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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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已抵達律先生的書房,高秘書拉開移門引我入內:“先生,雪州小姐來了。”
我拘謹踏入的同時,鼻尖縈繞上淡淡的中藥味。窗前人轉身看我。“雪、州。”他念的我名字有些遲疑。我鞠躬問好:“律伯伯好。”
律先生身形清瘦,鼻上架著金邊眼鏡,不怒自威。他指了指沙發:“坐吧。”
“謝謝。”我並攏著雙腿坐下,雙手交握膝上,將腰背繃直。
高秘書托著木盤奉茶,她將一杯熱茶放在我麵前的茶幾上,律先生又招呼:“喝茶。”
我:“哦。”偏偏,我取茶杯時,袖子掃落茶幾上的小木盒,我連忙放下茶杯彎腰拾揀,沒有算好距離,額頭正好重磕上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疼得我咬緊牙關、眼淚橫流。
律先生不以為意,“哈哈哈”大笑出聲。
“不用這麽拘謹,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出生的時候,你就像豆芽,一點點大,單隻手都能舉得起來,就像這樣——”
律先生張開五指,指尖朝後,做了個托舉的動作——我怎麽覺得,他的動作不像是托嬰兒,而是像托著一顆籃球……果然,下一秒他做了個投籃的動作……
我不由地笑了。
稍鬆了口氣,我便發現自己的雙肩因緊繃而酸痛無比。
律先生:“你就安心在這裏住下,有什麽需要盡管找高秘書。”
“謝謝律伯伯。”律先生聲音與笑容一樣和煦,我原本高高吊起狂跳的心稍稍緩和了些。律先生又問了我鯉城氣候如何、我和家人平時都做些什麽,我一一如實作答。回答律先生問題時,我一直抱著爸爸給我的點心盒。
“你這個樣子很像小冰。很乖很小心,生怕做錯事。”律先生陷入沉思。
“小冰?”
“小冰是你母親的小名。”
我驚詫不已:“律伯伯認識我媽媽?”
律先生:“你外婆是我的家庭老師,你母親小時候曾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我們關係很好。她,她就像是我妹妹。”
爸爸在火車上交待了我許多,唯獨未提這點。
這時,律先生桌上的電話響了,律先生便讓高秘書帶我去休息:“雪州就住‘月明軒’,你再帶她熟悉一下家,讓晴晴陪著雪州。”
高秘書若有深意看了我一眼後,才緩緩回答:“好的,先生。”
從律先生的書房裏出來之後,我尾隨高秘書在這大屋裏穿行。我也是沒話找話:“這房子像是南方建築。”
高秘書目視前方,冷然講解:“本來南方律家祖屋,要拆了,律先生舍不得,讓人先將房子零件小心拆下,再將部件運到這邊,再請老家的師傅來重新建起,前後花費了一年時間。”
竟然是這樣!
“真是了不起!”我不禁讚歎出聲。
“這個家的‘月明軒’,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住,連少爺都喜歡,空了一年多了,誰都沒讓碰,沒想到今日成全了雪州小姐。”
我認真聽著。
“律先生是個念舊的人。所以,非但是他的少年友人、連她的女兒,他會慷慨援助。”高秘書突然說。
“……”
高秘書是在提醒我,我隻是個外來者,別企圖仗著律先生的照顧,就以主人自居。
行至半途,遇著位女孩,擁著一大束新鮮百合。白色圓領小襯衣,搭配著一件藏藍色條紋長圍裙。“高秘書!”她見著我們立刻舉手招呼,高秘書招手讓她過來,她應答著蹦跳而至,她懷中的花朵也粲然點頭。
“她是晴晴。”高秘書對我說,緊著又向晴晴介紹我,“這位家裏的客人,牧雪州小姐。”
“晴晴,你好。”我向她伸出手。
女孩沒有回握我的手,突然邁前一步逼近我,百合花獨特的濃香霎時襲麵而來。她騰出一隻手輕輕抓住我直垂在胸前的長發,舉到眼前察看,許久,她歎道:“雪州小姐,你的皮膚好白,頭發也好黑、好順滑……”
小姑娘的反應,完全超出我的預設。如此直接又熱情的誇讚,對我而言也是新鮮體驗。我有點窘迫:“……謝謝。”
高秘書重拍晴晴的手,晴晴這才回神,端正說道:“雪州小姐,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謝謝你。”除了接連道謝,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高秘書張手推開她背後的一對老舊木門。那門上有浮雕,刻的是鬆樹,鬆針團像是蒲公英毛茸茸圓乎乎的,透著手工的粗糲與樸實,可愛極了。我凝神看浮雕時,高秘書順便說明:“這就是月明軒。”
木門後有兩間房,裝潢、家居都偏中式。外間為起居室,衣櫃書架俱全,臨窗處擺著桌椅。裏間為臥房,有張胡桃木圓柱架子床。我走到書桌前,臨窗而望,窗外為一方小院,鋪設著淺白色的防腐木,最中央一棵紅楓優雅而立,正對麵是一棟完全現代風格的白色房子,一整麵牆的挑高的落地窗,窗邊沿是黑色的,長垂的白色紗簾拉得嚴實,看不清裏頭。
晴晴走至我身旁,我們並肩往外看,她的聲音跳躍輕快:“雪州小姐,我們少爺長得可帥了。改天他回來……”
她話未畢,又招來高秘書淩厲的眼刀,晴晴刹時收聲。
高秘書又向我交待一二後,帶著晴晴走了。
我掩了窗,抱著點心盒坐床上,小心掀開盒蓋。發現其中除了媽媽做的糕點以外,還有卷成拳頭粗的紅色百元鈔。紅票被透明塑料袋包著,放在點心外圍。我輕輕摸著那卷紅,喉頭一哽,雙眼又發疼幹澀了。
當晚,我發燒且全身發癢,無知無覺中我撓遍全身。夜半折騰爬起,從行李箱中翻找出藥,吞水送藥丸入咽喉底部。蹣跚重躺床上,我蜷縮身子,緊裹厚被,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定要挨過去……
稀裏糊塗中,我做了很多的夢,夢裏,我獨自站在江邊,突然浪頭高高掀起,我轉身狂逃,卻依然被浪頭卷覆。
醒時,發現已是翌日清晨,耳邊是晴晴輕盈如風的聲音,她輕快拉開窗簾讓陽光入內:“雪州小姐,起床啦!”我流了很多汗,睡衣已濕透,而清晨的涼風一吹,我便不可遏製地咳了出來。我心想,我總算是熬過來了。
緊接著,耳邊傳來尖叫和玻璃炸裂聲,晴晴瞪眼掩口,連連後退幾步,那模樣似乎見到了妖怪,她驚駭而高喊:“雪州小姐,你、你、你怎麽了!”
屋下垂吊下的木架上,一隻肥碩的白鸚鵡悠然停落。我站在廳堂簷下,看著它如醉酒般頓然摔下木樁,又叼著鏈子爬回木樁之上,我關顧它的劇場不過半小時,就見它表演了“醉酒”三次。即便現場隻有我這一位觀眾,它敬業演出。一旁的食盒裏裝著白瓜子,顯然是給這位準備的零食。我便撚起幾顆托在手心裏問它:“你會說話嗎?”壓抑在口罩裏的聲音有些含糊,於是我又問了一遍。
鸚鵡不理會我。莫非,它也嫌我醜?
今晨,我因晴晴的驚叫而徹底清醒,乍見鏡中自己麵容,我也被嚇了一大跳——整張臉高高腫起,雙眼被擠壓成窄縫,隻能勉強睜開。好像臉上刷了數遍漿糊,麵皮發硬,以至於封鎖了我所有的表情。
我明白晴晴因何驚恐了——昨夜的我和今日的我狀若兩人。如同《聊齋·畫皮》裏那躲在精繪美女皮下的妖,被清晨雨露一浸,便顯露醜陋原形。
我是過敏了。這病之前在家也犯過,吃了藥過幾天就沒事了。隻是這次最嚴重,我都認不出鏡中人是自己。過敏也非一時半刻就能消去,為不嚇到別人,我找了枚口罩戴上。現在看來,不僅人,連鸚鵡都被我嚇到了。
或許是見我心誠,肥嘟嘟的白鸚鵡終於願意賞臉,它輕輕跳躍,小心靠近我,挑揀我手中的瓜子。我見它歪著腦袋利落剔除瓜殼吞下瓜仁,吃完瓜子後,它用豆黑圓眼盯我,一臉精明相。
這時,聽回廊那頭徒然喧鬧,晴晴和倆位年紀與她相仿的女孩,腳步輕快地朝大門迎去,我聽晴晴興奮且驕傲的聲音:“你們快看,那就是我們家少爺!帥吧!”
少爺……是律先生的兒子律照川?爸爸告訴過我,律先生惟有一子,名照川,大學三年級做了交換生去了國外,此後很少回國內。
我到底是應同她們一樣,前去迎接呢,還乖乖待著不亂動?我正想著,見一黑一白兩位高個青年悄然出現在長廊末端。他們快步拾階而上,繞過回廊朝這邊而來。我下意識躲在鸚鵡架後——雖然它毫無遮蔽效果——透過鸚鵡落架賊眉鼠眼瞄來人。
“少爺,寧少爺,你們回來啦!”晴晴的聲音甜蜜蜜的。
“嗯。”簡短而低沉應答。
“晴晴,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啦!”相對黑衣青年的簡潔,白衣青年則親和許多。
“呀,寧少爺真愛開玩笑……”晴晴嬌嗔著,害羞托臉。
哦,穿黑色襯衣的是律照川。
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幾眼。
或許是因為家裏突然多了張陌生麵孔,他注意到站在簷下的我,眉頭隨之蹙緊,他有雙狹長銳目,目光裏似浸著冬的寒冷。他飛快掃了我一眼,快步往內堂而去。
也不知怎麽的,他這一眼,竟讓胸腔發悶,有一絲奇怪的不適之感。
我預感向來很準,這不適,似乎預示著,某種意味不明的、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