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驚波驟打荷 亮劍為紅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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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後壽宴的同時發生康王被殺這種事勢必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壽宴當即停止不說,整個皇宮都立即被封鎖起來,所有人員都要進行嚴密盤問,每一處角落也都要嚴格搜查,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皇後因此備受打擊當場昏厥,太後也受到驚嚇而立刻回寢宮歇息,所有人都為此緊張不安,今上為殺人事件雷霆大怒的同時也陷入痛失愛子的悲傷之中,下令徹查此事。
中宮的病情自有太子景棠照顧,太後宮中則不時多了一道身影,正是玄旻。
玄旻雖受太後疼愛,平日卻不太進宮,現今時常出入太後宮中,蓋因壽宴當日太後也因為康王之死而險些不省人事,加上太後本就年邁,忽然遭遇這樣的刺激身體難免支持不住,玄旻也是感念太後對自己的家族情義,這才在最近經常入宮探望。
這一日玄旻甫到太後宮中就聽聞今上也至,他正欲回避,卻被太後拉著,無奈之下才與今上打了照麵卻也不多話,隻聽他詢問太後的病情以及康王之死的調查結果。
太後說著說著便老淚縱橫,她雖一心提拔玄旻,卻也不是個冷血無情之人,往日皇後也會帶著景棠跟景杭過來看望她,祖孫之間的情分多少還是有一些的。今上見她如此傷心不免觸動自己喪子之痛,神情就此愁苦起來,最後都是昭仁在勸。
幾人如此說了一會兒話,今上未免打擾太後歇息便要離去,臨行前他命玄旻跟自己一道走。
玄旻不知今上是何用意,但也不好違背皇命,便一路跟了出去。父子兩人從太後宮中出來,今上不發話,他也就不說話,沉默了半晌,他才終於聽見那一國之君問道:“景杭遇刺,洵江地方上的諸多事宜就無人主持,你有什麽想法麽?”
玄旻足下微頓,思緒飛速轉過一圈,忙跟了上去道:“但聽父皇定奪。”
今上莫名地哼了一聲,不知是生氣還是嗤笑,依舊負手朝前走著,不多時就停了腳步,轉身盯著垂首默然的玄旻,審視的目光在他臉上打轉,加重了語氣問道:“朕是在問你的想法。”
玄旻忽然跪在今上跟前深深埋首道:“臣沒有想法。”
讓人難以捉摸的目光從今上眼眸中迸發出來,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不曾抬頭的玄旻。這是至今他們父子之間第一次這樣正式的獨處,在玄旻生命的前二十年裏,他隻是知道自己有一個身在梁國的兒子,在玄旻回到陳國之後,他也不過是在朝堂之中大概見到了這個本就與自己生份的兒子,在他的意識裏,玄旻的存在可有可無。
然而此刻今上所有的視線都凝固在玄旻身上,想要從這個“透明人”的一舉一動中去捕捉些什麽,也許是出於景杭之死帶給他的觸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有玄旻這樣一個兒子,但他也如今才發覺自己對這個兒子幾乎一無所知。
陽光好得本該讓人覺得心情暢快,然而在玄旻與今上的相處裏卻隻有無止盡的沉默跟沉悶。那一站一跪的兩道身影看來全無骨肉親情,彼此生疏得看不出有任何關聯。
長時間的靜默在今上的拂袖聲中結束,那道身影終於從麵前離開的瞬間,玄旻的心情並沒有任何改變,他甚至沒有抬起頭去看今上一眼,視線的盡頭是平坦的宮道,而那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道路上,卻似乎逐漸出現了瑤姬的身影。
玄旻的神情在此時才有了稍許改變,他的眉不由皺了皺眉,因為跪得太久,剛起身的時候有些站不穩,但他依舊望著那一處瑤姬的幻影,看著母親衣著華美地朝自己走來,他才終於知道,曾經的瑤姬有多美,跟他記憶中那個落魄悲慘的婦人形象簡直天淵之別。
瑤姬的幻象終於要走近玄旻身前,他看見瑤姬朝自己伸出了手,然而他才要抬手,那影像就徹底消失了,眼前依然是寬闊的宮道,被晴好的陽光照得一片亮堂,宮道兩邊的花草也長勢正好,卻再也不會有瑤姬的出現。
這就是玄旻並不願意時常入宮的原因,這個地方時刻提醒著他,他跟瑤姬被拋棄的現實,眼前所有的似錦繁花都將他過去的遭遇映襯得鮮血淋漓,也就讓他對這座皇宮,也對居住在這裏人的多了恨,而這些恨卻不是瑤姬希望他擁有的。
在離開皇宮的馬車上,玄旻依舊為與今上之間發生的一切而沉著臉。他對今上與康王之間的父子之情沒有半點興趣,更對他自身與今上間的血脈相連而無動於衷,因此對今上今日的試探並沒有一絲心動。
“我以為你會趁機給太子或者靖王下套,沒想到一個字都沒說。”聞說道。
“洵江是不是好地方,太子跟靖王都心知肚明,這件事不用我插手,他們自己都會想辦法爭取。”玄旻合眼道。
聞說看著玄旻今日始終心緒難定的神情有些擔憂道:“很久沒見你這樣了。”
“我不是生來就無情無義之人,隻是被現實所迫罷了。”
玄旻冰冷的語調與他言辭間的無奈全部搭調,聞說因為他身上這樣的反差而又生出同情來,她注視著玄旻如今尚且微皺的雙眉,不由輕聲歎息。
“她怎麽樣?”聞說的沉默令玄旻不禁睜開了眼,看著女侍衛低眼處的隱憂重重,他追問道,“如實回答。”
聞說又頓了一會兒才搖頭道:“你想知道,自己去看看不就可以了?”
玄旻被聞說少有的反唇相譏而震驚,他稍稍轉過視線道:“我問,你就答,幾時學會的這種手段?”
玄旻聽來有些不自然的語調令聞說心底萌生了一層無奈之感,她抬眼看著玄旻若有所思的眉眼,鄭重道:“她很不好。”
玄旻的表情在瞬間有了極細微的變化,盡管他極力克製讓這樣的情緒波動表現出來,卻還是被一直在觀察她的聞說察覺。作為跟在玄旻身邊十多年的護衛,聞說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情形代表了什麽,可如玄旻那樣的性格,這種被克製的情緒究竟是好是壞,連她也不敢確定——他並非生而無情,卻已經做了十幾年冷情薄性之人了。
玄旻回到王府後就一個人在書房中待了很久,聞說也就在房外守了這些時候。當他終於開門出來時,聞說隻是對此表示了暫時的安心。主仆兩人心照不宣,一個去了靈徽居住的偏苑,一個則繼續暗中保護。
此時夜色已濃,月光卻不甚清亮,蒙蒙地照了滿園,仿佛罩了一層薄紗,讓眼前所見都變得曖昧不清。玄旻行至偏苑,發現靈徽正獨自在園中跳舞。
月下白衣廣袖翩然,裙裾在晚風中飄動,看來猶如降世仙子,然而她今夜舞姿不似往昔靈動飄逸,舉手投足之間都仿佛為沉重之物所擾,看來令人心生惻隱。
沒有樂音相伴的舞蹈再加上這滿腹愁緒的舞者,也就令如今月色也隨之哀傷起來,更因這薄光侵染,庭中花草也顯得淒迷蕭條了。
玄旻看著那最終定格的身姿在夜風清月下停呈現出濃重的傷痛,靈徽最終頹然跪去地上,一並傳來痛苦壓抑的哭聲,淒淒切切。
自從太後壽宴歸來,靈徽便一直難忘景杭的死,那樣滿是鮮血的畫麵將她的思緒侵占,連同舊時的記憶一起被挖掘出來,時時刻刻敲打著她心中原本對生命的敬畏,然而如景杭那樣一個惡人,她又為何要去憐憫?
過去的五年裏她不斷地告訴自己要報仇複國,可當她真正手刃了仇人之後,除了當時刹那的快/感,便隻剩下源源不斷地自責與慌張。她曾與死亡那樣接近,靈南的死,簡寧的死,洵江城裏那些梁國舊部的死,她以為她已經能夠麵對,但當她親手製造了死亡的時候,她仍舊會不知所措。那一刻所謂的勇氣源於仇恨造成的衝動,但她在那一切之後卻害怕起來。
玄旻給了她五年的時間讓自己變得冷酷起來,她也以為在彼此的針鋒相對裏,她有了改變,但其實她依舊那樣軟弱,報仇不過是她用來苟活的借口,她一直以來所謂的努力都是自欺欺人。
在感受到有人走近之後,靈徽努力止住了哭泣,緩緩抬起頭後,她看見了玄旻因為背光而被隱沒在月色中的麵容,依舊沒有表情,依舊在對一切的不以為意裏透著對她的鄙夷,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無能,就好像過去五年裏他化解了她每一次的刺殺之後那樣,絲毫不為她的行為有半分情緒的變化。
玄旻這樣的眼神讓靈徽憤怒又恨極,她忽然拔下發間的釵刺在玄旻頸邊,出乎她意料的是,這一次,玄旻沒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動作。
她的難以置信跟他的鎮定冷俊在夏夜的風中糾纏在一起,靈徽握著釵的手開始顫抖,內心對眼前這個人的恨正在她的內心掀起驚天海浪,麵對他的不作為,她其實可以果斷地將釵刺進他的咽喉,就跟她當時直接將匕首插/進景杭的胸口一樣。
頸上已被刺出了血,玄旻隻是漠然看著已經淚眼婆娑的靈徽,用他毫無波瀾的口吻道:“是在遺憾你手裏的第一條命不是我?”
她在玄旻的引領或者強迫下見證了那麽多生命的終結,也最終在他的安排下讓自己成了殺人凶手,這樣的改變過程正是她一路過來的心路曆程,也正是玄旻希望的屬於她的成長。
“第一次殺人確實需要足夠的勇氣,再多殺一些也就麻木了。”她刺在玄旻頸間的釵又刺入的一絲,而玄旻的眉眼卻依然沒有任何變化,隻是抬起手將她不停顫抖的手握住,道,“拿穩了。”
內心對玄旻的痛恨讓她極度想要立刻結束這個人的生命,然而心底又翻騰著另一個聲音,將她跟他過去的點點滴滴都翻了出來,所有他對她的不屑與冰冷或者是偶爾的溫柔,令她將釵刺入他頸上的動作變得遲疑起來。
眼中淚水將視線中玄旻的影像變得模糊,也將她本就不夠堅固的意誌衝散,靈徽為自己的懦弱而恨到無以複加,但她終究再也下不去手,一把丟了手裏的釵後,她哭著坐去了地上,口口聲聲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她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明明報了仇卻這樣不快樂?為什麽當她能夠殺死玄旻的時候她卻下不了手?為什麽她對這個人那麽深切的恨到頭來卻仿佛變了質?
她瘦削的身影因為放肆的大哭而顫抖不止,再也不顧是不是在玄旻麵前把自己的脆弱展現了出來,她隻是想在這幾天的壓抑之後徹底地大哭一場,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否則再隱忍下去,她會瘋,會崩潰。
玄旻將地上的釵拾起遞給靈徽,道:“你以為報仇隻是嘴上說的那樣簡單?如果連殺人都不敢,殺人之後還要這樣自怨自艾,還要報什麽仇?你難道不知道你所熱愛的梁國,也是建立在無數人的鮮血和白骨之上的麽?”
“我答應過你會幫你報仇,現在第一顆首級第一條命已經到了你手裏,你總該相信我說的話,也該更沒有顧慮地聽我的吩咐。”玄旻湊近靈徽身邊,充滿誘惑地問道,“還記不記得靈淑?”
靈徽的哭聲頓時停止,尚還濕潤發紅的眼中充滿驚訝,她睜大了雙眼瞪著玄旻,對他的蠱惑滿是怨恨,卻也通過這樣的表情給予了這個問題肯定的答案——她記得,從來都沒有忘記。
玄旻拉起靈徽的手,將發釵交到她手中,淡淡道:“如果你已經忘了,我也無所謂,她可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親人。”
玄旻總能抓住她的弱點,擊潰她的意誌,哪怕她對殺人有多麽深切的不願,但她也確實記住了在刺入景杭身體第一刀時內心的狂喜。那一刀點燃了她五年來所有的興奮,盡管之後她為這樣短暫的愉悅痛苦了好幾天。但那種感受讓她念念不忘,在玄旻這樣的鼓動之下再次呼之欲出,讓她不由地握住了手中的發釵。
玄旻伸手將靈徽臉上的淚痕輕輕擦去,溫柔得就好像當日在齊濟城中抱住她時的樣子。這讓靈徽在經曆了那一番糾結之後徹底放下了對這個人所有的防備,隻是出於本能地將視線凝固在他身上,試圖更多地獲得他這難得的柔情。
玄旻站起身,低看著還有些出神的靈徽,他們交接的目光裏已經沒有了方才片刻的溫和,他仍然眸光清冷道,“你如果覺得活著痛苦,就用你手裏的釵把自己了結了,也好早些去見你的父皇,去見靈南跟靈淑,讓你的大哥宋適言繼續在複國報仇的所謂誓言裏掙紮,直到他的死亡。”
牆上的聞說看著玄旻就此離去,再也不顧依舊坐在地上的靈徽,而那白衣女子失魂落魄地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就這樣獨自在園中待了許久。然後她將發釵上的血跡擦幹淨,重新戴去了頭上,也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身影清寂,全然沒有了方才的痛苦與掙紮,就這樣無聲地回了房。
薄雲被風吹來,遮住了月光,庭院中也隨之暗淡,聞說看著陷在夜色中的一切,終究隻是搖頭,這就翻身下了牆,朝玄旻離開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