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身份與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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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塵手術當日。我起了大早,出門時天還沒有亮全,召了一輛出租,我飛速抵達醫院。許塵早就醒了,他靠坐床頭,見我進屋便笑,他是一派輕鬆。反是我,渾身緊繃緊張不已。
    真是奇怪,關於許塵的記憶,除了日記告知的,我並無多餘的想起。但每次見到許塵,我心中就浮出奇怪的毫無緣由的緩慢的悲傷。仿佛這悲傷原本就有,隻是暫封於腦皮層深處,一旦見到許塵哀切的笑容,就如同觸摁了身體裏的某個按鈕而全然被釋放。
    如同一待春來就蘇醒的冬眠之蛇,我的反應,近乎本能。
    昨天護士長就預先通知過,許塵的手術安排在今日第三台,大概上午十點半就得進麻醉室。我坐立不安,來回走動看表,生怕錯過時間。這時,許塵從枕頭底下抽出一本雜誌,他翻開雜誌並招呼我過去,我走過去,他指著書上黑白相間的方格表:“快來幫我想想,這道題好難……”原來,他在玩“填字遊戲”。此時,他臉上浮出孩童般的稚氣。許塵指的那道題目是:一種具有多分化潛能和自我複製功能的早期未分化細胞,醫學界稱之為“萬用細胞”。答案是三個字,有一個字已經出來了——幹oo。“幹細胞?”我剛說出答案,許塵就誇張地豎起大拇指:“好厲害!”“正好知道而已。”緊著,他又比了另外一道:“達爾文《進化論》的核心思想是什麽?”
    填字遊戲需耗費一點點腦力,又至於太疲累。先挑簡單的填,如果遇到實在艱難的題目就先跳過去。不知不覺,兩人合力做了好幾本雜誌裏的填字遊戲。我發現,我的緊張感稍稍緩解了些。
    正咬筆尖思考某題的答案,突然,聽到許塵說:“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的目光隨著筆尖走過題目,黑色的墨水在紙上留下一道曲折不平的線,我故作淡然:“那以前的我是什麽樣?”
    許塵微頓,許久才回答:“清醒。”
    “嗯?”我揚眉看他。
    “太清醒。”他多加了個字。
    “太清醒的人意思是,做人少了幾分幻想,缺了幾分浪漫,甚至丟了幾分熱血?”我給許塵說的“太清醒”下著定義。太清醒,這聽起來可不像是誇獎。
    許塵笑了笑:“我偶爾,很羨慕的你的清醒。”
    許塵彎腰從床下搬出好幾本雜誌塞在我手裏:“我進手術室那會兒你就做這些題,我醒來後要看的。”
    許塵進手術室後,我坐手術室外等他。翻開手中的雜誌,果然每本都刊有填字遊戲,這是他刻意尋來的吧。
    不過,這種時候,我怎麽還有心思玩遊戲……
    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我終於迎接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許塵的手術很成功。醫生說:“好好調養,很快就能恢複健康。”我深吐納,一直壓踞在胸口的磐石終於可以卸下,我連聲向醫生道謝。
    之後一連好幾日,我忙著請假,我將一日時間分割為二,上午上班,下午則去醫院看望許塵。許塵精神很好,身體恢複得也很快。我原以為,之後不會有緊急事態發生了。早上,我在店裏工作時,突然醫院接到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去一趟。我乍然從椅子上彈起,心瞬時凶猛地跳了起來。許塵現在是術後觀察期,換言之並沒有正式領到“安全牌”……
    停止停止!我不敢往深處想,也阻止自己在這裏胡思亂想下去。我丟下電子筆,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外衣,直往大門衝而去。最為緊急迫切的時候,偏偏與正要入店的人撞了個滿懷,我體會到今日背運的衰敗的氣息。我頭都未抬,連忙鞠躬道歉,但手臂狠狠一疼,是對方用力拽住了我。
    “你慌慌張張去哪兒?”
    我這才回神,聚焦看眼前人。律照川保持著一貫的麵冷無情,此刻他大力鉗著我,令我掙脫不開。
    他怎麽來了?
    我突然想到,這是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主動和我說話。
    我解釋:“剛剛醫院打了電話,讓我去一趟……”
    我還沒有說完,律照川掐斷我的話,冷腔冷調:“你憑什麽去?”
    我身子一僵。
    他又問:“你是許塵的誰?”
    我支吾:“我……”
    “他又是你的誰?”
    律照川連連的逼問不由地令我後退了幾步。
    許塵是我的誰?
    是我的同事,被我忘掉的少時友人,還是,我的妹夫……
    律照川的問題,我竟然一個都回答不上來。
    律照川不耐地斜了我一眼,趁著我還在思量他的話的時候,他掏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後,他柔聲說:“許塵住院了。市中心醫院。病房號一會兒我發給你。”
    “你給誰打電話?”
    “與許塵手挽手並肩走進結婚典禮堂的那個人。”律照川冷淡回複我,“她才是有資格去緊張許塵的人。”
    這些天,我準時前往醫院報道,卻從未想過“有沒有資格、是否妥當”這些個問題。此刻,律照川將我忽略的問題明晃晃得拖出來丟在我麵前時候,我茫然了。
    我喃喃而問:“生死關頭,身份抑或資格,這些很重要嗎?”
    “生死關頭,身份抑或資格,這些當然不重要!”律照川利落回答,“但是——現在不是生死關頭。許塵不會有事。他的手術很成功,他很快就會恢複健康,恢複到他的日常生活。在世俗的規矩裏,身份資格,就很重要!”
    我慢了半拍,先是發怔,繼而頹敗。真是震耳發聵的訓誡。停頓了一會兒,我掰開他鉗製我的手,點頭認同:“你說得對。”
    他不僅說得對,做得也對。
    默默走回了工位,我抓起電子筆,繼續工作。畫著,畫著,突然有水滴在了板子上,我立刻用袖子擦去觸屏上的水印,剛剛擦去,又滴下來。
    怎麽回事?我驚疑地抬手,試探性地摸臉,濕的!我趕忙抽紙巾擦去淚痕,又怕被別人知道,賊眉鼠眼地觀察周圍人,確定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確實沒空留意我。我剛想放心,一抬眼,凜然見律照川插著手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目不轉睛地冷漠看著我。
    他站那裏多久了?
    我的潰散全被他抓住了嗎?
    我一個激靈,失手打翻了手邊的茶杯。水邊裏的水頓時襲擊了我的畫稿,我手忙腳亂地收拾。而那個罪魁則斜了我一眼,緩慢走掉。
    看著那個不再有人的位置,我仍覺魂魄未定。
    他總是這般神出鬼沒,令我措手不及。
    下午,我留在了店裏,哪也不去。例會結束,張濟帆將我單獨留下了。其他店員從我身旁魚貫而出時,我頓時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有多離譜。雖然我的工作並非一定得來花店才能完成,但我最近請假的頻率簡直可以用囂張來形容。
    當會議室隻剩下我和他倆人時。“許塵沒事,隻是一些文件什麽的需要簽字,已經有人去處理了。你不用擔心。”張濟帆率先挑明緣由。
    我有些發懵:“張總你明明和我一樣,一直都在店裏,你怎麽會知道許塵的事情……”
    張濟帆咳了兩聲,神秘地說了一句:“有某人在,我們獲得的必然是最新鮮的資訊。”
    原來是律照川。
    如今想來,我對他有著莫名的懼意,也正是因為這點。他簡直無所不知,無處不在。
    “張總不好奇我和許塵之間是怎麽回事嗎?”我拋出試探。
    張濟帆頓然坐直激動到:“好奇啊,快告訴我是怎麽一回事吧!我們店邀請到了許塵來做花藝講師時,我還以為是撞大運了呢。許塵是誰啊,他是花藝大師,領時薪的人。居然願意待我們店裏開課,而且,律照川了對此事居然沒有半絲半毫的驚訝。而且,認識他這麽久,他和許塵認識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還有,你和許塵之前也認識對不對?我就知道,以他的資質和能力去哪裏不行,非要待在我們這個小店,那是因為我們店裏有你!我猜得對不對?”
    他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大部分,正確。”我隻能籠統地回答。
    張濟帆一看我的表情什麽都明了了:“哎,律大少不準我打聽……對了,你中午沒有吃飯吧。”
    “我不餓。”
    此刻,我依然覺得是漲著的,無法再塞填其他任何食物。有些人是靠甜食來驅趕不開心,我不是。若我心中真有無法排解之事,我便一點東西都吃不下。
    “無論如何,還是得吃呀。”張濟帆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個紙盒遞給我,我疑惑接到手中,他又強調,“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吃啊!”
    “哦。謝謝張總。”
    我托著食盒回到工位上。打開餐盒,發現裏麵裝的是魚排,還熱乎著。我下意識往樓上剛才律照川站著的位置上看。
    沒人在。
    這時,我還發現,餐盒內還有藏一隻切開的新鮮的檸檬。我將整個檸檬的汁水全部擠到在魚排之上,然後托起它大大地咬一口。
    噫!
    好酸。
    但好過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