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迷雲忽障目 難測是人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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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紹筠被西雍召回建鄴,將雲丘之事盡數詳細稟告,西雍從中得知果真是有人查出了他過去在雲丘的活動,意圖以此拖住甚至阻止唐紹筠揭發太子的行動,但至於唐紹筠是否知情,他一時間也難以判斷。
    唐紹筠交代諸事完畢,正想詢問有關永安寺羅漢像的事,意欲打聽今上對玄旻的處置結果,然而他從西雍口中得到的隻有“卸職待查”四個字。
    回到府中的唐紹筠見到靈徽,數日分別讓他覺得靈徽身上似是發生了一些變化,然而究其詳細,他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是失神地盯著靈徽。
    靈徽將整理好的賬簿推給唐紹筠道:“你離開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幫你看著,你自己審查一遍,看看有沒有疏漏。”
    在西雍處受了冷落,又見靈徽對自己如舊淡漠,唐紹筠心頭難免失落,他拿著賬冊久未說話,卻見靈徽要出門,便立刻問道:“你要去哪兒?”
    靈徽說要去曲水澗,唐紹筠意欲陪同,見靈徽答應後,他便顧不得一路趕回建鄴的辛苦,立刻跟靈徽一起去了福臨山。
    如今已是十一月初,福臨山中早不複當時盛夏的樹木蔥蘢,曲水澗那一池荷花也已經謝去,萬物蕭條,正是準備迎接冬季到來的景象。
    靈徽站在那一池清水邊,唐紹筠便陪在她身邊不曾多話。他很想開口詢問靈徽近來的情況,然而一旦接觸到靈徽如同此時天氣一般涼漠的眉眼,他便發不出一個音節來,卻是靈徽先開口問了他,道:“你說在雲丘遇見了棘手的事,這次回來是已經解決了?”
    他與靈徽之間從未有過親密的接觸,哪怕是言辭間的關心都幾乎沒有,他們的交談總是這樣疏遠正式,卻已足夠讓唐紹筠欣慰,至少靈徽還有話與他說,盡管所談的一切都無關他們本身。
    唐紹筠心底一陣苦笑,表麵上卻未曾表露,隻是搖頭道:“沒有。對方好像故意要引我追查下去,而我順著那些線索查探之下,發現靖王在雲丘的勢力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如果我貿然將事情翻出來,隻怕靖王難逃關係。”
    “靖王找你回來,是什麽意思?”
    “他要我暫時停止在雲丘的事務,留在建鄴靜觀其變。”唐紹筠道,“這次永安寺的事牽涉了清王,他難道就一直被關在王府裏,沒有受到任何責罰麽?”
    “他的身後有太後,太後會容許他出事?隨便找個借口或者找個替罪羊,他根本不會有事。”靈徽冷淡道,看著麵前的平靜的池水,她的眼底閃動著莫可名狀的神情,“白白放過了可以再下他和太子一程的機會,這件事裏一定有蹊蹺。”
    唐紹筠不解地看著靈徽。
    靈徽轉身看著唐紹筠道:“靖王突然將你找回來,把雲丘事件的主導權要了回去,很顯然,他並不信任你了。”
    “為什麽會這樣?”
    “如果我知道,也不會現在和你站在這裏揣摩他的用意了。”靈徽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朝池子裏丟去,看著水麵因此蕩漾開的圈圈漣漪道,“不管他究竟為了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你至少應該認清楚一件事。”
    唐紹筠抿緊唇,一時間並未作答。
    “不管你幫了靖王多少,在他的眼裏你始終隻是一個用來對付太子和葉玄旻的工具,必要的時候他肯定會跟康王舍棄你父親一樣,對你置之不理。”靈徽等池麵上的水紋最終消失之後才繼續道,“你父親留著和康王勾結的證據都沒能逃過一劫,靖王的手段比起康王來更有過之,他既然已經開始懷疑你,你如果不做些準備,如何能全身而退?”
    “你是要我把在雲丘找到的線索都保存起來?”
    “不僅要保存,還要查有實據,這才能成為真正的護身符。”靈徽又拾起一顆石子道,“他們葉家之間的爭鬥就好比這一池清水,沒有外物刺激,表麵上他們是不會有太明顯的爭鬥的,而你就好像這顆石子。”
    靈徽將石子丟進池水中,看著池麵再一次蕩漾開的波紋道,“用來激起他們想要的浪花之後,不過是沉入池底,誰會去管你?”
    “我自然知道這些道理,所以在雲丘調查到的一切,我除了都回報給靖王之外,自己也留了一份副本。原本我是想等把事情都調查清楚了再考慮接下去應該怎麽做,但靖王忽然把我調回來,隻怕調查一事就困難了。”唐紹筠麵露難色道。
    “雲丘的事辦不了,雲丘附近總還有你可以插手的事。我看了那些賬目,你跟靖王之間的交易應該不止賬麵上這麽簡單吧。”
    靈徽幾乎完全肯定的態度讓唐紹筠無從辯駁,他如今與西雍的關係跟當初唐風青與太子和康王如出一轍,他借行商之名私下為西雍斂財,所涉及的行當比起過去唐風青不遑多讓。隻是他並不希望靈徽牽涉其中,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將這些真相相告,不過顯然靈徽從那些看似正常的商務交流裏已經查出了端倪。
    唐紹筠的沉默即是對現實的默認,靈徽卻並沒有表現出想要插手其中的意思,隻是淡淡道,“你手裏那麽多生意,就沒有一樁是緊急糾結得讓你不得不親自去監察處理的?靖王交給你的事既然那麽好辦,就證明那些根本就不重要,也就能證明他並沒有打算要委你重任,你不過是他隨時可以棄置的棋子而已。”
    “其實……”唐紹筠思前想後還是與靈徽坦白道,“我這次去雲丘除了處理有關太子的事之外,還要負責那一帶的鹽運。”
    “私鹽?”
    唐紹筠點頭道:“靖王不知從哪裏弄到了一批數量巨大的私鹽,他想要將這些劣質私鹽變成官鹽,從中賺取巨額利潤。因為我對這些事比較熟悉,又有一些關係,所以他才讓我一直往雲丘跑,疏通當地商會和官員。”
    “數量巨大是多少?”靈徽見唐紹筠示意她上前,她遂附耳過去,在聽得具體數目之後她不禁咋舌,大為驚訝道,“他的胃口果然不小。”
    “正是因為數量龐大,雲丘一帶吃不進,所以我正在想辦法分銷到其他地方去。手裏兩樁事撞在了一起,又有人從中作梗,這才拖延了進度。”唐紹筠道。
    “私鹽的事,你沒跟靖王說?”
    “之前提過一次,靖王以為此法可行,之後就交由我處理了。”
    “眼下不正是你全力去辦這件事的時候麽?”靈徽道,“如果靖王相信你,必然不會幹涉你的行動,如果他對你心存疑慮,一定會設法將你排除到中心之外。你不如直接跟他重提此事,看看他的反應。”
    唐紹筠麵色凝重道:“縱然他還信我,由你今日這番提醒,我也是要為自己早作打算的。未免節外生枝,稍後回去了,我便將先前做下的記錄都交給你保管,也免得萬一有了意外,我無法立刻護你,你也好有跟靖王談條件的機會。”
    唐紹筠神情誠懇,對靈徽的關切之意從未有假,這模樣落在靈徽眼中不禁令她有些惻隱。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便轉身避開唐紹筠的目光道:“我想一個人再走走,你先回去吧。”
    唐紹筠已習慣了靈徽這樣的反應,便就此提步離去,雖然他很想知道靈徽來到曲水澗的原因,卻始終沒敢提起。
    靈徽到曲水澗不過是因為始終放不下那個神秘的身影,但她也知道在現今這樣的狀況下,那人是不會現身的,因此她的到來不過是排遣內心對此越發深重的疑慮,順便從唐紹筠口中打聽些情況,事實也確實讓她得逞了。
    回到唐府之後,靈徽將今日得到的情報都傳回了清王府。玄旻看著聞說帶回來的消息頗為滿意,翌日就秘密約見了景棠。
    因為永安寺一事,玄旻在清王府閉門多日,也又一次落下了辦事不利的罪名,被今上責備一番後,他便又當起了閑雲野鶴,對朝政並不傷心,就連拜見太後時也不由推辭了有關政務提請的事。
    景棠卻以為是玄旻有意退居眾人視線之外,加上那些神鬼亂說的事,他滿腹氣惱無從發泄,恰好玄旻約見,他便帶著那一腔怒意前去赴約,甫見玄旻便有些陰陽怪氣。
    玄旻對此不以為意,隻說當初西雍送來的穹州贓款有用武之地了。
    景棠被玄旻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忙問道:“你是要我把那些錢都還回去?”
    “留著到底是個禍害,不如完璧歸趙。”
    “不行。”景棠斷然拒絕道,“靖王既然親自送到我手裏了,我就有這個膽收。他想要回去,沒這麽容易。”
    “大哥是不記得靖王在雲丘的動作了?”玄旻反問,見景棠神色驟變,他才繼續道,“這筆錢原本就是誰拿在手裏,誰要提心吊膽的。靖王為何能讓唐紹筠去處理,就是吃定了大哥不會願意將這筆錢拿出來。大哥的事,我不多問,隻問一句,勾結軍中大將,中飽私囊,虧空公款,這兩個罪名加在一起,大哥能抗多少?更別提在這之外,大哥手裏還在辦的事了。”
    景棠思忖之後雖仍舊不甘心,卻也不得不同意玄旻所言。想他在雲丘命人應付唐紹筠已經頗為費力,一切就是因為那一筆西雍想要嫁禍於他的贓款而起,雖然那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但比起他所處的位置顯然並不足道。
    見景棠麵色不若方才堅決,玄旻才繼續道:“我查到靖王在雲丘附近正做著一樁大買賣,大哥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景棠正為失去那一筆錢款而痛心不已,根本沒有心思理會玄旻的故弄玄虛,不耐煩道:“有話直說,別兜圈子了。”
    玄旻將西雍走私巨量私鹽的事說了出來,聽那當朝太子嗤笑道:“我道他多有手段,不過是做些旁人玩剩下的把戲,倒是我高看他了。”
    “雲丘一帶大哥比我熟,當地的官員想來也跟大哥有交情,靖王竟然敢在大哥的地方動手腳,大哥就不想看看他手底下的人又有多少是從你身上撈好處的?”
    景棠聞言恍然道:“我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你這樣一說明白了。看來是時候主動出擊,探探我那靖王弟弟的底細了。”
    “天象之說受人引導才會將矛頭指向大哥,如果能有什麽事將這種情形逆轉,那麽大哥近來所受的氣也就能都出了,而且對打擊靖王也是相當有利的。”
    景棠想來正是如此,當即讚歎道:“六弟所言甚是,是我一時糊塗沒有想到這一層。就按你說的,靖王給我多少,我都如數奉還,原本就是他造的孽,何故讓我受這樣的委屈。”
    這樣心情暢快了不少,景棠連飲了三杯,見玄旻沉靜依舊,他又想起自己方才失禮之處,忙致歉道:“我剛剛被氣糊塗了,六弟莫怪。”
    “確實是我失禮在先,沒能搶得先機為大哥擋下那一擊,現今算是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玄旻見景棠向自己敬酒,他便與之幹了一杯,道,“我身在建鄴,尚且無法顧及中朝事宜,雲丘之事,隻怕我並不能幫上大哥什麽,要大哥著他人去辦了。”
    “這其中門路你必定不知,真讓你去了反倒為難你。不如這樣,你將你得到的情報一一告訴我,我這就讓人去辦,未免被靖王鑽空子,這次私鹽的事,我親自看著。不過……”景棠疑慮道,“我倒是有件事要六弟你幫忙。”
    見玄旻答應,景棠繼續道:“雲丘戶頭的事,還得你替我看著,我料想這件事裏也有同時從我跟靖王之間撈好處的人,你替我仔細查看,能抓的即刻拿下,我自然有辦法將他們處置了。這次靖王搶先發難,我光顧著應付,沒想到還擊。你今日提醒了我,確實是時候讓靖王知道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身份了。”
    玄旻沒有推辭,與景棠交代了情況之後便回了清王府,路上意外靈徽的馬車。
    靈徽陪唐紹筠去了靖王府,此時正在回去的路上,她聽著街上人生喧鬧便挑了車簾向外探看,目光到過街市的時候恰好也看見了玄旻。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有了交匯,在川流不息的建鄴街市中有了短暫的接觸。
    她不知這一刻他心底的驚訝,正如他不曉得她在這一刻有著與他同樣的心情,玄袍依舊陰沉,白裙仍然清冷,在匆匆見過的這一麵之間,誰都沒有表現出異樣,就如同兩個陌生偶然的相遇,再自然而然地分開。
    “分明可以很快解決的事,卻要這樣兜圈子,你在顧慮什麽?”聞說在玄旻放下簾子之後問道。
    “我隻是想看看,他們私底下究竟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事。”玄旻合眼時,腦海裏隨即閃過方才與靈徽的匆匆一瞥,那人的目光就如同冰山上突然照來的一縷陽光,融化了那方寸之地的冰冷,也讓他的心神有片刻的難以寧靜。
    聞說覺察道玄旻神情間的異樣,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因,卻未曾點破,漠然道:“現在太子全力對付靖王,靖王也直接將矛頭對準了太子,他們的互鬥真正開始,這不就是你想要的麽?”
    “太子不是靖王的對手。”
    “所以……”聞說想到一些事,原本沒有任何波瀾的眉間有了一絲漣漪,她不由去看玄旻,似乎想要說些什麽。
    玄旻並不討厭聞說這種代表對他人同情的神色,隻是他對此卻不屑一顧,在將靈徽留在自己腦海中的影響暫時壓製下去之後,他方才有了起伏的心情也隨之平時許多,他恢複了以往的鎮定與聞說道:“腿傷還沒全好,等等回去再替我看看。”
    聞說的視線落到玄旻的腿傷,不由暗暗歎息一聲,點頭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