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穀·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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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穀·囈語
我站起身踉蹌著向著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跑了幾步,然而那黑影早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追也是徒勞,隻好停住腳步。寒風穿過樹林襲上身來,我猛然清醒,大盜被田幽宇的箭貫穿了左胸,除非田幽宇又像後羿盛會上那樣失手,否則他是不可能射偏的,而田幽宇因為我的關係如此憎恨大盜,他又怎麽可能射偏呢?那一箭出去……必然是直指心髒的……大盜,大盜他又怎可能會死而複生呢……退一萬步說,就算田幽宇確實射偏了,大盜僥幸沒死,這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他就算有靈丹妙藥也不可能恢複得如此迅速,又是下水救人又是如輕煙般離去……最為重要的是,他為何不肯見我?如果這人當真是大盜,他一定會來見我的,就算我的周圍全都是官兵,他也一定會來見我的!所以……所以這個人……不是大盜……
愴然地輕歎一聲,失魂落魄地立在寒風裏,不得不承認,從方才在水下被這個人救了時,我的內心便在期望他就是大盜,明知不可能卻還是要騙自己去相信,直到必須麵對這現實,傷痕累累的心頭便又重重地捱了一刀。
我聽見田幽宇叫了聲“丫頭!”,緊接著整個人便被他擁在懷裏,大手搭上我的腕子把了把脈,隨後又放開我,脫去身上罩的外衫,將我嚴嚴地裹住。
我慢慢回過身望向季燕然,他也正抬了眸子望著我,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知道他是想告訴我:那不是他,不是他,不是……
田幽宇至他身邊點了他身上幾處穴道,想是為了防止他再度流血的,最後點的是昏穴,而後將他背在背上,走過來將我拉進懷裏,低聲道:“丫頭可還有力氣走路?”
我有些遲緩地抬頭看他,他一挑眉,道:“若沒有力氣,我便先背你下山,姓季的先丟在這裏!”
我點點頭,他便欲將季燕然卸下背來往地上丟,我連忙攔住,道:“我是說……我還有力氣走。”
田幽宇盯著我,伸出隻大手胡亂地將貼在我臉頰上的濕發捋向我的腦後,沉聲地道:“丫頭,記住,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定了你!”
這話……又是從何而來?略略一想,隻怕是他方才看見我衣冠不整四下走光的樣子,以為是在穀內遭到了匪徒的淩辱,是以才有此言。
不置可否,我問他道:“吳嫂呢?可曾見到她?”
田幽宇不容抗拒地將我摟在懷裏,邁步向山下的方向走,道:“那嫂子遊出河來時正趕上炸山,被山體滾落的石頭砸傷了腿,我將她先送下山去找人帶她飛奔回城內看郎中去了,也因此才耽誤了接應丫頭你和這姓季的。若不是這姓季的臨入穀前向我擔保必會將你安全送出穀來,我才不去管他什麽‘無’嫂、‘有’嫂的死活,丫頭你的命方是我唯一在意的!”
聽得吳嫂並無性命之虞我便放下心來,至於田幽宇後麵的話我已無力細聽,這一晚驚心動魄的經曆足以讓我好生消受數日了,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向山下走了一段路,見有輛馬車備在那裏,季燕然被他丟進車廂,扒去濕衣蓋上條厚厚的毯子,還燃起了一支小小的暖爐——據田幽宇說這些也都是季燕然提前要他備下的,若最後不得不從水路逃出穀來的話,這些東西定會用得上。
除以上之外,季燕然竟還為我備了一身厚厚的女裝,不禁令人又一次乍舌他的心細如發。躲在車廂內將昏厥著的他的臉上又蒙了層布,這才小心翼翼地脫了濕衣換上幹衣,濕衣扔到車外,田幽宇進來拿了布強行替我擦那水濕的頭發,直到將我這一頭糾纏不清的亂發揉成了更加糾纏不清的乞丐頭方才罷手。
燃起一隻小手爐讓我抱在懷裏,田幽宇坐到車廂外去趕車,輪聲轆轆中,疲倦至極的我頭一歪,靠著車廂壁沉沉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時終於是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床邊卻隻坐了個嶽明皎,眉頭緊鎖地望著我,乍見我睜開眼睛,喜色躍然於麵,探身過來輕聲地道:“靈歌……感覺可好些?哪裏不舒服?餓不餓?”
“爹……”我想坐起身,卻被他輕輕按住,隻得躺回枕上,道:“靈歌沒事,一切都好。”
嶽明皎的眉頭重新鎖在一處,深深地望了我許久,方沉聲道:“靈歌……你心裏頭……怪不怪爹?”
“爹?”我疑惑地望著他。
嶽明皎歎口氣,道:“為父這個爹當得實在不夠稱職,總害得自己的女兒時時陷入危險與恐懼之中……唉,為父實在無顏去見你那九泉下的娘了!”
我從被子下麵伸出手來握住他滿是青筋的大手,微笑道:“若不如此,又豈能證明爹對那些壞人有著多麽大的震懾力、對百姓又付出了多少努力做出了多少犧牲呢?靈歌相信爹也會對自己為百姓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的,而這也正是靈歌最引以為豪之處,靈歌又怎麽會怪爹呢?”
嶽明皎笑起來,大手撫上我的額頭,道:“為父也為有你這般懂事明理的女兒感到自豪啊!為父常年以來事務繁忙,虧欠你兄妹兩個太多,未盡到父責,心內著實愧疚不已。聽你哥哥說,你一直很想到外麵去走走,是以為父決定,待忙過這一年去,至明年春暖花開之時,請上一兩月的假,帶了你們兄妹好生出外去遊覽一番這大好河山——靈歌認為如何?”
我一怔,我幾時對嶽清音說過想要出去走走來著?莫不是……我的這點難以忍受束縛、不甘寂寞的小心思早便被他看得透透了麽?
心內一陣湧動,點點頭,遂問道:“爹,怎麽不見哥哥來看靈歌?”
嶽明皎大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蛋兒,笑道:“你這丫頭從小就離不了你哥哥!如今眼看就要嫁人了,怎能還一天到晚總膩著哥哥不放?——他在照顧燕然,一時脫不開身,隻怕要到晚些時候才能過來看你了。”
我偏臉望向窗戶,見窗扇關著,外麵一片漆黑,竟已過了一個白天,又到了晚上,難怪嶽明皎會騰出空來待在家中。便問向他道:“季大人的傷如何了?”
嶽明皎歎了一聲,道:“燕然那傻孩子,竟會想出自剮贖人這樣的法子來!所幸保住了性命,否則卻要為父如何向他爹交待呢!為父已請過太醫來替他上了藥、包紮了傷口,內服的方子也開了。燕然身邊兒也沒個貼身的丫頭小子伺候,為父便將他暫時安置到你哥哥那裏住下養傷,方便照應……靈歌啊,你的這條命可是你燕然哥哥舍身救回來的,明兒一早你若身體無礙了,便去你哥哥那裏探望探望燕然,都是一家人,不必講究什麽。燕然除了左臂的刀傷外肋骨也讓石塊撞斷了兩根,雖說這一次因他立下這大功令皇上龍顏大悅、特地將皇族禦用的生肌散、補血丸、複骨膏等珍貴藥材賜給了他用,但不花上一年半載的隻怕也痊愈不了,是以他那衙門中的事務上頭已派了候補知府暫理,這段時間裏你便好生同你哥哥一起照顧燕然,以報他對你的救命之恩。可記下了?”
“記下了,爹。”我輕聲道。
嶽明皎又坐了一陣才離去,我坐起身,喝了紅鯉端來的滾燙的薑糖水,出了一身的汗,頓覺身上輕鬆了許多,捂上被子再度睡下,一覺至明。
次日起床先行沐浴,簡單吃了早飯,身上除了有些酸痛外並無不妥。聽得綠水說昨天半夜裏嶽清音來看過我,坐了一陣便回房去了。於是想起嶽明皎說的話來,獨自出了院子,行往嶽清音的小樓。
上至二樓,見書房的窗子開著,便輕輕推門進去,嶽清音正坐在書案後靜靜地捧了本書看,抬眼望向我,放下書,起身將窗子關了,而後才向我沉聲道:“頭發尚未幹透便跑出來,盼著傷風麽?”
“不妨事的。哥哥今日未去衙門?”我問道。
嶽清音對我這行徑略感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坐回書案後,道了聲:“今日不去了。”便又捧起書來看。
我輕輕走過去立到他身旁,見他正翻到寫有如何由人骨辨別死者生前是否染有惡疾的一頁上,無心細看,便問道:“哥哥,聽爹說季大人現在咱們府中?”
嶽清音頭也不抬地道:“便在為兄房中,尚未醒來,你可先在此待上片刻,架子上有書,自己挑去看。”
我便踱步至書架前,邊打量邊道:“哥哥是不是近段日子也不必去衙門了?”
“為兄明日便要去的。”嶽清音淡淡道。
“那……季大人要誰來照顧?”我扭頭看向他。
“爹不是要靈歌你來照顧麽?”嶽清音總算抬起臉來望住我,道:“怎麽,不大願意?”
“沒有。做人當知恩圖報,靈歌懂得。”我輕聲道。
“哦?不恨他了麽?”嶽清音狀似不經意地重新看向手中的書,卻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若換了哥哥是我,會不會恨他?”我反問,轉過身來望著他完美的側臉。
“不會。”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作答。
我輕輕哂笑一聲,道:“這話靈歌不該問,哥哥與季大人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
嶽清音放下書,轉過身來望住我,沉下臉來道:“你究竟何時才能懂事?莫非你還在認為每個人都在害你不成?”
“靈歌不敢……”我輕輕歎口氣,“哥哥怎麽突然想起問這些來?”
嶽清音盯了我半晌,重又回過身去拿起書,不再看我,隻道:“你進房探望燕然去罷,估摸該醒了。”
我應了聲是,轉身退出房去。進了隔壁嶽清音的臥房,輕輕推開裏間房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悄悄行至床前,見季燕然仍自熟睡,麵色雖然蒼白,眉宇間卻仍帶著平時慣有的那股子閑散勁兒,長而蜷的睫毛更在他這副睡得漫不經心的態度中增添了幾絲孩童般的淘氣頑皮。
人隻有在睡著時才會顯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麵,沒有假象,沒有防備,沒有心機。此時我麵前的正是一個真實的季燕然,不再高深莫測,不再無懈可擊,除去他平日裏偽裝給他人看的所有的表相,這戲謔生活卻不輕視生活的態度才是他真正的本性。
看他這副沉沉的睡容,要醒來隻怕還需一段時間,我在床前立了片刻,轉身準備出門,過上一會兒再來。才邁出兩步去,卻聽得他忽然輕喚了一聲:“靈歌……”
邊轉回頭邊應道:“我在。”
半晌聽不到他的下文,重新走回床邊,卻見仍睡得像條死狗,方才那一聲竟是夢囈。
望著他眉頭有些微皺的麵孔,不知這家夥夢境裏的我是否又讓他為難了,難得在夢裏也能折磨他的身心,心頭不由升起了那麽一丁點的快意。
又立了片刻,估摸著這個夢境纏身的家夥不會太快醒來,正欲再度出門去,卻聽得他的唇內又輕輕地念出一聲:“靈歌……”
我不禁有些怔,便站定了腳步望住他,一柱香,兩柱香,一盞茶,兩盞茶,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十八聲“靈歌”真真切切地傳入我的耳中。
我一時不知是該好笑還是該苦笑,方才不是才說了麽,人隻有在睡著時才會顯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麵,然而夢裏的東西又豈可當真?他喚我的名字,許是、許是夢到了我又被拖累進某個案件當中去,令他很是無奈很是頭疼。可不是還有那句話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我當然知道他日間思的是什麽。是我對他的不諒解,是我對他不可能不產生的怨懟。我心內清楚,做為嶽明皎結義兄弟之子的他,對我是相當照顧的,他是朝廷命官,為朝廷辦事是理所當然,他是嶽府世交,為嶽府命運考慮是情之必然,在逼死大盜這件事中,從頭到尾他沒有一點錯,於公於私他都已盡量做到了將傷害減至最低。
盡管如此,他卻還是認為對不住了我,於是舍了命的將我從山賊的手中救出來,他想補償,卻始終未能得到我明確表示的原諒。
我這才明白了方才嶽清音為何突然問起我是否還恨季燕然,明白了他為何讓我進來探望他……隻怕季燕然昨天一整個晚上……就是這麽喚著“靈歌”昏睡過來的……
我望著季燕然時而舒展時而微皺的修眉,心內那兩道對立的聲音再度響起。天使說:是的,大盜的死怨不得任何人,他們隻是不明白一個孤兒對家的渴望,一個沒有姓名來曆的人對於存在感的追求,若我是季燕然,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隻怕……隻怕也會像他那樣去做的。
而魔鬼的聲音卻叫囂著:怎麽,才過了一個月,我就要忘記大盜是被誰逼死的麽?季燕然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償還我被他奪走心愛之人的痛苦罷了,大盜的生命豈能因幾聲夢囈便一筆抹煞?
偏身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默默地望住地麵上那雙大大的靴子,一時間思緒紛亂如麻。
“靈歌……”耳旁傳來第十九聲夢囈。
“噯……你好煩。”我忍不住搭腔,“睡著了也這麽不討喜。”
“喔……是為兄的錯,從今後定要睡得莊重嚴肅才是。”耳旁的聲音帶著啞啞的低笑。
我睜大眼睛扭過頭去望住他,卻見他躺在枕上正偏了臉望著我笑,眼睛裏的睡意尚未褪盡,但顯而易見那第十九聲“靈歌”是他由夢中醒來後叫出的。
見我的表情捉摸不定,季燕然識趣兒地原封未動地又閉上了眼睛,喃喃地自語著道:“還是再睡一會罷……”
我起身由他房內出來,仰首望向頂上天空,輕輕地一聲歎息:大盜……我該怎麽辦才好?放下怨恨是否就是對你的背叛?敞懷原諒是否真的就能讓每個人都可以活得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