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未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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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火幫?”張小敬一聽這名字,獨眼裏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光芒。
崔器閃開身子,張小敬看到在院廊裏,好幾個僥幸逃生的浮浪少年正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被幾把鋼刀監視著。他們大概是剛逃出去,正撞見旅賁軍。
張小敬喝道:“快!快敲九關鼓!狼衛剛離開不久,就在附近!”
崔器一聽“狼衛”二字,眼中凶光大綻,立刻對身邊的副手發出一連串急促的命令。
靖安司有一套層次分明的示警體係。望樓上九關鼓一響,不僅本坊的坊門要關閉,周圍八坊同樣都要關門封閉,同時在這九坊之間的十六個街口,都要設置拒馬與橫杆。
從熊火幫闖入宅邸再到旅賁軍趕到,前後隻有短短一炷香的時間。狼衛撤離時還拖著一個聞染,行進速度不會很快。九關鼓一響,一個大網會牢牢封鎖住九坊之地,讓他們無從遁形——如果有必要,其他坊也會敲響九關鼓,一圈一圈封鎖開來。
崔器在這方麵很有經驗,下令修政坊敲響九關鼓,同時還派遣了四隊旅賁騎兵,向四個方向搜索前進。布置完這些事後,崔器才蹲下來,吩咐左右拿些傷藥和布條來,給張小敬包紮。
“你怎麽會來這裏?”張小敬問崔器。
姚汝能從崔器旁邊閃出,手裏捧著傷藥,一臉愧疚:“我見您久入未出,就跑去望樓,通知崔將軍前來救援——很抱歉,我沒敢進去救您……”
他的愧疚是真心實意的。不久之前,他還義正詞嚴地質疑張小敬的動機,甚至還要動手殺人,結果現在張小敬孤身犯險差點喪命,自己反而裹足不前見死不救。在姚汝能心目中,自己簡直是個懦弱的偽君子。
“你一個人進來於事無補,及時呼喚援軍才對。你的判斷很正確,不必妄自菲薄。”張小敬淡淡地評價道,同時抬起手腕,讓他給自己敷藥。
崔器皺著眉頭問道:“張先生,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他的疑問如山一樣多,府邸裏明明潛藏著突厥狼衛,怎麽會有一群混混殺進來?兩邊為什麽會開火?築心閣又怎麽會燒起來的?
張小敬簡單地講述了一下自己的遭遇:先是潛入閣樓,然後被突厥人用王忠嗣的女兒脅迫,身陷敵手,然後熊火幫就莫名其妙地打進來了……崔器打斷了他的講述,臉都綠了:“你是說,王節度的女兒在突厥人手裏?”
他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張小敬剛要回答,心中卻忽然閃過一絲想法。
突厥人綁走的其實是聞染,但他若如實說出,接下來會怎樣?靖安司追殺突厥人時,絕不會關心聞染的生死。
但他關心這個姑娘,非常關心。
整個長安城如果隻有一個人可以救的話,張小敬一定會選聞染。
他在瞬間就有了決斷。
張小敬緩緩抬起手,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沒錯,我親眼看到她被突厥狼衛帶走。”
崔器絕望地站在原地,頓覺天旋地轉。
他原來隻是個隴山的軍漢,靠著些許戰功和阿兄崔六郎的努力,終於得以進駐長安。榮華富貴還沒博到手,便遭受了一個又一個沉重打擊:先是阿兄被殺,然後自己又放跑了突厥的重要人物,現在居然又牽扯到朝中重臣家眷遭綁架。
崔器太了解朝廷的行事風格。這麽大的亂子,朝廷一定得推出一個責任人接受處罰才行。李泌後台太硬,張小敬本來就是死囚,那麽負責行動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絕好的黑鍋料子。
他要在意的,已經不是如何建功立業,也不是為哥哥報仇,而是如何保住自己一條性命。
張小敬推了他一下:“崔旅帥,他們都等著你下令呢。”崔器如夢初醒,霍然起身,氣急敗壞地衝手下吼道:“你們傻站著幹嗎?別救火了,趕緊去抓人!”張小敬又道:“通知望樓,讓靖安司派人去王節度家裏確認情況!”
“對!對!快去王節度家確認!”崔器已經失了方寸,對張小敬言聽計從。
“還有……問問這些人,到底什麽來路。”張小敬把目光投向那些浮浪少年。其實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心裏已經有數。萬年縣就那麽幾個幫派,辨認起來很容易——不過有些事,還是讓別人去問會更好。
正好崔器胸中一股惡氣無法發泄,他氣勢洶洶地走到被俘的幾個浮浪少年跟前,用佩刀刀鞘兜頭抽去,一個少年捂著頭倒在地上。崔器猶嫌不夠,狠狠又抽了幾下,直砸得血肉模糊才罷手。其他幾個少年嚇得尿了褲子,不用問,立刻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來他們連熊火幫都不算,隻是外圍成員,跟著一個小頭目來的。那小頭目聽說有一個老大看中的女人跑掉了,就藏在這裏的荒宅裏,於是過來抓人。
崔器追問那女人是誰,一個少年說姓聞,是敦義坊聞記香鋪老板的女兒。崔器怒道:“誰問這個!我問的是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王節度的千金?”那幾個少年懵懵懂懂,哪裏答得出來。崔器揮動刀鞘,死命地抽打,把那幾個人幾乎打死,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一直到有士兵跑過來匯報封鎖道路事宜,崔器這才丟下這些人,心急火燎地趕去布置。
張小敬半靠在走廊,讓姚汝能給他處置傷口。他受傷不輕,腋窩被狼衛旋掉一大片皮肉,手腕和背部又被燒傷。姚汝能小心地先用井水洗滌,再抹金瘡藥粉止住血,然後拿出綾布一圈圈包裹。這家夥的手指修長,手法嫻熟細膩,比起繡女來不遑多讓。
他的肉體遭受了如此酷刑,卻仍堅持到了援軍抵達,可是夠硬的。姚汝能一邊包紮一邊暗暗心想,換了自己,可未必能挺住。張小敬任由他侍弄,眼睛卻一直盯著宅邸外頭。他的獨眼裏,帶著壓抑很深的擔憂。
這個鐵石心腸的卑劣漢子,居然也會擔心別人?姚汝能暗道。
姚汝能忽然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上頭裹著一塊被鮮血半浸的麻布。姚汝能大奇,這是突厥狼衛幹的?不對,在那之前就有了。姚汝能又重新回想了一下,確定在自己被打暈之前,張小敬的手還是完整的。
換句話說,這個斷指之傷,發生在張小敬殺死暗樁的時候。一想到他出賣暗樁,姚汝能的怒氣又騰地上來了。他不無惡意地想,難道這指頭是葛老切下來的?
“這是印記。”張小敬忽然開口,嗓音有些沙啞。
“什麽?”
張小敬的獨眼仍舊望著外麵,不像是給姚汝能解釋,更像是說給冥冥中的什麽人聽:
“小乙是我在萬年縣任上培養的最後一個暗樁。他出身寒微,但人很聰明。我還記得,他去當暗樁的前一天,縣裏發了一筆賞錢。他老娘把錢藏好不許他亂花,說以後用來娶媳婦。可小乙居然冒著被他娘打的風險,偷偷地摳出來半吊錢,給我買了一份上好的艾絨火鐮。他對我說,張頭隨身的火鐮太舊了,打不出火,也該換個新的了。他還說,隻要張頭仍能打亮火光,他就一定不會迷路。”
“然而你今天親手殺了他。”姚汝能冷冷回道。
“我來問你:倘若你身在一條木船之上,滿是旅人,正值風浪滔天,須殺一無辜之人以祭河神,否則一船皆沉。你會殺嗎?”張小敬突然問道。
姚汝能一愣,不由得眉頭緊皺,陷入矛盾。這問題真是刁鑽至極,殺無辜者自是不合仁道,可坐視一船傾覆,隻怕會死更多的人。他越想越頭疼,一時沉默起來。
“殺一人,救百人,你到底殺不殺?”張小敬追問了一句。
姚汝能有點狼狽地反駁道:“你又該如何選擇?”他覺得這真是個狡猾的說辭。
“殺。”張小敬說得毫不猶豫,可旋即又換了個口氣,“這是一件應該做的事,但這是一件錯事。應該做,所以我做了,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但錯的終究是錯的。”說到這裏,他把斷指處抬了抬,“……所以我自斷一指,這是虧欠小乙的印記。等到此間事了,我自會負起責任,還掉這份殺孽。”
張小敬閉上獨眼,似在哀悼。他的麵孔又多了幾條褶皺,更顯得滄桑與苦澀。
姚汝能沉默著。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透這個桀驁的家夥。他一會兒像個冷酷的凶徒,一會兒又像個仁愛的勇者,一會兒又像是個言出必踐的遊俠。諸多矛盾的特色,集於一身。姚汝能忽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張小敬到底是因為什麽罪名入獄的。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我記得你來長安城有三個月了?”
姚汝能不明白他怎麽忽然把話題轉到這裏來了,隻得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