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直須看盡洛城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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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四不像赫然就立在山洞之外等著眾人,庚桑楚折扇輕搖,向身後眾人笑道:“等一下我與這怪物纏鬥,你們見機就跑,但可千萬莫要亂跑,隻怕在這‘九重天象’之中,比四不更大的危險都有。”
    眾人自是紛紛反對,一人堅定道:“殿下,我們拖住它,你先走。”
    庚桑楚笑得無奈:“你們出力,一起拖住它讓我一人逃走,我拖住它讓你們全部離開,再尋個機會自己也跟著跑,這卻是哪一著更劃算?”
    眾人一時語塞,卻仍是反對:“可是殿下身份尊貴……”
    “我親自下的命令,容不得旁人反對!誰膽敢上前來,抗令者死!”庚桑楚說著已行至那四不像跟前,雙方交手一刻他再是回頭向眾人一笑,容光無鑄,風月失色,“都是人命,哪裏分了甚貴賤。”
    那四不像倒也當真了得,雖與庚桑楚鬥得激烈,眼見眾人要走,卻也怒吼一聲,鐵鏈一般尾巴掃開,生生擋住眾人去路。庚桑楚命令不得不服從,眾人雖與它纏鬥,卻隻在外一圈,絕不靠近它身邊。
    四不像留意那一方,這邊自然便落了鬆懈。庚桑楚灑然一笑,身形猛地拔高而起,手中不知何時已多出把冷光忽閃的銀匕,身形淩至那四不像上方時,便揮匕狠狠向四不像鱗片縫隙中刺去,“噗”的一聲輕響,那四不像便是慘叫一聲,那尾巴已調轉方向向庚桑楚甩來。庚桑楚一刺之後落在四不像身背之上,暴喝一聲:“走!”
    眾人再不敢遲疑,趁這空擋,便自竭力跑出被四不像擋住的唯一一端出路。
    四不像甚少遇襲,這般被刺比之尋常人或野獸更痛數倍,自然惱怒不下,哪容得庚桑楚在它頭上作怪,身體猛搖之時,長尾巴一擊不中,再次向背上甩去。
    庚桑楚順勢落地,一人一獸再次纏鬥到一起去。眾人安穩跑開,庚桑楚心中鬆一口氣,反被激起好勝之心,便自一心一意對付起這四不像來。
    風音素死後,四不像置野多年,近日被蕭冷兒馴服,更通靈性,對敵之時身體原本就龐大,若非被人近身,幾乎刀槍不入,四肢更兼靈活,直如幾十個武林高手俱在一起。但庚桑楚兼有聖渢武功與蕭冷兒智慧,又豈是輕易能輸得了的。身上早已掛彩多處,對眾人驚叫之聲並不理會,庚桑楚反倒越戰越勇,渾身破衣血跡雖狼狽,但被他朗朗笑容襯映之下,便似如金絲玉縷惑目。
    不知為何這般危急當口庚桑楚突然想到與蕭冷兒初識,他吟那李白高歌,竟使得她不小心從房頂上摔下來,一時心頭情熱,幾日頹然驀然便一掃而空,手中招式隨之而變,放聲歌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長歌聲中,身形如醉,連綿不絕,此刻他心中所參透的,又何止一套武功而已?心性的再一次開闊,他興致如采,隨意揮灑間,哪還似對敵,分明就是渾然忘我,如入化境。
    眾人看得沉醉之時,卻更擔憂那越發凶猛的四不像,庚桑楚神色開明,但一番苦鬥,他近日原本體力就已被消磨至衰竭,畢竟也慢慢落了下風。眾人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又覺庚桑楚境地,非旁人能打破,一時俱是矛盾非常。
    不知何時眾人身旁已多出一人。
    此情此景,這天下除了庚桑楚,卻還有誰當得?蕭冷兒跌跌撞撞上得山來,抬頭便見他瀟灑如風,心中被甚堵住一般,哽咽難言,卻硬是哭不出聲。想到,麵對四不像如此危急境況,除了庚桑楚,還有誰能這般光采如炬,還有誰能在如此關頭武功更上一層樓,還有誰能比往日裏更加心明氣朗,神韻悠長?
    自己喜歡的人卻是這般的了得,蕭冷兒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無措,不知不覺眼淚便再次濕了臉頰。直到見到他身影之時,她才發現,若他能平平安安站在自己麵前,其他一切,哪還有什麽重要不重要。
    一旦落了下風,庚桑楚隻有愈發持重的份,應對那仿佛不知疲倦的四不像,更是手忙腳亂起來。仿佛有心電感應一般,她擦幹眼淚之時,他沒有任何預兆的抬頭,兩人目光相撞,短短時日,仿佛已隔了生生世世,竟看得癡了。這當頭卻哪容得庚桑楚有絲毫分神?四不像一腳狠狠踏下,蕭冷兒驚叫一聲,甫要出聲,卻突然被身後伸出的一雙手捂住嘴巴,此刻庚桑楚吃了一記重擊,堪堪回頭頭去,卻不曾看見她這邊情形。
    蕭冷兒驚駭回頭,捂住她嘴巴的是扶鶴風,洛文靖正自站在一旁,神色複雜看她。幾人身後,站了數十名弟子,俱都安安靜靜,再看一眼身前一步庚桑楚苦心保住的一幹弟子,一瞬間蕭冷兒心中仿佛想得通透。
    她轉身之時,扶鶴風已順勢點她啞穴。蕭冷兒雙眼大睜,洛文靖明知逃不脫,隻得低聲歎道:“問心非死不可,否則他日我中原武林,還不知要多少人為他陪葬。”
    他們要他死,他們不讓她發聲,不讓她阻止四不像。刹那之間蕭冷兒一顆心如在冰火中無盡煎熬,絕望的看扶鶴風讓她轉身麵對纏鬥中那一人一獸,絕望的看他們聯手製服了早已精疲力竭的聖界一幹弟子,絕望的想到,原來他們不止要他死,還要他死都帶著對她的誤解,死都要看到自己的兄弟們被悉數擒拿,自己喜愛的女子就站在一邊,卻對他見死不救,無動於衷。
    蕭冷兒極度恐懼之中,心中忽的趨於平靜。她死死看他動作,與四不像越戰越是勉強,漸漸被逼到山壁上懸崖一邊,已是岌岌可危。臉上眼淚早已縱橫,她卻早沒了心情管,隻是死死看著他。心裏隻想要他回頭望自己一眼,可是他若不管不顧要望自己,是不是就親自把死擺在眼前了?
    不要,她不要他看她,不要他記掛她,隻要他好好活著!
    一生之中最大努力,蕭冷兒胸中翻騰,喉中腥甜,嘴一張驀地吐出一大口血來,卻終於還是在最後關頭衝開穴道。可是她抬頭之際,他早已被四不像尾部凶狠摔下山崖。
    她張大嘴,卻發不出聲來。隻頓得頃刻,終於發瘋似的像懸崖邊跑去,卻有人比他更快。天潢貴胄般身影掠過眾人,空氣中便是他淡淡語聲帶來的無窮盡壓力:“今日我兒之仇,他日必定與列位一一清算。”他說話之間,身影已略下懸崖。
    有樓心月在此,庚桑楚安危,是不是就已不用再擔心?
    呆立半晌,蕭冷兒這才走到懸崖邊上,靜靜望那底下,望不到底,也早已沒了人影。想到,他最後也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是不是認定自己機關算盡的要殺他,從此,從此再也不會把自己記掛,再也不會把“蕭冷兒”這三個字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已經恨上了自己?
    唇角鮮血仍是一股股往外湧,滴在她衣襟上,懸崖邊上,與他的血跡混在一處。若非她來此,他抬頭之際四不像給了他致命一擊,想必他最後是可以憑自己的氣力逃開。他在她心裏是那樣的強大,他在她心裏從來都戰無不勝。
    良久洛文靖聲音在她身後淡淡道:“你也受傷了,這就跟我們回去吧。”
    掙開他伸來扶自己的手,蕭冷兒咬破右手食指,便自在懸崖邊書下幾行字,這才起身,跌跌撞撞而去,目光空洞,卻半分也不瞧幾人一眼。
    洛文靖低頭瞧去,那鮮血劃過之處赫然寫道: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
    扶雪珞眾人從蜀中趕回來之時——大隊人馬仍在途中,他們幾人憂心蕭冷兒,卻是快馬加鞭提前趕了回來。一進大廳,便被告知蕭冷兒已把自己關在房中一日一夜,滴水未進。
    從洛文靖敘述中得知事情經過,扶雪珞幾人一時心中感慨,既不能說扶鶴風幾人此番做法不對,但想到蕭冷兒感受,卻又疼惜。
    蕭泆然卻頗為惱怒,暗想扶鶴風這卻已不是第一次陷冷兒於困境,他縱然也想要蕭冷兒對她和庚桑楚之間關係死心,卻又怎能用此等激烈的法子?
    當下幾人匆匆趕往後院,還不曾走近,便聽“吱呀”一聲,打開那扇房門正是蕭冷兒的,她從屋中走出來,往日裏剪裁合身的衣服,今日看來,穿在她身上卻是憑地大了一號。眼睛紅腫,布滿血絲,蕭冷兒淡淡聲:“你們回來了。”
    點點頭,扶雪珞上前一步,正要說話,洛雲嵐已拉住他,暗地裏使個眼色,隻笑道:“是啊,此番雪珞與聖渢大戰,贏了他,正如咱們贏了樓心聖界,青城之圍,也算得解。”
    蕭冷兒向扶雪珞一笑,眼中卻殊無笑意:“恭喜你。”
    扶雪珞擔憂望她,搖頭道:“聖渢武功不下於我,我不過僥幸,險勝一招。”
    蕭冷兒尚未答話,洛雲嵐複又笑道:“我在路上遇到禦風,這懶家夥,倒是休息夠了才上路,正好便被我給逮住了。”
    蕭冷兒這才露出些許高興的色彩,頷首道:“這就好,我心裏一直擔憂於它,怕它找不到回來的路。”
    當下幾人都要進蕭冷兒房中敘上一番,蕭冷兒卻道眾人連日來趕路,俱是辛苦,隻讓眾人各自回房換衣服,便去大廳中吃飯。
    依暮雲眼尖,一眼便從縫隙中瞧見她房中椅背上掛了件血衣,破爛不堪,想是才換下來,心中酸楚,忍不住眼淚,便自轉過身去。
    蕭冷兒看她神情不由憐惜,歎道:“罷了,你們先去換衣服,晚飯時我必定前來與你們一起。”
    眾人雖然還想多留,但見她神色,終究也乖乖回自己房中去。洛煙然走到最後,擔憂看她,蕭冷兒卻隻是笑著搖頭。
    見眾人都已走開,蕭冷兒再站立片刻,這才理了理衣服,抬步往外走去。武林盟為昭示光明磊落,自不會設地牢重刑一類,即便關押人,吃住倒也同眾人差不多環境。
    此刻時辰已至夜間,蕭冷兒從看守弟子手中拿了鑰匙,喝退眾人,便自打開房門,退到一旁。
    眾人不由有些莫名,半晌推舉出一人站出來問道:“你這是何意?”
    蕭冷兒輕聲答道:“你們俱是問心拿命也要保住的人,我自也不會讓旁人難為你們。”
    眾人還自猶疑,拿不準她是真心或者又是個陷阱,又聽蕭冷兒道:“你們若不信我,臨走前便點了我穴道,或者幹脆挾持了我,總之都快些離開便是。”
    眾人又再猶疑,半晌方才發話那人慨然道:“這倒不必,蕭姑娘為人,我等也非第一次見識。此次承姑娘之情,他日若不涉及雙方利益,我等必定報答。”說著向她一揖,便自帶領眾人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