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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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台·貪念
    我驚得慌忙轉身看向身後那人,卻見他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輕輕笑著“噓……”了一聲,而後放下手,露出一張欠人蹂躪的笑臉來。
    狗官!天殺的,差點嚇得我尿裙子!
    我捂著胸口喘了兩下,強壓怒火低聲向他道:“燕然哥哥怎麽會在這裏?”邊說邊向他身後瞟了兩眼。
    狗官低聲笑道:“抱歉,嚇到妹妹了……放心,清音並未同為兄在一起。”
    討……厭!
    狗官笑眯眯地望著我道:“不知妹妹到夥房裏來做什麽?可是有了什麽發現麽?”
    我垂著頭低聲道:“都是因為靈歌私自放了李迎海半日的假,致使燕然哥哥你不能順利查案,靈歌心中過意不去,便想親自來這夥房看看李迎海在不在,若能見著他,便讓他往前廳去接受燕然哥哥的查問。”
    “喔……”狗官點著頭笑道,“靈歌妹妹是個有心人,放了李迎海半日的假,倒也正方便在此現場進行調查不是麽?”
    “現場?調查?”我裝懵懂,“靈歌不明白燕然哥哥的意思。”
    狗官笑著衝我擠眼睛,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小樣兒,甭給我裝了。不待我給他甩冷臉,他便狗腿兒一邁在夥房裏轉悠了起來,口中則道:“為兄令人去那噙香居調查過翠鈿,由此得知了她與李迎海十分地‘親密’,過去的一段時間內李迎海頻繁往來噙香居與翠鈿廝混,然而三個月前,自翠鈿自行贖身後李迎海突然再也不曾去過噙香居,倘若他與翠鈿兩個隻是玩樂關係,以李迎海好色貪杯的性子,連著三個月都沒有再去過這樣的場所,豈不反常?但若這兩人果真情投意合,那麽翠鈿贖身後必定會來找李迎海,雙方遂願自行嫁娶。可事實卻是翠鈿就此失蹤,李迎海再也不去噙香居,兼之靈歌妹妹你方才曾說過,這李迎海寧可多受累少掙錢也不願離了夥房——以他酒色之徒的作風,此行為無異反常得很,是以為兄便想,是什麽原因可以令一名酒色之徒寧肯放棄更優渥的待遇而選擇留在原處呢?依以往為兄經手的案例來推斷無外乎兩點:一是為了等待什麽事情的發生,因時間未到,所以不能離開;二是為了守住什麽秘密,因無法帶走,所以不能離開。因此無論怎樣,這夥房便是整個事件的關鍵所在……尤其見靈歌妹妹你親自來此,為兄便更堅定了這一想法。不知妹妹認為為兄的想法可對?”說著便扭過臉來衝我壞壞地一笑。
    這個狗東西貌似熱衷於點破我的真麵目,真是惡趣味!雖知道我這本尊的個性已瞞他不過,但我也不願就此讓其得逞,該掩飾還是要掩飾的,有所保留總不會錯。事實上我們兩人現在已處於心照不宣的狀態,就看誰先忍不住捅破這層窗戶紙了……嘿,說來這也算是一種心理上的較量,小狗子,姑娘我等著你伏首認輸!
    一念至此,我無盡虛偽地甜甜一笑,道:“靈歌認為燕然哥哥的想法永遠都是對的!靈歌到夥房來並不知道什麽事件了秘密了,隻不過是想盡快找到李迎海,好讓他接受燕然哥哥的調查,以求盡早破案。靈歌對哥哥你有如神助般的斷案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七竅生……咳,是以靈歌很想再一次看到哥哥你將案件破解時的雄威呢!”
    一番違心言論說下來搞得自己連晚飯的食欲都沒有了,真是損失慘重。
    狗官被我的話說得滿臉好笑,伸出一根手指衝著我輕輕點了一下,低聲說了兩個字:“調皮。”
    之後他便紮著狗頭滿屋子亂嗅亂刨,我有些好奇這個家夥究竟能查出什麽來,便靜靜立在一旁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隻見他那對亮亮的狗眼慢慢掃視過屋中的每一個角落,大大的狗爪東摸摸西摸摸,忽而像是發現了什麽,盯住灶台所靠的那麵牆壁用手指輕輕摸索。
    按不住好奇心,我不由得向前輕移了幾步,立在狗官身後探頭探腦地也跟著往牆上看,狗官仿佛早料到我會湊過來似的,頭也不回地伸出爪子指著灶台麵兒與牆壁的接縫處道:“這個地方最易存油圬,即便每日都刷洗,時日久了亦免不了留有痕跡。且看這道油漬,由灶台的那一端到這裏——也就是距這一端尚有一尺多長的地方便變得淺了,靈歌妹妹可看出這表明了什麽麽?”
    顏色深代表時日久,顏色淺代表時日短,這就意味著……這灶台曾經被重新改造過,原來灶台的長度隻到顏色深的油漬的盡頭處,後來它被改造得長度長了些,於是長出來的這一截積的油漬的顏色便相對要淺。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改造灶台是相當正常的事,總不會是李迎海見財起意殺了翠鈿之後便將翠鈿的屍體塞到這長出來的一截灶裏了吧?開玩笑!嘿嘿,嗬嗬,嘿,嗯……
    “表明李迎海並不是個盡職盡責的人,連灶台都打掃不幹淨。”我佯帶了微微怒氣。
    狗官好笑地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大概猜到我已經想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做解釋,蹲下身去研究砌灶台的磚子。正細細觀察著,忽聽有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轉頭看去,見是幾個廚子和雜役,抬著幾筐新鮮蔬菜和瓜果進來了,一看到我同狗官在此,連忙放下手中東西往地上跪去,齊聲道:“拜見青天大老爺!拜見小姐!”
    狗官笑著起身,道:“都起來,本府正有話要問諸位。”
    廚子雜役們戰戰兢兢地起身,垂首而立。便聽得狗官問道:“這灶台最近一次修砌是在何時?”
    一個廚子答道:“回、回青天大老爺,最近一次是、是在三個月前……”
    同狗官下意識地一個對視,我連忙垂下眼皮兒假裝數他袍子上的褶子。
    聽得狗官繼續問道:“那麽,是誰負責修砌的呢?”
    這廚子答道:“回青天大老爺,是、是李迎海,他未入我府之前是做泥水匠的。”
    “是他獨自修砌的麽?是嶽管家安排重砌的,還是他主動砌的?”狗官又問。
    “回、回大老爺,是他自己主動砌的,沒有人安排。因他說這灶台有些短,他以前幹泥水匠的時候曾經給別人家砌過灶台,比我們這一個都要略長些,因此便主動砌長了一些,做起飯來果真也方便了許多。”那廚子答道。
    “他是何時砌的?當時你們可有人在場?”狗官問。
    “這灶台長出的一截……是他連夜砌出來的,我等當時都已經休息了,無人在場……”廚子想了想道。
    “可記得具體時日?”我忍不住輕聲問道。
    “……應、應該是五月初……初三,五月初三那天晚上。”廚子道。
    錯不了了!種種跡象表明,那李迎海確實是殺了翠鈿,而後……而後將屍體砌、砌砌砌在了灶……台……裏……
    我噌地向旁邊邁開了一步,離那可怕的灶台遠了些,被狗官看個正著,笑著做了個了悟的表情,仿佛我的這一反映明白地告訴了他那灶台確有古怪。
    “李迎海砌灶的青磚是從哪裏來的?”狗官不急不忙地又問了一句。
    廚子答道:“以前砌灶台的時候剩下了幾十塊,全都堆在夥房後麵,李迎海便拿來用了。”
    ……至此已再無疑問,僅剩破灶取證了。便見狗官向著門口招了一下手,立刻跑進來一個隨喚小廝,狗官吩咐道:“且去同你們少爺說,本府需要李迎海的影身圖,你拿了圖後便去我那衙門交給李佑李捕頭,要他立刻派出人手將玄冥區各個街口封鎖住,一旦發現李迎海,即刻捉拿歸案!另派幾個衙役來此取證,事不宜遲,快去罷。”小廝領命,飛奔著去了。
    我心下一陣吃驚,難不成那李迎海察覺風聲不對,已經逃之夭夭了?那我豈不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哪裏聰明了?)?
    狗官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歡喜兒因去噙香居打聽翠鈿被清音帶回來關在柴房的事,想必合府上下都已知曉,李迎海聽到風聲必不敢再留在府中,這會兒隻怕已經帶了翠鈿留下的財物潛逃了。是以不論靈歌你放不放他的假,他都是會想法子出府的。”
    哼……不用你寬慰我。若不是你那多管閑事的手下把我們歡喜兒舉報了,李迎海能聽到風聲嗎?
    我點點頭,忍不住又邁開一步,離那灶台更遠些。那幾個廚子雜役已經被狗官方才那一番吩咐嚇得呆住了,個個臉色煞白混身哆嗦。狗官笑著看了他們一眼,道:“現在需請幾位幫本府一個忙了——找些工具來,將灶台的這一端破開。”
    廚子雜役們連忙應是,紛紛四下裏去找大件兒的工具。我心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待會兒那灶磚破開,裏麵的翠鈿不定已經成了什麽鬼樣子,若已爛得隻剩了骨架還好,萬一還留著個大白屁股現眼,我今後還要不要吃飯吃肉了?
    一念至此,我輕聲向狗官道:“燕……季大人,此間已無靈歌之事,靈歌便先行告退了。”
    狗官笑著點點頭,道了聲:“靈歌慢走。”
    我邁了小碎步跨出門去,忽而想到他方才說的話,便停住腳,轉身看他,發現他仍立在那裏望著我,見我回頭便露出個問詢的笑容。我衝他微微點了下頭,他便會意地走過來,至我麵前低聲笑道:“妹妹還有何事?”
    我向屋內看了看,見無人注意這邊,便壓低了聲音道:“燕然哥哥……歡喜兒去噙香居乃事出有因,如今全府都知道了此事,恐怕難免風言風語。歡喜兒年紀尚小,靈歌怕這些謠言對他有所傷害,是以……還望哥哥能幫靈歌一個忙。”
    想是我聲音太小,狗官高高的個子聽不大清,便探下身來抻過耳朵細聽,低聲笑道:“不知妹妹要為兄如何幫忙呢?”
    我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這隻圓潤的耳朵以及黑黑的鬢角,輕聲道:“請燕然哥哥對府內人宣稱歡喜兒是你派去噙香居查問案情線索的——因怕走漏風聲,所以不能由衙役親自去問,便臨時借了歡喜兒一用。這樣可成麽?”
    狗官轉過臉來,雕刻般鮮明的五官帶著笑意,亦輕聲道:“靈歌很善於為他人著想呢……放心,為兄會依你所言行事的。”
    唔……為他人著想麽?我何時變得如此有情操了?這可不成,若不是這狗官一句話讓我警醒,我隻怕要深陷其中淪落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對國家對人民有用的人……咳咳。總之,我真的險些忘記了初穿來時給自己做的定位——不動情,不動心,不動念,冷眼旁觀,與人疏離。隻有如此方能抽身有餘,無牽無掛。否則一旦與人有所牽絆,注定是要吃苦頭的。我自私,我膽小,所以我不要吃苦頭,我隻想守著自己的有錢郎吃穿無憂地過完這莫明其妙地後半輩子。
    在心裏重新堅定了一次自己的信念,高呼了三遍“我要有錢郎”的口號,認為自己已經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了,這才滿意地回過神來,卻發現狗官的那張笑臉仍擺在眼前。
    “靈歌好像想了很多的事情?”狗官輕聲笑問。
    我才要答話,卻聽得身後不遠處有個聲音道:“靈歌,你在此處做甚?”
    我一個激淩回過頭去,見嶽清音正向著這邊走來,目光在我和狗官之間掃了一下。
    “嗯……”因突然想到了自己正處於受罰期間的事,一時間我竟想不出借口來回話,正窘著,便聽狗官在旁笑道:“是為兄方才從前廳出來叫住了靈歌,請她帶我到此一看的。清音你來得正好,為兄要砸了你家裏燒飯的家什,先請你個示下。”
    嶽清音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季大人請便。”
    狗官笑眯眯地道:“還需有你這個主人在場,為兄方能砸得痛快。”說著一把拉住嶽清音便往夥房裏邁,順便還悄悄地衝我眨了眨眼。
    無視他的助人為樂,我轉身便要祭起小腳溜之大吉,卻聽得嶽清音的聲音淡淡由身後傳來,道:“靈歌,今晚我要檢查你抄寫的《女誡》,可莫要忘了。”
    噯噯……做人不要太認真了嘛!
    那個……《女誡》什麽的我記得在我穿來的初級階段就一把火給燒掉了來著……幹脆把嶽老大也砌到灶裏算了。
    後來據被我偷偷派去夥房附近打探小道消息、嚇哭了回來的白橋稟道,那季狗官破開灶台後果然發現了翠鈿的屍體,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沒過多久那李迎海也被抓捕歸案,審問之下交代了犯罪經過,大體與我和季狗官所料差不了多少:那江北來的客商因過於張揚自己隨身所帶的財物,惹得翠鈿起了貪念,遂將其灌醉後殺害,棄屍於噙香居後院一口廢棄多年的老井內,並用厚厚腐葉將井填滿以掩人耳目。
    得了那客商的錢物後,翠鈿替自己贖了身,她自幼父母雙亡,從妓院出來便也無處可去,因尋思著那李迎海一向對她極好,並不曾嫌棄她的身份,幾次三番地也透露過想替她贖身而後娶為妻室的想法,便想著女人這一輩子無非便是找個對自己好的男人嫁了,於是帶了從那江北客商處得來的全部財物至嶽府來尋李迎海,原打算一見麵便告訴他自己有了錢,願與他結為夫妻,遠走他鄉,重新過活。誰知那天李迎海喝多了酒,拉她至夥房便抱著尋歡,情到濃時她便將自己害死客商奪取錢財的事說了出來,李迎海見了她滿頭的金銀首飾,竟一時被酒蒙了神智,貪念驟起,想著自己若能得了這錢,便去娶那清純可愛的紅鯉,誰還要這人盡可夫的妓女!登時取過菜刀便砍上了翠鈿的脖子,翠鈿拚著最後一口氣,將想與他共享此筆意外之財、成家立業重新過活的話說了出來,李迎海後悔不迭,然而為時已晚,隻得將錯就錯。
    難怪自那以後他便也很少喝酒了,都說酒能亂性,不過是人們為了自己的錯誤找的借口罷了,倘若人性至真至善,便是醉得發了狂,也不會去做傷天害理之事。因此“酒能亂性”這一說法並不準確,該是“貪能亂性”才更一針見血。
    這案子當天便結了,晚飯我沒吃,一想到那灶台裏麵塞著個怨死的女人屍體我就一陣陣的反胃,坐在臥房的幾案前指天罵地詛咒那李迎海太過缺德,該建議狗官活活餓死他個棒槌的!
    不知不覺間天已擦黑,我這才想起嶽清音說過要檢查我作業的事來,莫說我已將書燒了,就是沒燒我也寫不了古代字,更別說還要模仿嶽靈歌的字體了。思想來想去想去思來,除了第二次蹺家逃走一途,就隻有……主動前去承認錯誤,說不定正好趕上嶽老大的思維出現bug,可以放我一馬呢……
    於是我整了整妝容,出得院子,慢慢地往嶽清音的小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