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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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旁邊一個白須老吏插口道:“與其查坊,不如查物。”李泌眼神一亮,示意他說下去。老吏恭敬回答:“屬下曾務於農事,常燎原燒田。若要掀起煊天的火勢,一是火頭要大,二是走火要猛。前者靠麻油,後者靠柴薪。狼衛若想縱火燒城,此二物必不可少,且數量一定得多。”
    “你的意思是,狼衛在長安,必然會積儲一大批油柴?”
    “司丞英明。依屬下愚見,隻要盯緊這兩類物料的大宗積儲,必有所得。”
    這個意見自出機杼,眾人聽了,都暗暗點頭。李泌讚道:“荀悅《申鑒》有言:‘防為上,救次之’,此法釜底抽薪,可謂深得其妙。”
    看到同僚得了上峰首肯,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人道:“柴薪之類,皆來自京輔山民,零星散碎,難以卒查,不如專注於油物。此物熬榨不易,非大戶大坊難以經營,所以來源均操持在幾家巨商手裏,查起來更快。”
    另外一個小吏又建議道:“京城用油,多仰賴外地轉運。隻需調出城門衛的入貨報關記錄,看看近日有無胡商攜帶大宗豬膘、羊膘、胡麻等油料或成油入城,便能按圖索驥,找到儲地……”
    “荒唐,你以為中原人便不會被收買?要查就全給我查!”李泌沉下臉糾正了一句。他一直給手下灌輸的一個觀點是:不要有漢胡偏見,兩者都很危險。
    書吏們迅速把這些建議抄寫成十幾份正式公函,李泌親自加蓋了靖安司的大印。
    “馬上送去各處署衙,讓他們遵令速辦,一個時辰之內,我要清查長安所有存油與油料的場所名單。”
    通傳接令,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書吏們紛紛回到自己座位,又忙碌起來。
    李泌回到自己的位置,閉了一會兒眼睛。檀棋走到他身後,纖纖玉指按在了他太陽穴上,開始輕輕地揉起來。沒過多久,檀棋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鼾聲。
    他居然睡著了。
    檀棋想了一下,公子已經有二十四個時辰不曾合眼了。
    張小敬從暈眩中恢複清醒,發現自己被捆在一根堂柱上,雙手高高縛起。鼻子仍舊隱隱作痛,鮮血糊了一片。麻格兒走到他麵前,手裏晃了晃那塊“靖安策平”的腰牌,褲襠裏還支著一頂帳篷。
    麻格兒現在的心情很糟糕,蒜頭鼻上的癤子越發腫大起來,甚至有皮油滲出來。
    他遵循右殺貴人的指示,把這兩個姑娘劫到這一處萬全屋裏。右殺大人隻說讓她們活命,可沒叮囑過別的,所以麻格兒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自從他從草原來到長安城之後,一直低調隱忍,內心的欲望早就快爆炸了。他可不是曹破延那種冷漢子,他渴望鮮血,渴望殺戮,渴望女人的慘叫。
    麻格兒都計劃好了,兩個女人都要幹,然後留下王忠嗣的女兒,另外一個用最殘忍的手段折磨死,好好發泄一下,然後以最飽滿的狀態迎接闕勒霍多的到來。一想到那草原煞星王忠嗣的女兒在自己身下呻吟,麻格兒的陽具就高高支起,不能自已。
    沒想到他褲子剛脫下來,就來了一個入侵者,這讓麻格兒非常不爽。
    更讓他不爽的是,這個入侵者居然有一塊腰牌。麻格兒雖然不認識字,但從腰牌沉甸甸的質感上也知道不是凡物。
    麻格兒很想二話不說,把他宰了,然後繼續去玩女人。可他畢竟出身狼衛,不得不考慮到另外一個可能——這家夥的裝備太精良了,無論腰牌、軟甲還是手弩,都是高級貨色,很可能屬於京兆府或金吾衛,甚至可能來自軍中。
    他既然能找上門來,那麽別人也能,這所萬全屋已經變得極其不安全。
    這件事必須得問清楚。
    “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麻格兒用生澀的唐話問。
    張小敬沒說話,冷冷地用獨眼瞪著麻格兒。麻格兒覺得很不舒服,這眼神像極了草原上的孤狼。孤狼無論身入陷阱還是瀕臨死亡,永遠都是用這種陰冷的眼神看著人類。
    麻格兒冷哼一聲,拿起張小敬的障刀,輕輕用刀尖從他的咽喉處挑下一絲肉來,張小敬的脖子登時血如泉湧:“快說,否則你會有更多苦頭吃。”
    張小敬嘴唇翕動,麻格兒以為他要招供,不料卻是一句反問:“你們抓的女人在哪裏?”麻格兒眉頭一跳,一拳重重砸在他的小腹,讓他忍不住大口嘔吐起來。
    “現在是我在問話!”
    但張小敬已經知道了答案。剛才麻格兒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隔壁,說明聞染就在那裏。那股降神芸香的味道,他很熟悉。
    “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麻格兒又問了一遍,見他仍舊沒反應,又把刀刃貼向張小敬的腋窩。鐵器冰涼的觸感,讓他的肌膚一哆嗦。麻格兒咧開嘴,故意緩緩推刃,像給梨子削皮一樣,平平地在腋下削掉一片帶血的圓皮肉來。隨著刀刃把皮肉一掀,張小敬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慘叫聲。
    這在突厥,叫作鑄肉錢,因為旋下來的肉如銅錢一般大小。旋在人體的這個部位,不會致命,但卻極痛,隻需鑄上幾枚肉錢,囚犯什麽都會招。
    可張小敬雖然麵色慘變,卻仍是閉口不言,討厭的眼神始終直勾勾地盯著他。麻格兒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在拖時間!大隊人馬很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不行,必須得馬上撤離!
    麻格兒走到隔壁,手下已經把那兩個女人都揪了起來。麻格心朝外掃視了一圈,伸出指頭,指向聞染:“把她帶上。”
    “您怎麽分辨出來哪個是王忠嗣的女兒?”手下有點驚訝。
    麻格兒在聞染細嫩的脖頸上摸了一把,把手伸到鼻子前吸了口氣,猥褻道:“剛才挾持她的時候發現的,大官的女兒,比較香。那個也香,但不如這個味兒足。”
    手下都笑了起來,知道這位對女人有著異常的癖好,所以對某些細節特別敏感。草原上香料是稀罕品,隻有貴人女眷才用得起。
    “那另外一個呢?”
    “扔到隔壁去,連那個密探一起殺了。馬上走。”麻格兒的手在咽喉處比畫了一下。
    門砰的一聲,再度被推開。張小敬定睛一看,一個女人被突厥狼衛推推搡搡地趕進來。
    她不是聞染,隻是身材頗為相似,穿的胡袍也都一樣。但她腮邊的絞銀翠鈿和盤髻上的楠木簪,都表明了她出身不凡,尋常女子哪用得起如此貴重的飾品——這應該就是真正的王忠嗣女兒了吧?
    張小敬很快便推斷出了真相,她們兩個應該是在同一個地點被突厥人綁架,這些粗鄙的突厥人不識飾器,張冠李戴,誤把兩人身份弄混了。
    突厥狼衛拔出尖刀,先衝王韞秀而去。王韞秀的嘴被塞住了,發不出聲音,隻得拚命扭動身軀,居然躲過了刺向喉嚨的一刀,讓尖刀割到了肩膀,血花四濺。那突厥人失了手,覺得麵上無光,伸手啪地打了王韞秀一個耳光,讓她安靜下來。
    還沒等他再次動手,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撲落落的翅膀拍動聲,緊接著數隻雲雀從院裏飛起。麻格兒眼神一凜,示意先不要動手,快步走到窗前向前院俯瞰。
    樹叢搖動,腳步淩亂,似乎有許多人在朝這裏靠近。
    麻格兒立刻回頭,大聲呼喚手下人都進屋。他本來有七個手下,三個被張小敬殺死,一個腿部中了一箭,能動彈的隻剩下三個人了。麻格兒顧不得感慨,急速用突厥語交代了幾句,三個人各自領命出去。
    麻格兒掃視了張小敬和王韞秀一眼,不再管他們,也轉身離開。隔壁屋子很快傳來聞染驚慌的呼喊,看來他們隻打算帶走這位“王姑娘”。
    短短幾十個彈指之後,築心閣一層的大門砰的一聲,被重重撞開,一下子擁進來十幾個人。他們衝到正廳,驟然停住腳步。隻見一名大腿受傷的狼衛斜靠在一尊大銅耳爐前,手裏舉著兩把手弩對準門口,地上還擱著兩把弩。
    狼衛同樣也很詫異。他本以為闖入者是張小敬的同夥,起碼也應該是禁衛軍漢,可眼前這些人,個個斜披花布,肩露文身,儼然是浪蕩京中的浮浪少年。
    兩邊對峙了數息,一個浮浪少年沉不住氣,大吼一聲,舉起手裏大棒衝了上去。狼衛二話不說,抬手就射,正中少年額頭。其他同伴大驚,急忙向後退去,又是三箭射來,先後命中三人。
    “他沒箭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浮浪少年們又衝了上去。這次狼衛沒辦法了,隻能躺倒在地,任憑他們拳打腳踢。這些少年顯然沒有旅賁軍那麽有章法,一見狼衛被打倒,立刻一窩蜂全都鑽進正廳裏,足足有二十多人。
    為首的一個小頭領在底層轉了一圈,一指樓梯,示意幾個人上二樓。很快上麵傳來消息,說找到了!他連忙舉步登上竹階,跑過走廊,看到二樓一處房間綁著兩個人。男的捆在柱子上,女的癱倒在地,十七八歲的樣子。
    小頭領一喜,整個建築裏就這一個女人,這回應該錯不了。
    熊火幫今天綁架了一個女子,結果中途跑掉了。據追趕的小混混講,那女人被一群來曆不明的胡人帶入這座宅邸。熊火幫把整個萬年縣視為禁臠,在自己地麵上人被劫了,怎麽能忍這口氣?於是這個小頭領糾集了一批無賴少年,打算把人劫回來。
    小頭領叫了四個人把那女子帶走,別耽誤;至於那男的,不認識,不必管。
    他目送著押送隊伍離開,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這將是他在熊火幫一次裏程碑式的立功。小頭領信步踏上二樓高亭,遠眺片刻。隻見遠處曲江錦繡曆曆在目,景致怡人,不由得心生感慨:“有錢人就是他娘的會享受!”賞了一會兒景,他背著手,學著名士風度慢慢踱著下了樓。
    走著走著,小頭領忽然覺得腳下有些異樣,一低頭,發現一道濃濃的黃褐色小河順著樓梯淌到一樓地板,味道略刺鼻。
    他蹲下身子用手指一抹,判斷出應該是蓖麻油,不禁大為疑惑。這宅子不是沒人住嗎?怎麽會有這東西?小頭領抬起頭,看到在閣樓的梁架四角,掛著好幾個陶罐子,罐口傾斜,正源源不斷地往樓下淌油,七八道濁流匯在一樓地板,形成很大一攤。
    他猛然瞳孔一縮,急忙朝樓梯下跑,邊跑邊喊道:“快!快殺了他!”話未說完,腳下一滑,整個人踩著蓖麻油跌下樓去。浮浪少年們沒聽見警告,反而指著他的狼狽樣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時,慘遭圍毆的受傷狼衛從懷裏摸出一個火折子,奮力一吹,然後丟到油上。油火相逢,呼啦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火苗子順著油線迅速蔓延整個一層的地板,如金蛇狂舞。
    這個閣樓是竹木結構,牆壁、廊柱和樓梯轉瞬間也被引燃,大大小小的火蘑菇從木縫之間冒頭。昔日清雅散逸之地,霎時就成了佛經裏的火宅。
    浮浪少年們傻了眼,紛紛想要往外逃。奈何人多門窄,一下子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來勢洶洶的油火席卷而來,把未及逃出的人一一吞噬,隻留下絕望狂舞的身影。
    在二樓的張小敬感覺到腳下有騰騰熱氣升起,又聽到鬼哭狼嚎,知道入侵者肯定中了狼衛的圈套。
    狼衛既然選了這裏作為落腳點,自然會有所準備。這棟竹樓裏懸滿了蓖麻油罐子,一旦有不可抗拒的外敵入侵,他們就會傾翻油罐,伺機點燃,然後迅速逃走。龍波之前時常過來,就是在做這種準備。
    張小敬知道如果再這麽待下去,自己也會被活活燒死。他之前一直在悄悄活動手腕,繩索已經鬆了不少,隻消再磨幾下就可以掙脫了。可就在這時,地板的邊緣發出一聲尖利的摩擦聲,整個閣樓微微抖了一下,隨即整個屋子的每一處連接都開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張小敬暗叫不好。這些狼衛果然心狠手辣,不光布置了蓖麻油,而且還把底樓和二樓之間的幾處榫接處和支撐梁虛接。隻要大火一起,很快就能讓整個閣樓坍塌下去,樓裏的人就算沒被燒死,也會被砸死。
    他的左手斷了一指,沒法解開手腕的繩索,隻得拚命弓起身子,利用臀部的力量狠狠砸向地板。這種竹木製的閣樓用的是橋搭法,二層地板都是用竹板嵌合在木架之上,本身不算堅固。張小敬化身為一個大錘,一錘一錘敲擊著它脆弱的支撐,一定得搶在閣樓整體倒塌之前把地板弄倒,才有一線逃出去的生機。
    在張小敬臀部的連續錘擊和下麵火焰的夾擊下,地板很快發出一聲哀鳴,先是一頭猛然下沉,然後轟隆一下,主體部分斜斜砸到樓下去,在大火裏辟出一條傾斜的滑台。
    可惜捆著張小敬的那根柱子沒有折斷,死死卡在中間,把他的身子架在半空。張小敬掙紮了幾下,發現不行,急忙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手腕上的繩子對準躥上來的火苗。
    這條繩索是用嶺南蛇藤編成的,用油浸泡過,韌勁十足,但不耐火。火苗一燎,立刻就燒起來了。張小敬強忍著燒灼手腕的痛楚,讓繩子燒透,然後用力掙了一下,兩下,到第三下終於把它扯斷。
    可他沒時間慶幸,立刻踩著尚未燃燒的傾斜地板,朝前跑去,雙肘護住臉部穿過數道火牆,衝到一處熊熊燃燒的窗口前,奮力向外一跳。燃燒的窗格十分脆弱,被張小敬硬生生撞碎而出。他甫一落地,先打了幾個滾,把自己身上的火壓滅。
    在下一瞬間,閣樓的主體結構轟然倒塌,火點四濺,小閣徹底變成一個熊熊燃燒的柴堆。
    張小敬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的眉毛頭發焦掉了不少,兩個手腕都被燒傷,腰上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長傷,那是躍出窗子時被邊框的竹刺劃的。
    沒過多久,外麵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張小敬以為還有敵人,他勉強抬起脖子看了一眼,肩膀不由得一鬆。
    衝入後院的,是大批身著褐甲的旅賁軍士兵,居然是靖安司的人馬趕到了。旅賁軍一看火勢如此猛烈,不待長官下令,自發地分散開來,開始在築心閣周圍清出一條隔火帶,避免蔓延。
    一個壯碩的身影走到張小敬的身前,把他攙扶起來,口稱恕罪來遲,不過沒多少熱情在裏頭。張小敬定睛一看,是崔器。他顧不得關心自己狀況,急切地抓住崔器的胳膊:“你們進府時,看到別的人沒有?”
    崔器對這位張先生並不怎麽信服,隻是抬了抬下巴:“就看見幾個熊火幫的閑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