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青花記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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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畢起身,換了一身幹淨的裏衣,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半濕的發結起,搭在肩上的幾縷很快便浸濕了衣裳。展昭卻不以為意,連巨闕都沒帶,便信步出門,去到臨街的茶鋪吃早點。
    茶鋪的老板李老實殷勤地迎展昭入座,不待展昭開口,便將熱騰騰的豆漿和細豆沙餡的包子端上來,還附贈了一小碟切得細細的鹹菜梗兒。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素日沉穩的麵上竟露出孩子似的滿足來,擎起筷子拈起一根鹹菜梗兒送到口中慢慢嚼著,明明隻是普通的鹹菜,旁人看來,倒似是品嚐山珍海味一般。
    鋪子外頭慢慢熱鬧起來,輒輒的行車聲、叫賣聲、呼喝聲,此起彼伏,展昭手中筷箸略停,靜靜聽外間人事種種。
    “老板,來一大碗粥,兩籠肉包子!”
    這聲音響得突然,與此同時,是重物悶悶擱在桌上的聲音。展昭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五大三粗的背影,忽地就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徐三哥?”
    來人一愣,趕緊轉過身來,一照麵就樂了:“展貓……呃,展護衛?”
    果然是陷空島的第三鼠,穿山鼠徐慶。
    算起來,也有好一陣子沒同徐慶會麵了,可巧這處撞見。徐慶忙把包袱挪過來同展昭一桌,那一大碗粥和兩籠肉包子,也得以和展昭的早飯同桌。
    “三哥怎麽會到開封來?”展昭斟酌著開口。
    “嗨,還不是為了大哥在開封的綢緞莊生意,說是又到了查賬的時候,他自己走不脫,讓我來看看。展護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徐慶大老粗一個,看到賬本就怵頭。好在五弟也在左近,算算日子,明日也快到了,屆時都扔給他,我是不管的。”
    “白兄也在左近?”展昭心中咯噔一聲。
    “前些日子在洛陽,也不知忙些什麽,知道我來開封,他說也要過來。”
    說到陷空島五鼠,數白玉堂的性子最是跳脫,天南地北地晃蕩,每年和哥哥們會麵的日子,怕是一個巴掌都數得清,得知徐慶要來開封,自個又離得近,自然趕來一晤。
    這就更加佐證了自己的推測,在皇城放火留書的,絕對不是白玉堂。
    那又是誰呢?展昭頭疼。
    俗話說,幾家歡喜幾家愁,展昭固然是有點頭疼,但皇城的某一處,確切來講,是皇城禦膳房某個廢棄的碗櫃,正洋溢著歡騰的氣氛。
    讓我們把鏡頭拉近。
    隻見一個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得意揚揚地倚著碗櫃的破壁坐著,左右各蹲了一個身量小些的砂碗,正賣力地幫這個青花瓷碗敲打著細伶伶的小腿。
    “老大,你辛苦了!”
    “辛苦了老大!”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古往今來,也就老大敢在皇宮裏放火了!”
    “我們在宮裏待了大半輩子,從來沒見過老大這麽傑出的碗物!”
    “不愧是跟著神仙混過的!”
    小青花,對,你沒看錯,這個樂得東倒西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是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的最佳男配,小青花!
    小青花樂得合不攏嘴,假惺惺地裝謙虛:“哪裏哪裏,過獎,過獎!”
    這兩個小砂碗,一個出生於太祖年間,一個出生於太宗年間,都是有點歲數有點江湖閱曆的碗了。也合該它們走運,製作它們的黏土怕是被哪個神仙踩過,相當有靈性,於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之間醍醐灌頂,從兩眼一抹黑的蒙昧狀態,過渡到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原始感知。
    那時它們還不能動,它們第一眼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被淘汰到這個禦膳房後院的破敗碗櫃中了。漫長而寂寞的時光很難打發,兩碗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為了稱呼上的方便,還根據自己的出生時期給自己起了名字,出生太祖年間的叫大胤,出生太宗年間的叫小義,也算是紀念一下大宋開國的趙匡胤、趙光義兄弟,給自己的名字增加點文化內涵。
    再然後的某一天,小青花出現了!
    小青花那時經曆了艱苦的長途跋涉,尋覓白玉堂依然無果,但是在尋覓的道路上,它聽到了一個關於盜三寶的故事。
    於是它靈機一動:與其大海撈針一樣去尋找,為什麽不巧施一計,引君入彀?所謂山不能向你走,就引你來朝山上爬。
    於是,它來到了皇城。那時它還沒想好計策,急需一個藏身之所,在這種情況下,它邂逅了禦膳房後院的這個破敗碗櫃,還有碗櫃裏的這兩個具有靈性的小砂碗,大胤和小義。
    很自然地,它以過來碗的姿態,指點大胤和小義完成了由不能動轉向能動的升級。
    大胤和小義對小青花崇拜得一塌糊塗,加上小青花的傳奇經曆,追隨上仙、力克貓妖什麽的,更是把兩碗震懾住了。它們死心塌地追隨小青花,自願供其驅使,還成立了以小青花為領導核心的幫派,簡稱青幫。
    這一天是小青花的大計得以實施的日子,看著皇城火起,它心中簡直比灌了蜜還甜,唯一一點美中不足的是:皇城的那一頭,不知道什麽原因也起火了,多少有點搶了它的風頭。
    一陣風吹過,鬆動的窗欞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折騰了半宿,小青花也有點累了,很有派頭地揮手示意大胤和小義可以休息了。
    當然,它自己沒有休息。
    它出神地看著窗欞的縫隙,從那兒望出去,可以看到半天上漸漸泛出魚肚白的晨曦。
    這麽一鬧,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白恩公,應該會在開封出現吧?如果白恩公被抓起來了,它就再去皇城放一把火,再留一首詩,詩中示意皇上抓錯了人,那麽,白恩公就不會有什麽麻煩了。
    到那時,它要正式地拜會白恩公,表達自己願意追隨恩公的心意!
    小青花暗暗握了握拳。
    展昭婉轉地向徐慶轉達了自己有急事要見白玉堂的意思。
    “我就住綢緞莊裏,五弟來了之後應該也住那兒,我讓他找你去。”徐慶笑得憨厚,“不過,就算我不說,他也會去找你的。”
    這倒也是,白玉堂但凡到了開封,都會拉他喝酒打架,好像……都已經成了習慣。
    算算時辰,包大人也該回府了,這件事還得向大人報備一下。展昭向徐慶抱拳作別,方轉身走了幾步,徐慶在後頭喊他:“哎,展貓……護衛,你知道綢緞莊在哪兒吧,就從這裏一路朝西,城郊那……”
    展昭應了一聲,忽地想起,盧島主在開封置辦下的綢緞莊,距離端木翠住的地方,並不遠。
    徐慶候著展昭走遠,呼啦啦解決了麵前的包子米粥,結了賬拎了包袱便走。他的包袱奇重——可不重嘛,自己的拿手家夥,兩把開山大銅錘,可都裹在裏頭呢。
    他方才還指點過展昭去綢緞莊的路,自己走時,居然就走迷糊了,在曲裏拐彎的小巷口茫然四顧:到底該怎麽走來著?上次明明來過,好像是該從一棵大槐樹那兒拐過去……
    正猶豫著,前麵有個穿灰白色褂衫的婦人挎著籃子過來了,年紀四十上下,頭發綰得齊齊整整。她抬頭看了徐慶一眼,見這人五大三粗,身形壯實,像極了說書人口中打家劫舍的匪類,心裏頭便有些發怯,往邊上避了避,挨著牆根兒走。
    “哎,嬸子,跟你打聽個道。”徐慶大大咧咧地,上前就擋住那婦人的去路。
    這婦人不是旁人,正是展昭請來照顧端木翠的劉嬸。
    要說這劉嬸吧,一輩子安分守己,活動區域從未出過開封,典型的膽小本分的婦人家,偶爾聽說點匪盜之事,都能心驚肉跳上好幾天。徐慶這樣的,她看著便怵頭,不自覺地拿他往壞人身上套,如今見他伸手攔路,心裏頭更慌了,壓根就沒聽清徐慶跟她說了什麽。
    “這光天化日的,你想幹、幹什麽……”
    徐慶一聽就知道劉嬸誤會了,老實說遇到這種情況還真不是破題兒第一遭,誰讓老娘把自己生得這副鍾馗模樣,對敵之時那麽一聲喝,的確是挺威風的,但是閑常時候,總會時不時嚇哭倆娃娃……
    “嗐,嬸子,你多想了!”徐慶跺腳,扯了扯肩上的包袱帶兒。也合該他不走運,這麽一扯,往常係得挺緊的包袱角兒居然就鬆了,那些日常的換洗衣物掉了一地也就算了,關鍵是,兩柄大銅錘,咣當兩聲落地,把鋪著的青石板都砸豁了角。
    這下劉嬸真怕了,驚叫一聲就往後躲。
    這也不能怪劉嬸見識少,這樣的情形,擱在現代,可能跟身上扛兩把ak47的效果差不多,安分守己過日子的小老百姓,見到這樣的凶器,可不嚇得一哆嗦?
    徐慶趕緊俯身去撿,趁著這當兒,劉嬸挎籃子飛跑,跟受驚的兔子似的。
    徐慶心裏怪過意不去的,包袱皮兒裹著衣裳往腋下一夾,一手一柄腦瓜子大的銅錘,向著劉嬸跑走的方向直跺腳:“嗐,嬸子,這算什麽事?”
    吱呀一聲門扇響,端木翠開門出來了。
    剛打開門便和驚魂未定的劉嬸撞了個滿懷,劉嬸氣喘籲籲,一隻手指著外頭,哆哆嗦嗦。
    端木翠好奇地探出腦袋去看。
    嚇,那麽個鐵塔似的人,一手一柄銅錘,要開山是怎的?端木翠袖子一捋,滿心準備跟徐慶過上兩招。
    不過片刻之後,她就改變了主意。
    眼前這人,長得是凶了點,但看那尷尬的眼神、欲辯白無從下口的表情,更關鍵的是,手舞那麽兩把威風凜凜的開山大錘,見到她過來時,竟局促地退了好幾步。
    端木翠停下腳步,看看徐慶,又回頭看看劉嬸。
    劉嬸隻探出一個腦袋,很是緊張地看向這邊。
    八成是誤會了,端木翠噗地笑出聲來。
    事情的末了,徐慶被請進端木翠的院子裏,喝了一大碗茶。
    劉嬸也知道是誤會了,怪臊得慌,一迭聲地抱怨說書先生害人。
    徐慶憨憨地坐在花壇沿上,咕嚕嚕將碗茶飲了個底朝天,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撓撓腦袋:“姑娘,你這花壇,怎麽草都不長一根?”
    端木翠抿嘴一樂。
    徐慶臉一紅,訥訥的也不知要找什麽話說,忽然想起正事,向劉嬸打聽綢緞莊的所在。劉嬸恍然:“那莊子,原來是你家的啊?”
    “也不是我家的……”徐慶嘴笨,嘟囔了許久劉嬸也沒搞清楚他跟他口中的盧方究竟是個什麽關係,好在,劉嬸也壓根不關心。
    問清了綢緞莊的所在,好像也不好在這裏叨擾了,徐慶把包袱褡褳一掛,往外走了兩步又回頭:“那……姑娘,我走了啊。”
    走就走唄,誰還留你不成,端木翠撲哧一笑:還真沒見過這麽逗的人。
    徐慶讓她笑得緊張到不行,三步並作兩步跨出門去,逃荒一般。
    走了一段,他偷偷回頭看,大門已經從裏頭關上了,院牆上擠擠地挨著一叢淡紫色的花,花瓣間泛著白,雅致得很。
    這姑娘……
    徐慶撓撓腦袋:還真好看。
    第二天,徐慶老早就起身,綢緞莊裏上至掌櫃下到夥計,見到他無不恭恭敬敬,尊一聲:三老爺。
    三老爺?什麽三老爺?徐慶皺眉,準是大哥搞出來的,江湖人,什麽老爺不老爺的。
    不過他也沒說什麽,伸長脖子往架子上堆得高高的布匹上瞅,紅的綠的白的藍的,綢的緞的絲的麻的,壓花的織錦的提暗紋的,看得他眼都花了。
    “三老爺這是要……挑布?”掌櫃的迎送八方,瞅著眉高眼低便能將人的心思猜個八九分,對著憨厚老實的徐慶,更是一猜一個準。
    “嗯……”一下子被人猜了個正中,徐慶有點不好意思。
    “這樣的布……”掌櫃的目光在徐慶瞅得最勤的那一爿處巡睃了一回,“可都是姑娘家用的……”
    徐慶騰地就鬧了個大紅臉。
    “嗯,姑娘家……姑娘家……遠房的妹子……”
    掌櫃的登時就心裏透亮了。
    這三老爺,慢說也三十好幾的人了,生得五大三粗,為人透著幾分子莽,但人是好人,隻不知為什麽一直沒有成家。記得年前五鼠一同過來時,大老爺盧方還瞅個空子跟他吩咐要幫三爺留點心,看看有沒有什麽中意的姑娘家,他一直惦記著這事。奈何這三爺也是個一年到頭不常見到的,這事也就一直拖到現在了。
    難不成,莽夫也開竅了?
    掌櫃的心裏頭竊喜,綢緞莊的幾位東家都是待下人寬和的,他也樂得他們順風順水玉成好事,當下殷勤到不行,踩高架子將鎮店的幾款都拿下來了。
    “三爺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劉嬸一開門,便看到了徐慶,還有他抱著的兩匹綢子。綢子是淡綠色的,籠了一層紗樣,一看就是上好的貨色。
    “嬸子……”徐慶訥訥的,“也沒啥,就是謝謝昨兒姑娘招待喝茶……”
    劉嬸是過來人,看看布,再看看徐慶,又看看布,得,全明白了。
    明白之餘,還勾起了她的些許回憶。
    想當初,她們家那死老頭子,也是第一天打了個照麵,第二天就扛了半袋玉米棒子來,往門口一擱,衝著她傻嗬嗬地笑。半個月之後,媒人就上門了。
    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啊……
    待得劉嬸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徐慶已經在門口站了老半天了,心慌慌的,捧著布匹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徐爺……”劉嬸為難,“姑娘還沒起,這東西,我不好收……”
    “不妨事,先收下。”徐慶出汗了,“也不值什麽錢,就是謝謝姑娘昨兒請喝茶……”
    那麽大塊頭一人,居然也緊張到說不下去了,忽然就把布匹往劉嬸懷裏一塞,逃也似的去了。
    “哎,徐爺……”劉嬸急得直跺腳。看看叫不回他,隻得先把布匹送到廳上,繼續回灶房給端木翠熬湯。
    早上她過來時,端木翠給她開了個門,又回房睡回籠覺。她看著端木翠臉色不大好,多問了幾句,果然,端木翠隻說不小心撞著了,腰背不舒服。
    這要吃什麽補一補,劉嬸大傷腦筋,這丫頭嘴挑,什麽雞湯骨頭湯的統統不沾,也隻能給她熬點菌菇類的素湯汁了。
    正忙活著,外頭又有人篤篤篤地叩門,劉嬸將手在圍兜上抹了抹,趕緊過去開門。
    果然是展昭,一襲絳紅官服,烏紗官帽,發帶前綴,官帽正前綴一顆瑩潤白玉,襯得整個人越發精神爽利。
    展昭通常是便裝過來,見他這一身嚴整官服,便知他不會久留。
    果然,展昭並不進來:“端木起了嗎?”
    “說是身子不舒服,還在睡。”
    展昭微笑,將手中拎著的食盒遞給劉嬸:“方才路過百味樓,買了些蝦醢浸的薺菜菌菇蒸餃,端木若問起,告訴她裏麵是沒有蝦仁的,隻是入了味而已。我買得多,劉嬸也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