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被他照顧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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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頓片刻,我開口:“昨天,發生什麽事了?”
晴晴突來發問令我膽顫心驚。
雖然,我保留了語言功能,基本生活技能猶在,若我不提,外人並無從察覺我的異常。但是,我深知,狀若正常的我,在強迫自己恢複正常社交的過程中迸發出數種難弭的後遺症——我需反複確定自己是誰,需背誦自己與周邊人的關係,會詢問旁人對自己的印象而下意識修正自己的行為以便更像過去的自己。我害怕見到過去認識而今記不得的人,害怕周邊一切高分貝。我終日小心翼翼,生怕觸發某隻可以改變一切蝴蝶……
之前,晴晴扶我起身時,我就注意到自己原本的衣服已被褪去,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浴袍,浴袍胸口處繡有標記,那幾個字是“繁星俱樂部”。
繁星俱樂部?哦,是那地下城!
我被撈起之後發生了什麽?
我是怎麽回的這個家?
我有那麽多的問題尚未問出,卻被晴晴的問題給震住了。
“你回來時就是昏迷的。少爺帶你回了臥房,然後,你就一直睡一直睡。剛開始,隻是臉有點紅,身子有點燙,呼吸還是平穩的。到了晚上,你開始疼,渾身發抖冒汗,身體蜷縮一團……然後,李醫生來了,李醫生給你打了針,又吊上水。過了好久,你才慢慢平穩下來……”
此時床頭櫃上擺放尚未及時處理的藥瓶。一旁還有水盆,盆沿掛著的毛巾。我能夠想象,昨夜的兵荒馬亂。
“給大家添麻煩了,謝謝。”
聽到我的道謝,晴晴扭捏起來。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其實,照顧雪州小姐的人,不是我,是少爺……”
“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律照川?
他照顧我……
“擦汗、喂藥……都是少爺親自做的。”我還未從第一波的震驚裏回神,晴晴繼續說著,“你痛的時候,少爺一直緊緊的握著你的手。高秘書喊他,他也不理。就一直守著你,生怕你出事。天亮後,你燒褪了,臉色也恢複正常。他才走的。”
喉嚨很疼,我盡量發音清晰:“你說的少爺,是律照川?”
“是啊。”
我脫口而出:“怎麽可能……”
晴晴小心翼翼:“雪州小姐,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麽。昨天,少爺那個樣子讓我很害怕……我從沒見過他那麽絕望的模樣……少爺脾氣不好,其實他心地很好的。你能不能不要生他的氣……”
我點點頭。
“真的!”
我在徹底失去意識前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麵,是律照川撥開圍觀人群,縱身向我而來,在水下,他拉住了我的手。
是他救了我。
“雪州小姐,那我告訴您一個秘密吧,我有看到少爺……”
晴晴說到一半,聲音突然消匿,她捧起空碗:“我去雪州小姐盛粥!”她這句話顯然不是對我說的。話音剛落,她飛竄而去。我也驚詫發現門口的“不速之客”。
律照川無聲立在門邊。他是否對我感到抱歉,抑或怒氣未平?他的臉一半隱在暗處,我辨讀不出他任何心緒。
既已從晴晴口中得知昨夜他照顧我盡心盡力,我自然心存感激。卻又覺得不忿。若不是他故意要給我難堪,我怎會失足落水。但,若不是他及時下水撈我,恐怕,我此刻早已氣絕身亡。這兩相情緒在我胸腔糾結撕咬,誰也不占上風。
我不說話,他也不準備開口。我倆沉默互望對方,萬般情緒在詭異的寧靜中穿過。
“你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想說什麽就說!”他率先打破沉寂。
怎麽會是我有話要說!
“……我覺得,哪裏不是好地方。你以後還是不要去了。”
說完我都覺得奇怪了。我竟會說出這種話,而且,用的還是規勸的語氣。
他麵色一沉:“你不會是假扮我姐姐上癮了吧,竟然教訓起我來了!”
我眼皮重重一跳。
律照川邁過門檻,大踏步直逼我而來,他單手撐住床頭,冷峻的臉瞬間靠我極近。我被他突來的舉動嚇到,睜圓眼看他。我還看見他的發尾潮濕,還聞到沐浴乳液的味道。
在那雙黑瞳裏,我見著了自己的影子,是寄人籬下的小心翼翼,是過度局促的臨陣脫逃。他那雙眼,輕易剝離我的虛張聲勢。
“你、你還想做什麽?”我因緊張而結巴。
“到底是為什麽,你連死都不怕,卻不敢認我!”他忍著怒意質問我。
我一凜——
認……他說,認?
我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梭巡。人的眉峰與嘴角藏有微小密碼,如果仔細辨讀,可以探得最真實的情緒。第一次,我認真看他。我看到他血絲密布的雙眼裏藏著清水無法洗滌的疲乏;隱著無人理解的迫切的憤怒;而那簇跳躍的怒焰之下還有一縷遊蕩的憂傷……
驀然,一股潮熱擁往我的眼眶。
我氣息奄奄:“我們以前,認識……”
律照川蹙眉:“你什麽意思?”
嘶啞飄忽的像是破敗的機械擺蕩軸承:“以前的事,我記不得了。”
我們曾有過交集,而今,惟有他獨自記得……
愧疚感爬上我的心頭。
我的回複徹底惹怒了律照川,他張手捏住我的下顎:“不記得?你倒是找了個好借口!”
“是外傷性全盤遺忘,大腦皮層聯合區發生改變導致的記憶障礙。一年多前,我因為溺水休克,醒來時已記不得從前。”
律照川一震,他的目光變得極度危險:“你說什麽?”
“我失憶了。”
律照川形容一滯,失神看我。顯然,這個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這令人很難相信……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至今記得,我從醫院蘇醒那一刻,大腦一片空茫寂靜,什麽聲音都沒有。我瞪著天花板問反複問自己:我是誰?我喜歡什麽?
他如一棵迅速枯萎的植物,瞬間消泄戾氣,掐我下顎的手也驀然垂下。緩慢而清晰地問:“所以,你不記得從前,也你不記得我了?”
我點頭。
至今,我還在雪白而空曠的巨大空間內,輾轉繞行。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甚至連腳印都沒有……
律照川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可怕。我突然意識到不對,驚惶推測著:難不成,我曾經害過他!是啊,我憑什麽認為,那些被我遺忘的過往是友愛而非暴戾。以他這種盛氣淩人的態度,我可能還給他下過絆腳石!一定是這樣的!我們有過節,所以他才會反複無常、暴躁易怒……
“啊……”
突然像是有成百上千的螞蟻從我的腦皮層爬過,難忍的痛襲擊了我的腦袋,我忍不住抱著腦袋痛叫出聲。
律照川:“……你怎麽了!”
我強忍著疼仰臉,此時,視域完全陷入白茫,我對著他聲音的方向,表達心跡:“如果我曾傷害過你,能不能拜托你不要太恨我。你看,我已經得到報應了。”
沒有過去也不知未來的混沌的我,實質是一俱悲哀的軀殼。
律照川沒回答,迎接我的是一片徹底的肅靜。
疼痛讓我意識徹底遠去……
我發燒、過敏,一連在床上躺了數天。由於舊疾新病一並發作,這次生病比過往任何一次都嚴重。我沉湎徘徊於噩夢,恐怖劇場連續播放,沒有散場時刻。即便短暫蘇醒,轉頭的瞬間立即耽於迷夢。令我悲憤的是,我的噩夢重複而單一,主題永遠是逃生,我抱著圓木,在水中浮沉。
我發病期間,律先生回來過一趟。彼時我正暈乎而睡,迷蒙中睜眼見著了律先生和高秘書立於我床前。我想起身問好,四肢卻綿軟。律先生連忙叮囑我別動,又措辭嚴厲地交待高秘書要悉心照顧我,高秘書從旁連連應允。迷迷糊糊間,我聽到律先生問高秘書:“律照川哪去了?”高秘書回答:“少爺去杭城了。”“他就沒個正事。”律先生批道。
我隱約記起,自從那晚與律照川相談後,我就沒再見到他。
一周後,我終於恢複正常。早上,我拿著大喇叭走出房門,在高揚的《第八套廣播體操》樂聲中,我有規律的動動胳膊動動腿。這次發病將我折騰得不輕,我不敢輕忽醫生的交待,抓緊鍛煉,增強體質。
我正一板一眼做著早操。突然對麵白房子的大門“嘩”地打開了,律照川出現在門後。
律照川回來了!
他頭發淩亂,頂著一臉不耐煩,恨指我那賣力歌唱的大喇叭。
他說:“關了!”
我微怔,回神。口裏回答著“哦”,迅速撥下大喇叭的開關。律照川拍合上房門,我繼續彎腰壓腿,但無數問題從腦裏蹦了出來——我是否可以問他我們的從前?說不定他還認識我相片盒裏的那位少年呢!
正想著,身後再次響起開門聲,我回頭,見律照川拎著一紙袋大步流星衝到我麵前,他將手中紙袋往我懷裏一塞,扭身而去,房門再次重重合上了。
我愣愣打開紙袋,發現裏頭裝著我的藍白條紋襯衣和牛仔褲。
正是我那日遺失的……
我抱著紙袋無言。
日光太過濃豔,曬得我雙頰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