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悵恨鎖白衣 請君入甕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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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說並不知道玄旻要自己去搜集字畫是何用意,她隻是按照玄旻的吩咐在透露給蔡襄必要消息之後就盡快找了一些名家書畫帶回齊濟交給玄旻。
唐風青算得上半個文人雅士,在商海沉浮之餘也對名家書畫頗有興趣,府中有不少此類收藏,而玄旻則用聞說找來的書畫投其所好,特意設宴請了唐風青。
唐紹筠原本不想同行,然而想起先前靈徽離去時的落魄模樣,他便想去行館探聽一二,這才勉強跟唐風青前來。
玄旻今日不以巡史身份約見唐風青,隻作書畫同好共同欣賞,兩人言辭之間客氣融洽,眾人也由此看出玄旻有意結交唐風青之意。
自唐紹筠進入行館的第一刻,玄旻便覺察到他始終心不在焉,也知道他今日前來的目的,卻一直隻跟唐風青切磋鑒賞,偏不理會唐紹筠的暗中張望,更不提有關靈徽的隻言片語。
賓主之間一來二去也是盡興,玄旻意欲將書畫贈與唐青楓以示友好,唐風青卻出言婉拒。玄旻並不強求,隻說行館中設有宴席,邀唐風青再留片刻。
眾人入席之後,玄旻正跟唐風青閑話,周遭忽然傳來樂音,隨後便有舞姬魚貫入場為賓客獻舞消遣。
唐紹筠跟隨唐風青出入商場,早已對這些場麵無感,眼下他隻關心靈徽近況,所以對眼前紅/袖並不在意。然而偏就那袖扇招搖中,赫然跳出一道身影曼妙清麗,裙袖潔白,姿態柔美,麵紗遮掩下更襯得那一剪秋水憂鬱可憐,登時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唐紹筠對這出乎意料的重逢頗為驚訝,視線緊緊跟隨靈徽那曼妙靈動的身姿,全然跌入了由這輕盈舞姿構築起美妙重逢之中。
在場的多為昔日梁國商人,自然有不少知道靈徽公主的事跡,玄旻也在舞罷後再一次提及了靈徽的身份,這其中的諷刺立時讓知情者變了臉,尤其是唐紹筠。隻見他豁然站起冷臉道:“在下不勝酒力,怕要掃清王殿下與各位的興了。”
“行館設有客房,本王還有事想要與唐公討教,唐公子如果不嫌棄,本王就讓下人先引唐公子過去歇息,不知唐公子意下如何?”
雖是玄旻發出的詢問,卻更像是一道命令,他言畢時已有侍者上前要為唐紹筠引路。唐紹筠便想借機去探望靈徽,這就跟著侍者離席。
去後院的路上,唐紹筠打聽了靈徽的情況,侍者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些,他便大約有了了解,待侍者將他帶到休息的廂房離去之後,他立即繞去了靈徽的住處。
行館不比王府守備森嚴,加之玄旻一直都不是備受重視的王族,所以行館內的守衛並不嚴密,唐紹筠隻是稍稍費了一些功夫就摸到了靈徽所處之地,也確實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靈徽已經換下了方才的舞衣,但還是一身白裙,青絲垂腰,此時正獨自坐在園中出神。
這春光溫柔、滿園錦繡的畫麵中獨獨那白衣淒清安靜,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圍春花開得太好,而她這一襲衣裙太素,那背影中的寂寥蕭索意味就此濃重了許多,讓唐紹筠不禁心生憐愛,想要將她從困境中解救出去的想法隨之強烈起來。
察覺到有人窺伺之後,靈徽怒問道:“什麽人?”
唐紹筠現身道:“冒昧打擾公主,請勿責怪。”
靈徽似是全然不記得當日在畫舫上被唐紹筠所救一事,如今隻用全然陌生的眼光看著那俊朗身影道:“內院後府,外人不宜進入,公子請吧。”
見靈徽轉身要走,唐紹筠忙將他喚住道:“公主且慢。”
靈徽並未轉身,冷冷道:“我並不是陳國的公主。”
陳、梁之分,身份懸殊,唐紹筠的梁國情懷並沒有因為那個國家的覆滅而消失,不過因為時勢如此,他才在現實麵前妥協,但身為梁國子民的意識從未從他的認知中消失,這也是他格外關注靈徽的一個原因。
唐紹筠快步到靈徽麵前,見她雖然麵容清瘦,精神還尚可,又想起當日從湖水中將她救起後,她奄奄一息的模樣,出於好心便問道:“姑娘上次落水之後,身體可好了?”
唐紹筠這一聲問得小心,怕會引起靈徽的反感。而靈徽也確實為他這樣的態度有所觸動,不禁抬起頭,恰好與他目光交匯,一個謹慎又充滿期待,一個卻淡漠得沒有任何情緒表現,在此時明媚的陽光中顯得有些怪異。
靈徽毫不避諱的直視最終讓唐紹筠先轉過目光,他以往在商場上的巧舌如簧在此時此刻全然不見,隻剩下麵對靈徽時的緊張與忐忑,連多說一個字都要細細斟酌。
靈徽的回答隻是簡單的點頭。
靈徽這樣的回應都足以令唐紹筠欣喜,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卻在注意到靈徽疑惑的神情之後又將笑容收起,思前想後多時才又道:“清王他待你好麽?”
靈徽的視線落去一旁正盛開的花簇間,不同於在春光中競相開放爭豔的花朵,她始終冷淡淒涼的眼神讓本該明媚的春/色蒙上了一層清愁,連同她那句不知悲喜的“不好”都成了對現實的妥協,充滿無奈。
這本是顯而易見的事,但唐紹筠還是想親口聽靈徽回答,仿佛隻有得到她的承認,他才有某種決心。
靈徽正要離去,卻見玄旻帶著唐風青過來。唐紹筠注意到靈徽在這一瞬的抵觸——她不自主地朝他身後站了一步,像是在尋求他的保護,從而遠離玄旻帶來的壓迫跟傷害。
靈徽的不甘願清楚地表露在眉宇之間,但她最終還是走去了玄旻身邊,默然站在他身後。
“靈徽越矩,打擾唐公子歇息,稍後本王會責罰的。”
“不。”唐紹筠立即阻止,也意識到自己失態,這就走去唐風青身邊道,“是咱下驚擾了靈徽姑娘,冒昧之處,還請王爺跟姑娘見諒。”
“唐公子是貴客,靈徽不知回避本就該罰。”
那一聲聲靈徽尤其刺耳,唐紹筠聽著玄旻充滿諷刺的言語,再看著靈徽麵無表情的臉,明明白白地了解到了方才靈徽那一句“不好”的意義。
“唐公要走,本王將送客,你先下去吧。”
唐紹筠見靈徽就此離去,他卻不能將她叫住並帶她離開,一時間心頭萬分糾結痛恨,隻能望著靈徽快步離開的背影暗自歎息。但玄旻略帶挑釁的目光此時投來,徹底地打擊了他這此時的無奈,也讓他堅定了要解救靈徽的心意,哪怕她不是梁國公主,他也不能容忍靈徽繼續在玄旻身邊受苦,這應該那襲白衣走入他心底的最初印證。
唐紹筠對靈徽的念念不忘自然逃不過唐風青的雙眼,從行館歸去的馬車上,他問唐紹筠道:“你知不知道靈徽為什麽會在清王身邊?”
“還請父親告知。”
“清王還未出生時,他的母親瑤姬就被擄來了梁國當作人質扣押,一扣就是二十年。”唐風青見唐紹筠略顯震驚的表情卻隻是繼續道,“清王從小就生長在梁國,他們母子一直都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所有人都以為他最終逃不過橫死異國的命運,萬萬沒想到的是,當年陳國攻打梁國,清王會是接應的那個人。”
“怎麽可能?”
唐風青搖頭道:“沒人知道他怎麽辦到的,但弋葵城北門被打開,陳兵就此衝入的事卻是鐵錚錚的事實。他因此被接回陳國,搖身一變成了清王,甚至用當時陳國國君的所有賞賜從太子手中將靈徽公主留在了自己身邊。”
玄旻對靈徽的冷漠完全不似會做出這種交換的樣子,唐紹筠對此質疑的同時又困惑玄旻為何要這樣做。
“一個是在梁國受了二十年屈辱的質子,一個是曾經被梁國上下奉為明珠的公主,有朝一日身份逆轉,他大約也是想要報仇吧。”唐風青歎道,“清王出生至今,隻做過兩件轟動的事,一是那時協助陳兵攻入弋葵,二是當庭跟太子葉景棠爭奪靈徽公主,自此之後,他就再無建樹,一直沉默無聲。”
“父親以為清王這次來齊濟究竟是何目的?”
唐風青卻麵色一滯,稍後才道:“我雖與官場中人有些交情,但也不過為了方便辦事,咱們唐家是正經商人,安安分分做生意就好。”
“父親從商多年,一直都是兒子的榜樣,兒子自然會聽從父親教導,將這份家業繼承下去,不理閑事。”
唐風青卻哂道:“當真?”
唐紹筠賠笑道:“大約有一件。”
“清王跟靈徽公主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等巡查期過了,清王離開了齊濟,你跟靈徽公主也就再無見麵的機會,這種非分之想早些斷了的好。”唐風青語重心長道。
唐紹筠還想反駁,卻見唐風青蹙眉,顯然是有些疲憊,便關心道:“近來父親事務驟多,兒子也想為您分憂。”
唐風青搖頭道:“你隻管將商會中的事務一一熟悉就好,我自然還有其他事會在將來交給你,如今不用多想。明日我要去葛州一趟。”
“我看父親身體似乎不適,不如就讓兒子代勞吧。”
“事關重大,我必須親自過去,你坐鎮齊濟,也好注意清王的一舉一動,若有動靜,立刻告知我就是了。”
“父親是覺得,清王會對我們不利?平白無故,他一個當朝王爺,為何要為難我們?”
唐風青看向唐紹筠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眉間嚴肅道:“他一個從小在梁國備受欺淩的質子,對梁國本就充滿敵意,縱然我們跟他無冤無仇,也難保他如今有權在手不會殃及無辜。”
唐風青忽然爆發的怒意更像是對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的欲蓋彌彰,但唐紹筠深知再追問也沒有意義,這就閉了嘴,安撫道:“父親所言在理,是兒子想得不夠仔細。”
唐風青此時才平複了情緒道:“你的心思一直也沒有放到這上頭來,不知其中曲折也實屬正常,隻望你以後對我交托的事多上心,這樣我也好安心將全部的家業都交到你手上。”
唐紹筠少不得點頭答應,但心中對靈徽的過往仍十分在意,便開口詢問了當初靈徽及一班後宮女眷被押往建鄴的情形。
那是屬於整個梁國的屈辱,本也應該屬於唐風青這個梁國遺民,但作為當初暗通陳國太子的他而言,那都已不是他所在意的事。那些沒有還擊之力的女眷在離開故土的一路上遭受了怎樣的虐/待,在到達陳國建鄴之後又經曆了怎樣的羞辱,除了那些施暴者跟她們自己,怕是再也沒人知道了。
五年前建鄴皇都的一處宮殿中,那些從弋葵皇宮中送來的後宮女眷被全部安排跪在大殿中間,接受著陳國皇族的嘲笑與挑選。
那時靈南已死在來到建鄴的半途中,而靈徽跟妹妹靈淑則成為這一群女眷中身份最尊貴者,跪在了人群的最前頭。那些陳國的王孫貴族在她們的周圍來回審視,輕蔑與譏諷將她們圍繞,而她們隻能將這種屈辱全部忍受下來。
太子景棠早已耳聞靈徽美貌,如今一見更是傾心,直接就要將她帶去太子府。梁國明珠落入陳國儲副手中這本該是眾望所歸的事,卻不想半路殺出了個清王葉玄旻,當眾請求今上將靈徽賜予他,他願用此次攻破梁國後獲得的所有賞賜作為交換。
景棠為此與玄旻當庭起了衝突,以陳國儲君的身份斥責玄旻不分長幼,不知禮法,公然與自己當朝太子叫板。
大殿之上一時鴉雀無聲,都在靜默等待著玄旻會做出怎樣的反應。
那剛從陳國歸來的清王麵對太子的指責卻沒有絲毫動怒的意思,眉眼如霜,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靈徽拉到自己身後,毫不畏懼景棠的咄咄逼人,用他始終冷漠沉靜的目光回應著景棠盛滿怒意的雙眼,最後隻是朝今上長揖,便拉著靈徽揚長而去。
離開大殿的一路他都那樣拉著她的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毫不猶豫地離去。她曾經以為會因此得到救遇,所以她緊緊跟在那人身後,甚至將另一隻手也握住了他的手——從弋葵一路而來的辛苦讓她幾乎喪失了對將來的渴望,她卻依舊想要活下去,等著宋適言來救她,而此時此刻,還能保護她的就是眼前這個公然帶她離開的人。
一直到遭受了在清王府的第一夜悲慘遭遇之後,她才明白自己逃脫了一處牢籠,卻跌入了更深的地獄。葉玄旻對她的恨遠勝過陳國的其他人,他的出手相救不過是為了在以後的日子裏將他對梁國的所有怨恨報複在她一個人身上,無休無止,直到她死去。
然而五年的糾纏與前往齊濟的這一路上所發生的一切讓她從過去的一味抵抗轉變為對玄旻的幫助,她會聽從他的安排去做一些事,盡管她並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麽,她甚至也一度痛恨自己這樣的改變想要停止,可內心的一個聲音告訴她,玄旻所做的這些事也許可以幫到自己。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盡管靈徽自己並不願意相信,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去做了,今日跟唐紹筠的見麵也一定是玄旻特意安排的,否則唐紹筠又怎麽可能輕易地找到自己。既然事已至此,她不妨順勢而下,畢竟唐家曾經背叛梁國,玄旻如果有意要對付他們,她出手推一把,對自己也沒有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