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6】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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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貼發票”這份工作並無技術含量。隻要對好數據,再吹毛求疵的人不過是在意發票們貼得整不整齊而已。然而,此刻,我卻因為“貼發票”這件事站在財務部聆聽財務主管的教誨。
    “作為總監助理,你必須協助他檢查發票的真偽!有些不能報銷的項目就不要提上來了。你不經過審核,一股腦兒將這些東西全提交上來,這不是給我們財務部添麻煩麽,總監還要招助理做什麽!”財務主管將一大貼厚厚的單子塞回我手中,“你把這裏拿回去再檢查一遍,確認無誤了再給我!”
    我接著單據,天真問道:“請問,什麽項目是不能報銷的項目?”
    我問的似乎是特別門外漢的問題,因為財務主管動作一凝,眉頭不可遏止地彈跳起來。
    我預感她要爆發了,連忙捧著單子道別、逃跑。
    我捧著一頭霧水和一臉疑惑回到工位。對麵的小楊見狀,衝著我揮了揮手,他坐著椅滑出一點身子,探著腦袋小心問詢:“你被訓了吧,你別放在心上啊,這不是你的錯。”
    我茫然聽完他的說辭,突然意識到,他是在安慰我。
    “我沒事。”
    鈍感再次發揮效用。說實話,我並不覺得財務主管的訓斥有多傷人。
    他歎了口氣,“其實,財務主管針對的不是你。陳總以前那兩位助理也是這樣,習慣了就好。”
    他話說到一半,劉姐走了過來,她以手勢要他噤聲。
    劉姐:“走走走,中午我請吃飯,我們去吃烤魚吧,我好久沒有吃都想念了!”
    於是,在劉姐的主導下,三人中午便去了一家烤魚店,劉姐平時經常光顧的那家臨時整修,三人又去了偏遠的一家。
    烤魚是將魚刨淨後在炭火上預先烤過,再移入墊著各種時蔬的方盤之中,再澆入油湯再煮。上菜時,方盆是連著炭火盆一起上的桌,食客邊煮邊吃,這道菜重辣、重麻、重油,口味偏重。這種做法目前在靠海的鯉城並不流行。
    我的注意力不在眼前美食之上,我牽念的是下午的工作:“財務主管說的‘不能報銷的項目’到底是什麽項目?”
    “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劉姐問我,“你為什麽要來我們公司應聘這個職位。”
    “我需要工作啊。”
    “以你的本事,你可以找到比貼發票更好的工作。”
    我大笑:“我有什麽本事?”
    “我看到你畫的畫了。就是那副一個男的變成水仙的那副。那麽好的畫!你有這本事可以找個畫畫相關的工作啊,幹嘛來這裏受氣!”
    “這份工作很好,我不覺得是受氣。”我真誠地回答。
    劉姐看我了一眼,不再勉強。
    她繼續延續之前的話題:“我告訴你啊,陳總是老板的小舅子,年輕,還沒結過婚,難免有些抒發情緒的時候。”
    “抒發情緒?”
    小楊指著他的左邊我的右邊的牆說:“喏,就類似那樣的——”
    我扭頭。
    牆上懸掛著一台液晶電視,電視此刻正播放本市電視台的《午間新聞》。
    新聞上的說是警察突襲了某個夜夜笙歌的夜總會,抓獲了一群聚眾豪賭亂玩的不法分子。在平靜的解說詞說畢,切入案發現場,搖晃的鏡頭是突襲抓捕時的場景,一群衣冠不整的男女尖叫著抱頭鼠竄。下一個鏡頭,則是“不法分子”們抱著頭排隊而出。走在最後的那位尤其不配合,在警察的退搡之下,那人突然抬頭對著鏡頭陰狠一笑,他對著鏡頭說了一句話。
    是陳旭!
    居然是他……
    我的心莫名慌亂起來。雖然視頻背景音調得很小,但我還是聽到到了。他說的是,我不會放過你的。
    我們仨默不作聲地看完了整則新聞。
    劉姐撇了撇嘴:“哎呀,你說,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愛亂玩,這算什麽事啊,這麽丟人現眼的事還上了電視,如果他們的父母見到了會怎麽想……”
    “劉姐,你別一杆子打翻一艘船,我可是四好青年!”小楊出聲反抗,“不信你問小牧,小牧……”
    我無法回答他。
    因為,我的五髒六腑開始糾結擰扯。巨大的疼痛襲擊了我的腹部。緊接著,胃開始造反。我連忙放下筷子,捂緊嘴衝進了洗手間……
    之後,這種反胃的感覺一直沒有消失。我原想強撐過接下來的半天,身體卻不允許,我又一回在洗手間內將整個胃都倒了出來。
    頭昏腦脹的我站在洗手台前,用清水漱口洗臉。見劉姐也揉著肚子走了進來,她一臉痛苦:“我也有點難受……看來中午那個魚不太幹淨,海鮮處理不好很容易壞肚子。都怪我,沒事饞嘴想吃烤魚,又選了家那家不靠譜的店。”
    “劉姐,不一定是魚的緣故,是我腸胃太敏感。”
    說完,我眼前閃過陳旭的可怕的笑臉。我不由打了的激靈。
    不再勉強自己,我向劉姐告假,提前下班。
    當我提著從藥店買來的藥搖搖晃晃下了公車,遠遠就看到高秘書站在我家樓洞門口。身型單薄卻站得筆直,頭發一絲不苟的梳在腦後,全身包的嚴嚴實實的高秘書在這亂巷之中猶為搶眼。她見到我,向我微微欠身致意。我則以鞠躬回禮。
    “家裏有點亂。”將高秘書迎入老房內,我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堆積在沙發與茶幾上的文件,再恭敬請高秘書在沙發上就坐。
    高秘書仔細打量這間格局大有問題的老式公寓。
    “您喝普洱嗎?家裏有普洱,是朋友送的。不過,家裏沒有專門的茶具,用陶瓷杯泡可以嗎?”
    現在的我過得實在粗糙。
    高秘書在律家一貫精細,不知道她能否接受我此刻的粗暴。
    “雪州小姐不用忙了,我就是來看看您。”高秘書客客氣氣地說。
    “高秘書對我說話就不用這麽客氣了吧,我都離開律家了。”我以笑緩解尷尬,取過濾壺在電熱水壺內灌水,燒熱水泡茶。
    “雪州小姐在這裏生活得還習慣嗎?有什麽需要?”
    對我,高秘書依舊遵循著以前的稱呼,看來,我這個闖入者終究還是給她留下了不易磨滅的印記。
    “我挺好的呀,這裏挺熱鬧的,樓下就有便利店,隔壁街就是小吃街,營業到深夜,半夜餓了想吃夜宵都能買得到!有抄手、拌麵、還有鐵板燒,烤魷魚很美味,就是豬肝腥味大了點……”
    剛說著豬肝,從窗外飄進來一股怪味,本來就處在危險狀態的我隻來得及丟下一句“對不起……”便再次衝入洗手間。我伏在馬桶大作妖法時,聽到高秘書在外麵緊張地追問怎麽了?“沒事沒事,就是中午吃壞肚子了。”我連忙解釋了一句。在狼狽不堪氣息微弱之間,我淚眼滂沱地想著。那條魚,還真是有毒啊。
    我在洗手間又待了很久,直至確定自己不會再在高秘書麵前失態後,我才整理容裝走了出來。我雙腳乏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雲朵之上。不過,我再怎麽努力,呈現在高秘書麵前的模樣也是憔悴不堪的。因為,我發現高秘書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我買了藥,吃兩顆再睡一覺就好了。”我不好意思地拿出自己剛剛買的藥,亮給高秘書看。燒好準備泡茶的水,我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準備送藥。我剛將藥丸從塑料藥房中剝出,高秘書劈手將我的藥奪了去,她厲聲說道:“你去看過醫生了沒,沒看過醫生就自己買藥胡亂吃?你不要命了!”
    我愣愣解釋:“……其實,我這也算是老毛病了。”
    高秘書擰著眉一並將藥盒搶過去,細細閱讀藥盒上的說明。然後命令道:“我不用你招待,你進屋躺著去。”
    剛才客氣生疏消弭不見,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不快去!”
    見高秘書要動怒了。我連忙說著好,進屋合衣躺下,準備稍躺一小會兒。閉上眼,我聽到刀在砧板上飛快起落,如同是一首動聽的樂曲。在這富有節奏地聲音中,我聞到了香甜的氣味,在溫暖的聲與味的包裹之中,不可自控地昏昏睡去……
    思維遊入迷漫的深空。模糊間,我依稀見到了山花遍地的山野,花朵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湖水碧藍,似乎是溫暖的懷抱。我不由自主走進它。當整個身體沉浸在透明的水中。我看到水上的光線盈盈穿過我手指。它們舞動。飄蕩,像精靈一樣,有著七彩而炫目的光芒,水底美得驚心動魄,又冰冷寧靜。我想要永恒地住在這裏。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聽到音樂聲,樂聲在此時聽起來格外突兀擾人。我想著,哪裏來的不合時宜的音樂聲?它越來越清晰。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在夢中。水底不是好去處,而是個冰冷的葬身地。
    我掙紮著猛地睜開了眼睛。
    翻身坐直,窗外黑沉一片。我盯著時鍾發了好一會兒愣才反應過來現在是何時。
    “高秘書!”
    我終於想起了高秘書。我奔出房間,此刻房子裏已無人,高秘書已經離開了。不過,她的來訪不是我的夢。廚房的鍋裏正溫著一碗粥,是高秘書做的。
    我用指尖捂住碗壁,真實的溫暖從我指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