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皎如飛鏡臨丹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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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冷兒自覺無趣,隨意看向窗外。這一看之下,卻不由大大驚豔。她呆在江南的時間其實並不多,這觀仙樓雖極為著名,但在她想來也不過尋常酒樓,一次也未曾來過。今日乍見才覺觀仙樓位於西湖邊緣,本身地勢頗高,這樓本身也極高,兩人坐於頂端,位置極佳,一眼望下去,非但縱觀西湖浩渺,竟還有把整個江南景色盡收眼底之勢。其秀麗壯觀,自不在話下。蕭冷兒一時情緒大好,隻覺心曠神怡。已聽庚桑楚笑道:“聽說這觀仙樓原名是‘臨江’二字,二十多年前有位文采頗甚的遊俠在此飲酒,見西湖美景比同仙境,於是臨去時以筷沾酒在牆壁上寫下‘觀仙’二字。這老板大抵也是想這‘觀仙’比‘臨江’更有意境,便把店名更了觀仙樓。”
蕭冷兒回過頭來瞧他。
庚桑楚見她疑惑神色,笑道:“番邦蠻夷傾慕中原文化之博大精深,也是正理。既要來江南,自然該提前識得江南文化。”
蕭冷兒輕哼一聲,目注左手邊牆壁,上果然書“觀仙”二字,下筆精湛,經二十餘年竟仍然神韻飽滿。用庚桑楚絕對能聽清楚的聲音嘀咕道:“這人內力倒當真深厚,字也寫得不錯,可惜文化淺了點,‘觀仙’比‘臨江’有意境嗎?恐怕也隻有番邦蠻夷會這樣認為。”
庚桑楚但笑不語。兩人一時無話,隻雙雙看樓外美景。半晌隻見一人呈一壇酒向兩人走過來,笑道:“鄙人姓趙,乃觀仙樓不才掌櫃,此為藏地一甲子的上等女兒紅,天下也不過我觀仙樓僅餘兩壇而已,乃酒中極品,卻也配得二位公子好風姿。”
原來庚桑楚方才點菜時隻叫那店小二隨意上酒,他見這兩人一個清麗絕世,一個妖魅無雙,卻都是讓人一見就心馳神怡的人物,隻覺沒什麽能配得上兩人光彩瀲灩,竟傻頭傻腦跑去跟掌櫃這般說了。這趙掌櫃也是個妙人,一見兩人容色大為驚詫之下,竟立時去酒窖拿出珍藏數十年舍不得喝的極品佳釀親自給兩人送來。
眼見周朝夥計與客人神色,蕭冷兒心中一動,笑道:“趙掌櫃實在客氣,但如此大方送來您壓箱底的寶貝好酒,隻怕不止瞧這妖怪迷死人的所謂‘風姿’而已罷?”
庚桑楚立時拋給她一個大大的媚眼:“原來我在丫頭眼裏竟然這麽有魅力,委實受之有愧。”
蕭冷兒急於聽趙掌櫃的說辭,隻給他個白眼就算完事。
趙掌櫃有些詫異看蕭冷兒一眼,沉吟半晌方道:“小公子好生聰穎。方才一見二位,鄙人確然驚訝,隻因二位與鄙人兩位故人無論容貌抑或風采俱是神似。二十多年前,鄙人亦在此以兩壇陳年女兒紅相請他二人。”
蕭庚二人聞言同時向那牆壁上“觀仙”兩字望去。
趙掌櫃不由笑道:“兩位公子當真不俗。沒錯,便是二十年前題這‘觀仙’二字之人。”
蕭冷兒與庚桑楚相視一笑。庚桑楚瞧著蕭冷兒如花笑靨,悠然道:“先謝過趙掌櫃盛情,在下也是愛酒之人,本不該放過如此好酒,但——”他看了眼窗外十裏連綿勝景,“江南之地秀麗典雅,今日既見如此壯闊美景,又哪管它風雅不風雅。”說到此猛一拍桌子,縱聲道,“小二,上燒刀子!”
蕭冷兒眼神陡然明亮,似笑非笑瞧著他。
趙掌櫃也是大大意外,卻不以為忤,撫掌笑道:“好,公子實乃性情中人!自與兩位故人別過,老夫已二十年滴酒不沾,今日既見公子如此風華,非要共飲兩杯才可。”
說話間小二已提了幾壇酒過來,庚桑楚也不說話,自*拍開一壇酒向趙掌櫃一諾,便自抱著壇子咕嚕咕嚕豪飲起來,趙掌櫃也不客氣,亦是直接提起一個壇子。
一口氣喝下大半壇酒,他這才放下壇子,抬起衣袖隨意往嘴上一抹,折扇翻轉,擊掌歌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蕭冷兒本一直微笑望著他,此刻抱起庚桑楚放下那壇子隨意飲了幾口,以筷擊壇,朗聲相喝:“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前者豪氣萬丈,倜儻風流。後者玉容明媚,澄澈無暇。兩人這一唱一喝,一時整樓寂然無聲,所有賓客都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動作,呆呆望那臨窗邊光輝耀眼似連仙也要比下去的人物,早已忘了呼吸。
庚蕭二人一曲已畢,眉眼相觸之即也不知怎的,兩人心中便是一悸,均不甚自在轉過臉去。
趙掌櫃放下酒壇笑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兩位公子今日實在讓老夫大開眼界,好久不曾這般痛快過!”
蕭冷兒心中忽生豪興,衝趙掌櫃道:“趙大叔能不能借我紙筆一用?”
趙掌櫃揮了揮手,方才那小二立時轉身跑開,他這才轉向蕭冷兒笑道:“老夫有幸,二十年前得其中一位故人賜‘觀仙’二字,引為珍寶。今天若得小公子真跡,便要向天再求二十年了。”
蕭冷兒“噗嗤”笑道:“趙大叔,有個道理你可要大大的記住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凡事看看熱鬧也就成了。”
趙掌櫃不由莞爾。
庚桑楚彎了彎眉,精致如月:“某人應該從來都不是那隻看看熱鬧的君子。”
蕭冷兒抿嘴道:“當然!我是誰!本少爺天生就是所有麻煩的克星,若沒有我,哪裏來的太平。”
庚桑楚笑容更至:“你為麻煩而生,麻煩因你而生。天下若不是有這許多愛管閑事之人,世人又怎會稱它為‘閑事’。”
蕭冷兒怒道:“好你個繡花枕頭,你就故意要和我作對是不是?”
庚桑楚折扇輕搖,湊近她臉容笑道:“小丫頭若這樣認為,那就是這樣了,我事事都依了你的。你若認為太陽是方的,或者今日有人咬死了隻狗,天下如有一人不信,我定修理到他服帖為止。”
眾目睽睽好奇揣測之下,臉皮打小厚逾城牆的蕭冷兒第一次生生紅了臉,既回不了嘴,當然更不能轉身逃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雙眼使上了全身力氣狠狠瞪著麵前笑得風生水起氣定神閑那妖人。
正自忿恨間小二已拿著筆墨紙硯上來,蕭冷兒立時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明知自己反應絕不該是這樣,但今日卻也實在拿自己無可奈何了。
鋪開宣紙,蕭冷兒挑釁看一眼庚桑楚:“既如此,本大爺自不會笨到放著免費的仆人不用。小楚子,磨墨。”
眾人嘩然笑聲中,庚桑楚笑意不減,果然上前一步老老實實為蕭冷兒研墨。
趙掌櫃本以為她是要寫字,卻見她寥寥幾筆下去,雪白紙張上已是墨跡點點,這才明白她是在作畫。
庚桑楚卻似對蕭冷兒要做什麽興趣全無,隻一心一意磨著手中的墨,眉目含笑,風致流轉。那一雙湛湛藍眸似隻要隨意一轉間就能勾了人魂魄去。
也不知何時原本坐於四周吃飯的眾人俱都圍了上來,專心致誌瞧著蕭冷兒手中動作。蕭冷兒磨磨蹭蹭勾畫幾筆,猛然抬起頭來,滿臉不耐煩:“我既不是羊頭也不是狗肉,你們全都盯著我做甚?”
哪料她竟如此不客氣,眾人不由訕訕,再紛紛不舍地退回自己座位上去。趙掌櫃一笑,也自掉了頭看向窗外。蕭冷兒這才又埋下頭去。
不過一炷香時間,蕭冷兒便已直起身來,伸個懶腰,正要開口,望眼欲穿的眾人見她模樣立時便已圍了上來。原都以為她要畫甚山水,這一見之下,不由紛紛稱奇,一時眾多目光盡在庚桑楚與畫上移動,七嘴八舌道:“真像,真像……”
庚桑楚有些莫名,低下頭看那畫,卻不由呆住。隻見那畫中一人寬袍玉帶,折扇輕搖,未語先笑,容色神姿難以描繪,不是他卻又是誰?他自出現以來臉上笑意絲毫沒有減過,此刻卻當真愕然,結結實實呆在原地。
蕭冷兒得意看著他,笑道:“如何?”
庚桑楚失態也不過片刻間事,立時便又恢複瀟灑自如,笑道:“原來丫頭對我如此情深意重,隻幾眼間,已把我神韻都由心中轉到筆下。”他突然湊近她,一手攬她纖腰在她耳邊低笑道,“丫頭既如此有心,相思意豈敢有負?”
蕭冷兒連耳根子都已紅透,使勁推開他,連連退後三步這才站定,狠狠瞪著他道:“庚桑楚,總有一天本少爺要把你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以泄心頭之恨!”
庚桑楚折扇一揮,姿態從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眾人一陣哄笑。要知兩人都是男子裝扮,庚桑楚一而再與蕭冷兒調笑,簡直要把那“斷袖”二字生生寫在臉上。但眾人也不知為何,雖見兩人都是滿身邪氣,但那等氣度,竟使得眾人絲毫沒那曖昧想法。
蕭冷兒又已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趙掌櫃卻似沒看見兩人鬥嘴,細細看了那畫笑道:“小公子一手丹青確然精湛,這位公子神韻,本是筆墨難以形容,但小公子寥寥幾筆,卻使公子神髓躍然紙上,著實難的。如此佳作,豈能無字,小公子何妨再多書寫幾筆?”
蕭冷兒輕拍桌麵,那畫紙已輕飄飄飛起貼於牆麵,蕭冷兒執了筆回眸笑道:“小爺正有此意。”向庚桑楚挑眉得意一笑,滿臉促狹。
庚桑楚看似毫不在意,卻在蕭冷兒提筆瞬間猛然期近她身,左手攬她纖腰抱她個滿懷,右手握上她執筆之手。蕭冷兒一時不妨,竟被他牢牢製住,驚駭道:“你……”
庚桑楚低頭湊到她耳邊輕笑:“說得對。如此佳作,怎能無字?”
氤氳氣息環繞耳邊,蕭冷兒渾身一栗,失神之下,庚桑楚已執了她手一筆一墨,鐵畫銀鉤。
蕭冷兒渾渾噩噩,完全不知在寫些什麽,卻聽眾人自她寫一句,便跟著念一句:“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每念一句,蕭冷兒臉便更紅一分,待到那“庚桑楚”三字龍飛鳳舞躍然紙上,她隻覺再差片刻自己就要暈過去。因此並不覺他已放開手,耳邊模糊聽到他說“你的名字,嗯?”便無甚意識寫上自己名字,待到眾人哄然叫好聲中,她這才突然清醒過來,立時看那畫麵上“庚桑楚”、“蕭冷兒”兩個名字,不由欲哭無淚。
庚桑楚輕聲念道:“蕭冷兒,蕭冷兒……”
蕭冷兒這才發覺自己竟還在他懷中,連忙掙脫開來,狠狠瞪哄笑的眾人一眼,手指著庚桑楚鼻尖道:“該死的臭妖怪,討厭鬼,繡花枕頭,你、你……”
眾人齊聲道:“他如何?”
蕭冷兒正待回話,卻聽一道完全不同於此時此景熱鬧氣氛的冷淡聲音傳來:“蕭冷兒。”
她應聲回頭,卻見扶雪珞白衣不染纖塵,靜若謫仙站在樓梯口處,正複雜神色看她,隱含怒氣。
蕭冷兒一愕,見他神色忽然便有些訕訕,幹咳兩聲笑道:“是小珞珞啊,你怎的跑這裏來了?”
扶雪珞竭力淡然道:“家中出了些事,世伯叫我來帶你回去。”
蕭冷兒下意識便望向庚桑楚。
庚桑楚右手輕抬,似要撫她頭發,卻最終停在半空中。眸色一轉,仍是自如談笑:“丫頭,我瞧你還是趕緊跟他回去吧,不然有人醋壇子可要打翻了。”
蕭冷兒遞給他個白眼,正想反駁,庚桑楚已湊到她耳邊輕笑道:“我看有人一會兒隻怕要受些苦處。不過人家縱然說話再重,也是著緊你的原故,小丫頭可千萬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
他語間神色,卻是半分不在意。蕭冷兒不知怎的,心裏便有些悶氣,也自在他耳邊暗暗咬牙:“繡花枕頭那麽聰明,難道竟不知道小爺天生就愛得了便宜還賣乖麽。”
兩人這動作自己雖沒覺甚不妥,看在別人眼裏卻是大大的曖昧了。扶雪珞眉宇間更見冷淡,蕭冷兒已轉身大步向他走去,眼看就要下樓去,她卻又突然停下腳步,掉頭向正笑意盈盈看著她的庚桑楚笑道:“庚桑楚,可別忘了今天這頓飯你還欠著我呢。還有,記得我的名字——”她頓了頓,“蕭冷兒。”
庚桑楚眨了眨眼:“保證連做夢也叫著,不然你今晚夜探我‘香閨’來證實一下?我住在……”
他話沒說完,蕭冷兒已大笑著跑下樓去。某人不那麽友善地與其說看不如說瞪他一眼,連忙也跟著下去。
庚桑楚笑歎道:“倒當真癡情得很,隻怕出個門都想拿跟腰帶把她綁在一處了。”雖都知他玩笑,但那眉目輕愁流轉間,卻是連趙掌櫃也不由看呆了眼。
庚桑楚不再理會眾人,折扇輕搖,神色漸斂了那戲謔,出神看著西湖無邊景致,也不知有心情欣賞沒有。
半晌趙掌櫃忍不住問道:“公子爺,那位小公子,看來身份不辨,公子爺卻一口一個……不知她究竟是……”
庚桑楚折扇一收,回頭笑道:“那掌櫃的看她究竟是男是女?”說完再不多瞧眾人一眼,小心翼翼收了那畫,大踏步向樓下走去,背影似飛揚無比又似形單影隻。朗朗歌聲漸遠:“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