厲害?
    展昭隻能判定一件事情,若真有人竄到皇城來放火,那麽這個人一定不是白玉堂;若這個人留書的目的是陷害白玉堂,那這個人的大腦結構,實在是有點……呃……
    可是官家不這麽想。
    不管是不是白玉堂,先找來再說。
    所以,宣展昭覲見,目的是:讓他去陷空島“請”回白玉堂。
    走出宮門的時候,展昭有片刻的恍惚,腦海裏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那以後,很多修史的、寫史的、論史的,提筆之際,總要文縐縐來一句: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這句話首出於誰?對了,就是濫觴於展昭。
    回到開封府時,天光已然微亮,四下看不見端木翠,問了才知她已回去了。
    公孫策撐不到他回來,也先去會了周公。包大人早朝未歸。展昭吩咐灶房的下人燒了鍋水,挪了浴桶進來,舒舒服服泡了個澡,卸去一身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