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命運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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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背著我偷偷在傳,我不是我爸爸的親生女兒。我本對此些流言嗤之以鼻,可最近發生的事,卻連我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了……
我是獨生女,我爸在鯉城開了一家小造辦工作室,就是俗稱的手工修理作坊。從鍾表、無線電、留聲機甚至汽車,隻要與機械相關,他都能琢磨出解決方案,由於專對付老物件,爸爸在收藏界頗有些名氣,大有收藏者千裏迢迢帶著舊物上門求助。我媽曾是英文老師,她體弱多病,長年藥盅不離,前兩年徹底退崗,休養在家。一年前,我生了場大病,也加入“需精心調養”的陣營。這一年來,我在爸爸的嚴加看管下,活動地未曾超過“以家為中心以三公裏為半徑畫個圈”之範圍。
炎夏的蟬隱在樹枝間,聲嘶力竭彰顯生命。我在庭院除草,蹲在樹下,見一縱螞蟻高舉圓白蟻卵匆匆前行。果不其然,不消一刻,本是無雲的湛藍天空四斂邊角,豆大的雨粒直直墜落,砸中牆角的芭蕉樹,耳邊一陣“劈啪”脆響。
下雨了!
眼見瓢潑大雨移動而至,我連奔帶逃躲入簷下。仰臉看天,雨簾的源頭籠在濃厚的灰色之下,我正想感歎天氣無常,聽到了爸爸媽媽在屋內聊天,他們提到了我。
我爸爸說:“我先去見見湛名……雪州和我一起去,火車票我已經買好了,下午五點,我們一會兒就走。”
爸爸要帶我去哪裏?!爸爸要帶我出遠門,他車票都買好了,竟也沒告訴我一聲……
他是認真的?
我想聽仔細些,偏偏他們驀然壓低聲量,加上雨聲嘈切,入耳的是斷續幾句。
“你想,送雪州去……”媽媽抽咽著說不下去。
“她也該知道自己的……”
不知道爸爸說了什麽,媽媽“嚶嚶”哭了起來。哭聲混著雨聲,我的心也跟著揪緊。在切切的哭聲雨聲中,我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出門為媽媽取藥,走到半途發現忘了錢包,返至家門口見到爸爸和紀叔坐堂屋喝酒。紀叔以前隨父親學手藝的,如今已自立門戶,逢年過節他都會來家裏探望。
我正準備喊人,恰聽紀叔怯怯問我爸爸:“……哥,你真不送他回家嗎?”
沒想到,這一問令平日裏寡言和悅的爸爸臉色大變,爸爸將手中酒杯怒摔在地:“他是我家人,你以後再敢提這件事,你立刻給我滾蛋!我就當沒你這個兄弟!”
我被爸爸的怒氣震懾,沒敢上前招呼。而紀叔見父親動了真火,也不敢再吭聲。
紀叔待我態度客氣疏離,近乎能避就避。其實不隻紀叔,周圍鄰居看我的目光也是意涵萬千,總會旁敲側擊問我是否記起從前,那神情,與紀叔同出一脈。我突然明白,那天紀叔和爸爸說的要送走的那個人——是我……我決定找紀叔問我明白。
這天,我爸媽不在家。紀叔來了。他看爸媽不在就要走,我則逮住了他:“紀叔是有話要對我說吧。”
“沒有啊。”
“關於我的身世的秘密?”
“誰、你聽誰瞎說的……”紀叔一緊張,竟然磕巴起來,他四下一看,確定沒有其他人,“雪州,你可不能瞎說話啊。這話要是讓笙哥聽見,他可要……”
“那您怎麽每次見我就躲?”
“你這小孩說話真是,我怎麽躲你了。”紀叔尷尬地說著,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問我,“你最近身體怎麽樣了,有想起什麽嗎?”
我有點沮喪:“沒有。還是老樣子。”
紀叔深深歎了口氣:“你爸爸他是好人,無論他做什麽,也是為了你好的。以後,希望以後,你不要怪他才好……”紀叔說了這句話就走了。他欲言又止、猶猶豫豫的模樣,反倒加深了我的懷疑。
我本來都要將這事給忘記了。今日聽到爸爸的話、媽媽的嗚咽聲,那荒唐的猜想猶如幽靈,再次降臨我的腦海……
瓢潑大雨絲毫未能阻止爸爸出行的決心。
我簡單收拾了行裝,捏緊胸前的星型鏈墜,隨爸爸登上火車。我們一路轟隆北上,抵達京城。我才知道,偏安在鯉城經營小修理作坊的爸爸居然認識叱吒商界的風雲人物律湛名。
“我和他是同學,念書時我們處得不錯。”爸爸語調平靜,他看向車窗外,樹影錯落交織他的臉上。我從爸爸的聲音裏聽出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漂浮的憂傷。
下了火車又換汽車,最後在一大門前停下。爸爸摁下門鈴,稍待片刻後,大門轟隆開啟。
“你進了律家,要懂禮貌。”爸爸看著徐徐敞開的大門對我說。
“哦。”我應道。
有位女士前來迎接我們,她自稱高秘書。爸爸隨之前往與律先生去書房說話,我就在廳內候著。
簡約的高牆院門之後,古典建築與現代理念完美融合。既有回廊曲折、階前滴露,亦有落地高窗、白牆紅楓。庭院幽深回轉處,恰逢園丁修建花枝,樹木汁水噴發清香。我宛若身處南方某城的深宅大院之中。我原以為,繁茂大都會裏,豪宅是水泥鋼筋澆築的多室多廳,複式為佳、別墅為上,如今看來,是自己太淺薄。像律家這般灰牆黛瓦,梁柱皆有精美雕花,又不失現代風情才是真奢華。
我獨坐客廳等至天色昏黃,爸爸才從律先生的書房裏出來。
我迎上去,爸爸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雪州,爸爸走了。你留下來,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耳畔如炸驚雷,我呆愣忘言。
其實,爸爸不遠千裏前來探訪律先生的目的,即便不說我也能猜出幾分。媽媽纏綿病榻多年,幾年前聽聞美國一所大學醫院對此類疾病頗有研究並有突破,爸爸便動了心思,想帶媽媽去美國治病,他本就在籌借媽媽醫病的費用,依計劃前年就該動身,偏偏,遇著我落水、大病,還燒“壞”了腦子,爸爸多年積蓄被我瞬間耗空,媽媽赴美醫病的計劃就此延宕。今年,媽媽病情急速惡化,爸爸知道不能繼續拖延,這才開口向四方友人求助,最後,求到律先生這裏……
“雪州,我決定帶你媽媽去美國看病,我不放心把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鯉城,你律伯伯提議你住下,我覺得也很好,等你媽媽病好了,我就來接你回家。”
我:“爸爸,我不用住在這裏的。我會出去找工作,會好好照顧自己……”
“你怎麽能這麽不懂事!現在的你會做什麽工作,洗碗端菜盤嗎!”爸爸突然疾聲厲色起來,他急促喘息,哆哆嗦嗦喃喃了句,“如果你不留下來,你媽肯定不會答應去美國的,即便不是為了你,你也要為你媽媽……我還能這麽辦呢……”
我沒再說話,雙眼幹澀發疼。
落水得救後,我連續發燒,燒退清醒後我已完全忘記從前。
醫生說,神智清醒已算幸運。經過休養,如今的我生活自理無憂,就是我原賴以生存的專業技能也如風而散,自然也無法留崗,爸爸代我向單位提出了離職,我徹底變成無業遊民。爸爸說,人活著就好,即便我一輩子不工作也沒關係。我沒能想起一丁點過去,沒了專業技能,又無特長。縱使爸爸想縱容我遊手好閑一輩子,他也無能為力。這樣的我,爸爸不把我留在律家能怎麽辦呢?
爸爸見我咬唇不語,他紅著眼眶,緊緊握住我的手,他說:“雪州,你要留下來,你一定要留下來!即便是有人逼你走,你也不能走。隻有你留下來了,你媽媽才會安心在美國治病!”
爸爸還想說什麽,高秘書正步而來,她看了我們一眼,轉身走向大門,並定步門邊,似乎候著什麽。爸爸見狀迅速從包裏拿出一盒點心塞在我手裏:“你媽媽親手做的糕點,這盒是給你留的,你慢慢吃……雪州,一定要記住爸爸的話。”
說完,爸爸快步走向高秘書,他同高秘書說了幾句話後,遙遙看了我一眼,突然他抬手一揮,迅疾轉身邁過大門門檻,頭也不回地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仍舊瞪視著爸爸背影最後不見的地方,心裏有塊東西直直下墜,仿佛沒個盡頭。
“雪州小姐,律先生想見你。”這時,高秘書用毫無起伏的聲音對我說。
她約莫四十,著一身黑,不多的頭發聚攏在後腦,緊縛成團。薄唇緊抿,說話聲猶如金屬鍛造,一如她的表情,冰冷僵硬。
高秘書掃了我一眼,寒暄道:“聽說雪州小姐的母親是位大美人,不知道雪州小姐像母親多一些,還是像父親多一些?”
“我,不太像我媽媽。”
我媽媽是細長的鳳眼,小鼻小唇的古典美人。我與她完全相反,濃眉大眼……呃,好像,我也沒有像我爸爸……
我像是基因突變的產物。
“小姐也不像律先生。”高秘書清清淡淡補上一句。
“……”
我雖未應答,心中擂鼓綿密,驚頓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