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濺血高九丈 未知身死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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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雍見狀便去簽瑟瑟的手,將她引到玄旻身前,自己卻又攔在他二人中間,笑道:“六弟來得早。”
    唐紹筠眼見靈徽在場便不免有些激動,但他也明白此時此刻自己的處境,便隻好眼睜睜看著靈徽站在玄旻身邊。
    “三哥也是。”玄旻稍退半步示意西雍先行入內給太後請安。
    西雍自不推脫,這就攜了瑟瑟離開。他感受到身邊女子用力拽緊自己而開始發顫的手,不由相顧低語道:“早與你說了會遇見,你偏要過來。”
    瑟瑟維持著表麵的平靜,然而袖中的手隻更緊地拉著西雍道:“妾隻是想看看他,這些年有了哪些變化。”
    眼中有淚水湧出,卻被她強行忍了回去,瑟瑟轉頭注視著西雍道:“王爺答應妾的事,萬不可忘記了。”
    當初瑟瑟與他說,玄旻在梁國時曾與瑟瑟的姐姐有過一段孽緣。原本姐姐要為玄旻放棄一切,與那陳國質子私奔逃出弋葵,卻不想玄旻在最後關頭背信棄義,失約於姐姐,致使姐姐被人發現而活活被打死,就此連累她整個家被弋葵城所不容。舉家離開弋葵後不久,寡母就克死異鄉,她也被惡人誘騙而流落到了陳國,幸而被西雍所救。
    西雍朝瑟瑟點頭,便繼續帶人往太後處去了。
    稍後玄旻旁若無人地領著靈徽前往太後處祝壽。因他提早到來,便被太後留下單獨說了會兒話,無非事關齊濟失察一事。而他也隻是靜默聆訓,並不作任何辯駁之詞。
    待將近宴席開始,玄旻就此退下,到達宴會大殿時,他見靈徽已經入席,正孤零零坐著,周圍王公親貴沒有一個與她有絲毫交流,她還依舊處之泰然,猶如塑像。
    玄旻入座之後,今上與皇後便與太後一同出現,再說了一番冗長的祝詞之後,宴席才算正式開始。
    因今日是太後壽宴,景杭得以暫時離開西府前來祝壽,卻因為到底是戴罪之身而不得親近主君,因此他被安排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此時他看著眼前歌舞升平,賓主盡歡,卻獨有他被冷落在一旁,心中難免有所怨恨,便自顧自飲酒解愁,卻忽然聽見皇後開了口。
    皇後因為近來因為景杭一世日夜憂慮而顯得有些憔悴,卻不得不在眾人麵前強顏歡笑,為討太後高興,在一支歌舞時候說了好些好聽的話。眾人聽她表麵上在說今日太後壽誕盛宴,眾王孫齊聚一堂,孝心可嘉,其實還是在為景杭求情,這話雖是她對著太後說的,卻根本是說給今上聽的。
    今上聽出皇後深意並未有所表現,隻將話題引去了別處,隨即引來眾人隨聲附和,而說著說著,就有人提到了玄旻身旁的靈徽,說她昔日在弋葵城中當街起舞,被封為神女,今日既然太後壽誕,也該讓她這“大陳子民”為太後獻舞一曲。
    靈徽作為今日陪同玄旻到場的女眷,被人提出這樣的要求,無非是有人想借此羞辱玄旻,也同時在她麵前抬高陳國而貶低過去的梁國。靈徽身為梁國公主,必然不會答應這種無禮的要求,隻是她正要言辭拒絕,卻聽玄旻在她身邊低聲道:“去。”
    靈徽對玄旻的決定十分意外,不由訝異相顧。而他們此時靠得近,這樣的動作又因為玄旻刻意的引導而顯得有些曖昧,不禁令另一邊的唐紹筠暗生怒意。
    西雍見唐紹筠強行忍耐的模樣隻是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轉過視線時間瑟瑟正一刻不停地盯著玄旻與靈徽,那目光中自然是有恨的,卻也還有其他,是他一時間難以分辨的。
    “她真美。”瑟瑟長歎一聲,失落地轉過頭去看西雍,“妾終於能明白當年清王為何會為了她不惜與太子起衝突了。”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西雍雖然對瑟瑟此時的行為頗為莫名卻也能夠理解她的失落,這便暗中握住她的手道:“待本王為你報了仇,你就會是我陳國最美的王妃。”
    西雍眸光真誠深情,也就緩解了瑟瑟如今低落的情緒。
    也就是在他兩人這樣簡短的交談中,靈徽已起身道了大殿中,點了一首曲子,要當堂獻舞。
    她過去就是穿著這身衣裳在他麵前起舞,盡管那時的她全然不知他的注視,但他卻將這靈動曼妙的身姿深深地記在了腦海中。大約是她足夠虔誠,她對這世間的一切都抱有著美好的祝願,也就令她本身仿佛也充滿了這種積極向上的明媚,從而成為了他慘淡人生中最溫暖的一筆,哪怕彼此隔著那樣長的距離。
    樂音幽幽,白影翩然,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昔日的梁國明珠身上,她猶如驚鴻臨世,在今日滿堂華彩中依舊清麗婉約,不同於周遭的絢麗奪目,她白衣淡妝,猶如出水芙蓉,淨而無瑕。
    背上還未好全的傷因為跳舞的動作而一直折磨著靈徽,她不得不咬牙忍著不斷加重的疼痛而踩著樂音繼續跳著。這樣的痛楚令她開始神智模糊,耳邊的音樂也飄忽起來,視線中的一張張人臉也逐漸難以辨認,到最後她痛得直接跪去了地上。
    玄旻當即上前將她抱起,大呼著太醫,現場也隨即出現了暫時的混亂。待玄旻將靈徽抱下去休息之後,一切才有恢複如初,並沒有因為這個小插曲而影響了壽宴的氣氛。
    唐紹筠在玄旻重返大殿之後便悄然退去,他自然是去探望的靈徽的,卻不料被聞說中途打暈。
    “他果然料事如神,是你自己要跟出來的。”聞說搖頭道,這就將唐紹筠安置去了別處。
    聞說回到大殿的第一刻就暗中朝景杭丟了一團紙,景杭見後大為吃驚,卻未免引人注意,他立刻將紙藏了起來,趁眾人不備時悄然離去。
    玄旻注意到景杭離開的身影,不由看了一眼聞說,見聞說朝自己點頭,他卻仍有隱憂,隻是現下已不適合再派聞說離去,畢竟這大殿之上,到底還是有幾雙眼睛在時刻盯著他的。
    景杭根據字條上的提示到了約見的地方,見清水碧樹間赫然站著一道白衣素影,墨發垂腰,顯然是在等他。這等身姿清豔絕俗,景杭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誰。想他當初之所以挑了靈南下手,不過是因為景棠有言在先點名要了靈徽,現今佳人相約,他豈有白白放手的道理。
    靈徽確實在大殿上觸動了舊傷,卻並沒有真的到那麽嚴重的地步,為的不過是做這一場戲,讓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沒有任何的能力去做接下去的事,而聞說也已經為她布置好了一切。
    見麵前果真是靈徽,景杭立即快步上前,卻又忽然起了疑心而止步道:“靈徽公主如此邀約本王,是得清王允許?”
    提及玄旻,景杭便怒從中來,他已知道了玄旻暗中設計陷害自己,卻因為所有人看見的“事實”而令他百口莫辯,眼下他隻能將一切怨和怒都忍下,等將來自己或能東山再起,再去將那出賣自己的玄旻就地辦了,以泄心頭之恨。
    “如果他知道了,就不會讓我出來了。”靈徽朝景杭斂衽一拜,見他又驚又疑,她鎮定道,“約王爺出來是我自己的主意,為的是想跟王爺談個交易。”
    景杭頗為意外道:“我跟公主會有什麽交易可談?難道是攜手刺殺清王不成?”
    “刺殺大約不能,陷害應該是可以的。”靈徽道,“清王之所以會在先前對王爺動手,是因為記恨當年太子與他因為我而結仇,擔心太子哪天心血來潮會找他報複,可他又不能直接動太子,就先拿王爺你開刀,同時利用靖王纏住太子,看他們互鬥,他坐收漁翁之利。”
    “他確實像有這等心機之人。”景杭深以為然,不禁追反道,“你是她的人,為何跟我說這些?”
    “我不是他的人,我隻是他養的一隻寵物,呼之則來揮之即去,過了五年這樣的生活,我早就受夠了。”靈徽見景杭似有些站不穩便問道,“王爺沒事吧?”
    景杭隻覺得眼前景象開始天旋地轉,四肢不聽使喚地亂顫,他不得已扶著一旁的太湖石,強作鎮定道:“我沒事。”
    靈徽知是藥效開始發作,又等了一會兒,見景杭整個人都靠去了太湖石上,便走近他身邊道:“我有一個計劃,可以免除王爺現在所受的幽禁之苦,王爺可願意聽?”
    靈徽的聲音在景杭聽來已是變了音調,他模糊地聽見幽禁,便知事關自己如今處境,便下意識地連連點頭,示意靈徽繼續。
    “王爺當真要聽?”靈徽試探道,一點點地靠近景杭,見他整個人將滑坐去地上,她猛然拔出隨身的匕首,朝景杭胸口刺了過去,同時用手捂住景杭的嘴,不讓他發出太大聲響而引起別人注意。見景杭無法反抗,靈徽道:“王爺聽見了麽,你剛剛發出的聲音。”
    靈徽快速拔出匕首,景杭隨即又發出一聲悶哼,她又朝他腹部紮了一刀,未免他受藥力影響感受不到疼痛,她特意握著匕首擰了兩下。感受到景杭痛苦地扭動身體試圖展開毫無用處的掙紮時,她眼底閃過一絲快意,狠聲與景杭道:“你還記得靈南麽?被你逼死在泰寧城那口枯井的靈南!還有那些在洵江被你殺害的梁國舊部!”
    一旦提及至親,靈徽便又被靈南那悲慘的死狀所影響,她的恨在頃刻之間全部湧了出來,化成她眼中刺人的目光,也成就了她此時此刻毫不留情的動作——一連三刀,她重重地用匕首捅在景杭身上,卻依舊無法平息她隱忍了五年的恨意。
    景杭瞪大了的雙眼充滿恐懼與意外,臉上凝固的表情正顯示著他所遭受的痛苦,這恰恰刺激了靈徽,令她想起當時那些充滿嘲笑和鄙夷的眼神,他們對靈南的屍體指指點點,絲毫沒有憐憫之心,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現今她眼前的這個人。
    靈徽舉起匕首要刺入景杭的雙眼,然而眼前這個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的人隻是木訥地睜著眼,仿佛已經感知不到疼痛,哪怕那飲滿他鮮血的凶器近在眼前,隻差分毫就能讓他再也無法看見這世間的花紅柳綠。
    靈徽舉著匕首的手開始發顫,她盯著已經癱坐在地上,身體快要沒有起伏的景杭,剛才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的神智在麵對死亡的時間裏一點點清明了起來。她想起年幼時看見的那些笑顏,想起梁國百姓對她的尊敬與崇拜,想起許多她過去以為美好的事物,那些讓她遠離世間醜惡的東西並不應該被她遺忘,可她竟然在剛才親手傷害了別人,以恨之名。
    景杭求生的意誌讓他在生死最後一線的時刻用了僅剩下的一點力氣拽住了靈徽的裙角,但他這樣的動作卻讓靈徽驚慌起來。
    此時的靈徽思緒裏一片混亂,她的仇恨,她的善良,交織糾纏在一起,報了仇的快/感,殺人的負罪感,讓她一時間沒有能力去做任何的思考。正在一切都混亂不堪的時候,景杭拽起她的裙角,她像是遭遇了晴天霹靂那樣思緒在刹那間一片空白,視線裏隻有滿身染血的景杭。這樣的畫麵太過觸目驚心,而還在呼吸的景杭讓她覺得這是一個怪物。為了平息這種深入心底的惶恐與害怕,靈徽無意識地舉起匕首,再一次紮向了景杭。
    溫熱的血液汩汩地從傷口中湧出來,景杭在幾下輕微的抽搐之後再也沒有了動作,整個身子隨之鬆散,徹底癱在了太湖石下,而他的那雙眼睛還直勾勾地看著靈徽,如同他還活著那樣,但那眼中卻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生氣。
    記憶中那些嘲笑靈南的聲音跟靈南拚死抵抗景杭侵犯的叫聲混雜在一起,讓靈徽仿佛回到了當年的那個時候,在國破家亡的悲傷裏,在親人慘死的悲痛裏,在孤苦無依的絕望裏,將她這五年來通過仇恨建立的自我保護在瞬間擊潰,也令她無所適從。
    眼淚低落在手背上的瞬間,她像是被燙著了一樣縮回手,景杭那雙睜大了的眼睛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神經,她急於想要逃離這充滿壓迫和痛苦的地方,遠離景杭那死不瞑目的樣子。
    她跑到另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卻因為無法將景杭死時的模樣從腦海中抹去而難受得再一次幹嘔起來。她恨不得將五髒六腑都掏出來,將埋藏在其中所有代表了灰暗與負麵的情緒統統剔除。
    這樣一個人獨處了一些時候,靈徽的情緒才算稍稍安定下來,她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要回去休息的地方,卻忽然想起自己的匕首還留在景杭身上沒有拔/出來。然而她正要回去,卻見有宮中的侍者正朝她方才約見景杭的方向過去,未免暴露行蹤,也不能讓人看見她這會兒身上的血跡,她隻好暫時放棄去取匕首的念頭,立刻回去將衣裳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