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注·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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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賭注·手腳
    船夫原地轉過身來,依舊盤膝坐著,右手肘支在膝蓋上托住自己下巴,忽閃著被人皮麵具修飾得小小的眼睛望著我笑。
    果然是他!鬼臉大盜!他、他不是一向隻在夜間出現的麽?難道……這次後羿大會上也有他要盜的寶物?那他也忒大膽了些,這湖麵與湖岸上到處都是人,眾目睽睽之下他要如何下手?
    大盜看出我的驚訝與疑問,隨意地揮了揮另一隻手,低笑道:“我是純粹來看熱鬧的,活兒幹累了偶爾也要給自己找找樂子才是……小月兒你呢?好像不大開心喔?”
    哎……總算可以在一個不會給我帶來任何壓力的人的麵前盡情流露自己內心的情緒了,我實在是……好憋悶得慌啊。
    我依舊懶懶地倚著舫壁,歪著頭望向他,輕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條舫上?不怕官府早早設下埋伏等著抓你麽?”
    大盜低低笑起來,挑起個暖昧的眼神兒,道:“不是有小月兒你在麽?”
    這個愛調情的家夥……他話中之意究竟是說因為我在這條舫上所以他才上了這條舫,還是說有我在這條舫上可以隨時做他的人質,所以他根本不怕官府的埋伏?
    懶得猜測這些無聊的東西,我漫無目的地將視線投向湖中心,見第二輪比賽正進行得激烈,由於方才沒有認真聽那官員介紹第二輪的規則,因此看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是怎麽回事。
    見那湖中心隻有五個參賽的射手,每人各乘一條小舟,手裏持弓搭箭,死死瞄著半空中飛著的約有四五十隻人工飼養的魚鷹——此魚鷹並非那長長嘴巴、擅遊泳的鸕鶿,而是一種叫做“鶚”的、與鷹形似的鳥類。以前在動物世界那類的節目上看到過這種動物,它們以魚為食,飛越水麵捕獵。先在獵物上方盤旋,一旦確定了目標,便迅猛無比地伸出有力的雙爪向下衝去。它們用鉤狀的長爪抓住魚,同時用趾下的尖刺將魚固牢,然後再將獵物帶回棲息地食用。進完食後它們常常會拖著腳在水麵低飛,似乎是在洗腳的樣子——記得《動物世界》的片頭就有這麽一個鏡頭來著。啊……好懷念有電視可看的日子喲(跑題兒了喂!)……
    咳,現在半空飛著的就是這種也被稱為魚鷹的“鶚”,經過人工的馴化,它們是不會擅自飛走的。這些可憐的家夥不知被關起來餓了多少天,瘋了似的盤旋在湖麵上空,由於湖水清亮,湖裏的魚兒們連人的肉眼都可一眼看到,更莫說這些鷹眼了。
    隻見這些魚鷹們紛紛確定了自己的獵物,一個漂亮的俯衝由半空紮下來,有力的雙爪倏地伸出,一把便將那些肥肥胖胖的魚兒從湖裏薅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那五名嚴陣以待的射手們手中弓箭應聲而發,直奔那些已將獵物爪到擒來、預備按平時訓練它們的那樣立刻回到飼養者的船上去、以便盡快得到食物獎賞以充饑的魚鷹而去!
    然而射手們的目的並不在魚鷹,而在鷹爪中的魚——這一輪比賽的規則就是:在魚鷹抓到魚後、飛回指定的船上之前,要射中它們爪中的魚且還不得傷到魚鷹,且魚鷹的滑翔速度非常的快,這便要求射手們非旦要射得準,還要射得巧,火候和力度必須精確到位才能一箭中的。
    由於這些魚鷹們實在是餓得狠了,因此即便知道有人類在衝著它們射箭,仍然忍不住要嚐試著去捕湖裏的魚。而射手們的用箭都已各自做上了標記,在限定的時間內,當箭射中魚後被魚鷹帶回船上,由指定人員負責計數,誰射中魚且沒有傷到鷹的箭最多,誰便是優勝者。因怕同時射箭的人多互相傷到彼此,所以十名射手被分成了兩組,甲組比完乙組再比。
    很明顯,這第二輪比賽的難度比第一輪要高出了數倍,難怪先上場的這五名甲組的射手精神都高度集中略顯緊張。唯獨在第一輪獲得第二名的那位陰柔男子叫什麽賀蘭慕雪的,仍舊麵不改色,細長眸子冷冷盯住自己的目標,從容挽弓,箭無虛發,支支都準確地穿在魚腹上,沒有傷到魚鷹一根羽毛,引來畫舫與岸上的觀眾一陣又一陣的喝采聲,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固定在了他的身上,其餘四名射手反而成了他表演的陪襯。
    我看到被編在乙組的田幽宇立在那艘選手專用的畫舫上,雙手環胸似笑非笑地用銳利的眼睛盯著賀蘭慕雪,看樣子他對這位勁敵也開始重視起來了。
    “這位田都尉就是那晚在河上用箭射我的人,”大盜的目光也落在田幽宇的身上,一隻手仍然托著下巴,歪著頭道:“箭法很厲害,隻怕這一輪還是他勝出。”
    這話就像在我本來已經磕得淤了血的傷處又狠狠摁了一把似的,令我心中愈發不爽,便沒有理他,隻將目光移向了賀蘭慕雪,暗暗祈禱這家夥能超水平發揮。
    正在心裏努著勁兒,忽覺被什麽東西輕輕打在頭上後又彈到了地上,低頭看去見是指甲蓋兒那麽大的一小塊碎木渣兒,便下意識地向大盜看去,見他仍坐在原地,咧著那兩片假的厚嘴唇,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來衝著我笑,見我看他,便抬了抬手承認是自己幹的,而後笑道:“來打個賭如何?”
    我知道他是見我情緒低落因而找些話題來逗我,雖然起不到什麽作用,但也仍對他有那麽一點感激。因此我微微笑笑,輕聲道:“你賭姓田的這一輪勝出麽?”
    大盜飛給我一記媚眼,低笑道:“小月兒真是冰雪聰明。不過,若你也想賭他勝出的話,我可以讓你一回,去賭賀蘭慕雪勝。”
    “不必。”我將自己被湖風吹散的發絲輕輕捋向耳後,一字一字地道:“我賭賀蘭慕雪勝。”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我也不願在口頭上承認田瘋子的實力,我就是自欺欺人了,怎樣?
    “小月兒可不要後悔喔!”大盜看著我一臉跟自己過不去的表情好笑道,“那麽賭注呢?”
    “既是你提出要賭的,賭注便由你來定罷。”我淡淡地道,怎麽也是輸,我定有什麽用……呸,不事到臨頭就不能放棄希望——起碼在表麵上死也要撐一撐。
    “那便這樣罷,”大盜笑得好像自己已經贏了似的,“誰若輸了,誰便無條件答應對方一個要求。如何?小月兒敢賭麽?”說著一雙眼睛故意不懷好意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
    “就這樣罷。”我瞥他一眼。不是我思想大條,知道自己百分之九十九會輸還答應他的賭注,隻不過這家夥若真想對我幹什麽壞事的話,早在八月十五那晚的土地廟中就幹了,何苦等到現在?因此料他不會對我做什麽出格的事,何況此時又是在船上——我順勢看了看緊挨著我們這條船的那隻畫舫,恰是船尾與我們的船尾相對,因此我與大盜周遭並沒有其他人,但是兩層舫內一樣都擠滿了官眷,隻不過大家都一心撲在比賽上,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我們兩個。再說河岸上也站滿了觀眾,難保不會有人無意中正看到我們,現在我與他隔了一段距離,在外人眼中看來並無什麽不妥,倘若這家夥有異動,必會驚動人的。
    大致忖度了一下,認為不會有什麽危險,因此便同意了這賭注,將目光放到比賽場內。
    此時甲組的比賽已經結束,賀蘭慕雪毫無懸念地暫列第一,他一共射中了三十二條魚且沒有傷到魚鷹,而同組的第二名卻僅僅射中了九條魚而已。
    甲組的人撤離了湖心,登上選手用的畫舫,同時乙組的人亦由畫舫中出來,準備去登比賽用的小船,賀蘭慕雪與田幽宇兩人恰好麵對麵地擦肩而過,我看到田幽宇哧笑著說了句什麽,賀蘭慕雪因正背對著我們這邊,是以看不到表情,隻是身形頓了頓,便頭也不回地進了畫舫。
    當乙組射手在湖心各就各位的時候,甲組射手已經全部登上了舫頂,密切關注著乙組的成績——除了本次大賽最終奪魁的人可以獲得滿足願望的獎勵外,第二名至第六名也能得到金額不等的物質獎勵,所以這些人心知自己不是田幽宇和賀蘭慕雪的對手也想努力爭取擠進前六名。
    一聲鑼響,乙組的比賽開始了。馴鷹人將新的一批魚鷹放出了籠子,頓時數十隻大鳥張開雄健的翅膀將湖心上方的天空遮得暗了起來。
    便見田幽宇這回沒有再托大,搭弓引箭,穩字為先,瞄準了第一隻衝下來的魚鷹,待它才一將魚抓出水麵,便立刻鬆指放箭,倏地一道黑光閃過,那箭便不輕不重地剛好穿過魚腹,而那魚鷹隻被箭身的力量帶得略微在空中趔趄了一下,依舊飛向了馴鷹人的船。
    隨著鋪天蓋地的一陣叫好聲,其他幾名射手也紛紛射出手中的箭,一時間便見雄鷹齊飛箭光亂舞。由於各人水平有優有劣,沒片刻功夫便開始有那倒黴的鷹被不幸射中的現象出現了,另還有鷹中比較膽小的,一見自己同伴被箭射中,登時嚇破了膽,原本已經將魚抓了上來,驚慌之下便鬆了爪子,那魚在它的爪鉤上拚命掙紮,一個用力掙脫了鉗製,從空中掉下,正拍在某個射手的腦袋上,那射手嚇了一跳,一個沒站穩便摔下了小舟去,掀起大片的水花,驚得那些才要衝下來捕魚的魚鷹大叫著四處亂飛,場麵一時間混亂不堪。
    田幽宇不愧是個瘋子,越是混亂他似乎就越興奮,出箭越來越快,轉眼已經射中了二十六條魚。我掃了一眼計時香,隻有半指來長了,但以他的功夫,這半指之內再射中六至七條絲毫沒有問題。不由得心內輕歎一聲,終究還是得讓他贏了去。
    但見他手中黑箭再次射出,直奔著那第二十七條魚而去,忽而斜刺裏飛來一支箭,目標竟也是這條魚!田幽宇的箭穿魚而過,而那隻箭卻偏了一些,正射中了抓著此魚的魚鷹的一隻爪子,疼得那鷹一聲淒鳴,拚命地拍著翅膀逃走了。
    這樣的情況出現,自是誰的成績也不能算,田幽宇隻得重覓目標。我仿佛看到了來自玉皇大帝的微笑,莫非是他老人家在暗中助我?立刻雙手合什念念有辭,希望他老人家再接再勵往死裏收拾那瘋子。
    大盜在旁邊看到我的樣子不禁好笑,道:“大點聲可好?也讓我聽聽你念的是什麽。”
    不理他,我直直盯住湖心的田幽宇,等待著幸運的事再一次發生。隻見他再次瞄準了一隻魚鷹,黑箭飛出——奇跡般的!竟然從旁邊又飛來一隻箭!
    我險些要跳著腳歡呼,才激動得捂住嘴,卻見田幽宇以最快的速度射出了第二支箭,直奔那斜飛出來的箭而去,隻聽得“叮”的一聲響,這一箭竟然射到了那隻箭的箭尖上!兩隻箭在空中相撞,那隻箭被田幽宇的箭震得反彈了開去,一頭紮進了湖中,而田幽宇的箭則去勢不減地繼續向前疾射,噗地一下子徑直穿入了另一隻鷹爪下的魚身之中!
    我在四周爆發出的山呼海嘯般地喝采聲中瞪目結舌地石化了。這……這個瘋子……他簡直……簡直是天下第一“箭”啊(你似乎語帶雙關……)!他竟然能在震飛別人的箭的同時順帶射穿另一條魚……他這一箭已經將震飛方才那支箭所需的力度以及要射穿第二條魚的時機全都計算得毫厘不差!
    我呆呆地捂著嘴,突然莫明地害怕起來。這個男人……簡直強大得令人窒息,他太有壓迫感了,我與他相比就如同螞蟻和大象……不,是螞蟻和恐龍……我、我……我不能嫁給他……我會窒息而死的……
    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湖心中的田幽宇已經接連得手,第三十一隻魚也被他射中,計時香燒到了最後半個指甲蓋的長度,但見他從容挽弓,長箭射出,直飛向第三十二隻魚。我眼睜睜地看著那箭穿透了魚的身體……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當真發生了!那箭——那箭竟然緊接著又穿透了抓著魚的魚鷹的一條腿!
    那魚鷹慘叫一聲飛了開去,帶著那隻貫穿了魚和它的腿的長箭徑直落在了馴鷹人的船上。
    這一下子全場嘩然,誰也沒有料到田幽宇竟也會出現這樣的失誤。然而我卻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是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而後偏臉望向了那艘供選手用的畫舫,舫頂上賀蘭慕雪負著手也正望著他,唇角勾著抹陰柔的冷笑。
    田幽宇看他做什麽?莫非……
    “有人對他做了手腳。”大盜輕笑,眼睛也望向那賀蘭慕雪。
    “……怎麽做的?”我好奇地看向他。
    “這位都尉的箭原本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剛剛好箭尖穿過魚腹後所有的勁力便全都卸去,可方才就在這箭尖穿過魚腹的一霎那,有一股外來的勁力硬是推得這箭又向前射了半截,因而便穿透了魚鷹的腿。”大盜說至此處用手指搔搔自己的耳根,又看了看那賀蘭慕雪,道:“倘若那外來力道果真來自於這位賀蘭,那他可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了。”
    我雖然不會武功,但武俠劇可沒少看,所以我很清楚大盜所定義的“高手”高到什麽程度。那賀蘭慕雪距田幽宇少說也有五六十米遠,從這樣的距離發出勁力那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高手能做到的。
    計時香已經燒完了,鑼聲響起之前田幽宇沒有再出手,於是最終結果他以一魚之差惜敗。
    “好罷,我認輸。”大盜笑著望著我,“小月兒說說你的要求罷。”
    我看著他,道:“雖說田瘋……他輸了,但那不是因為有人從中作梗了麽?可以不算,反正還有第三輪……”
    大盜笑道:“事實上最後的一點時間他還有機會出手,而且相信他隻要出手必定能中,隻不過他似乎另有打算,放棄了與賀蘭打平的機會,這是出於他本人的意願的,因此他還是輸了。”
    田幽宇放棄了?另有打算?他究竟想怎麽做呢?我疑惑地望向正往馴鷹人的那條船過去的田幽宇,見他要過自己最後一支射穿了魚鷹腿的那支箭拿在手裏看了看,而後插回了身後的箭簍裏。
    “或許他是故意要將比賽拖入第三輪的,”大盜忽然笑道,“想必他是想弄清楚那作梗之人究竟是不是賀蘭,以及賀蘭是如何出的手——如果他贏了第二輪,那麽整個比賽就會提前結束,他便沒有機會再誘對方出手了,是以他才將比賽拖入第三輪,給自己也給對方都創造了一個機會。”
    沒錯……以田瘋子的性格來看他很有可能就是這麽想的。方才他是因沒有料到才會著了道,第三輪他已有所戒備,隻怕……隻怕最終的勝利者仍然會是他。
    什麽都不會改變。
    “想好了麽?想要我做什麽?”大盜潤潤的聲音隨著湖麵的風吹入我的耳朵。
    我轉過身來望向他,停頓了片刻,輕輕地,一字一字地道:“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