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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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走後不久,林中轉出一人來,一身黑衣,連麵上也蒙了黑紗,但身形窈窕,風神奪魄,委實叫人一見便移不開眼睛。更況且她露出黑紗的那雙眸子,縱有樓心鏡明幾十年風華浸潤,聖渢美絕人間,與這雙眼睛的明豔一比,又怎能不相顧失了顏色。
    在墓前立了良久,她方開口道:“我心中約定在此陪你三年。思璿,三年的時間再有幾天就到了,你且等著看下去。”她聲音有些低迷,哀慟決絕總意,縱有百花吐蕊,又怎比得了她話中芬芳?
    遠處亦站了一人,明明相距極遠,但那般的氣度,卻叫人忽視不得。這女子也不知究竟看沒看到,也不回頭,蹲下身清理新長出的雜物,又拿了掃帚打掃幹淨,便自飄然離開。
    直到她身影完全不見,樓心月這才敢慢慢走近。這些日來他看著她,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隻怕自己一近她身,便再也舍不得放她走。舍不下,近不了,他每日這樣看著,總算有璿姬的墓碑陪在身邊,大概也還能撐些時候。
    這些日他來這墓碑之前的次數,直比他一生與璿姬相聚的時間更多,他明知更多是為了那個不願見他之人,心裏卻越發覺得對墓碑中女子不住。
    這些年他思念她,有哪一日不是伴隨著對另一個人更強烈的思念?伸手撫上墓碑,他喃喃道:“再等等,璿姬,我知道她終有一日肯見我,等到那時,我理清這一生與她之間所有愛恨,不管對你對她,總也有個交代。”
    這兩個一生叫他虧欠太多的女子,如今日日在一起,叫他看了,夜夜受折磨。忽然之間哀不自勝,他腦海中時光,轟然倒轉二十年,回到那錦繡江南地,蒙昧初見時。
    樓心月第一次見到冷劍心,是在江南觀仙樓,那時還叫臨江樓。
    彼時樓心兄妹出來闖蕩江湖,第一站便是自小向往的靈秀江南。兄妹兩人遊覽數日,便自在客棧住下,他外出買東西,卻被一個俊秀得神仙也要在他麵前失色的少年偷了錢包。那時年少意氣,哪裏懂得相讓。一路追著少年跑,便自進了臨江樓。少年武功不如他,輕功倒當真不弱,一路跑進樓中直撲到另一人身後躲穩。他還要再鬧,卻愕然見自家妹子不知何時出門,竟與那人同桌對飲,由此各自相識,那飲酒之人自是蕭如歌,女扮男裝的少年,卻是冷劍心。
    冷劍心與蕭如歌對賭輸了一局,便自要請他到江南最好的酒樓吃飯,哪知這位大大咧咧的姑娘身上銀子不夠,隻說要出外拿錢,蕭如歌哪知她的“拿”竟是從別人身上“拿”?
    冷大小姐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上街一眼見到樓心月生得最最好看,便自腦子一熱跑去偷他的錢包,自稱妙手空空的大小姐,卻頭一次失了手,還被人追得滿街落跑。
    蕭樓二人一見如故,蕭如歌與樓心鏡明也極為投緣。唯有這兩人,卻是鐵了心的互相看不順眼。四人一同遊玩,便被這二人整日鬧得雞飛狗跳。樓心月也不知為何一對著冷劍心,便半分風度也再找不著,明知人家是個姑娘,卻總也忍不住盡心竭力的戲弄她欺負她。
    冷劍心聰明刁鑽,自然也不會落了下風。兩人鬥智鬥勇,精力無窮,直看得蕭如歌和樓心鏡明歎為觀止,到後來甚至每日拿這二人來消遣賭錢。
    那時真真過了四人一生當中最是快樂無憂的一段日子。
    樓心月忽然想到,不知臨江樓那牆壁上的觀仙二字,如今還在是不在。
    劍心與鏡明都是難得的奇女子,劍心縱然美絕天下,鏡明卻也別有靈秀之氣,劍心博學多才,鏡明胸有丘壑,這樣兩個出色的女子遇在一起,各自胸襟又都非常人能及,一見如故,更結為姐妹。平日裏無事便互相切磋,學問武藝琴棋書畫吃喝玩樂,無一落下,蕭樓二人倒當真是飽足了福。那日四人進了臨江樓吃飯,樓心月嚷著無趣,冷劍心靈機動處,便邀了鏡明樓下比武。那時十裏荷花盛開,二女身處映天蓮葉之上,無窮碧也帶別樣紅,究竟是比武還是比舞他已記不得,但當日整座江南也為她二人驚豔,那情形他卻是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觀仙,冷劍心和樓心鏡明,實則便是他和蕭如歌心中的仙。
    與蕭如歌合力寫下那二字時,他已明白心中對那女子的感情,也明白一生之中,再拋不開那感情。
    隻可惜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那之後沒多久,便生了些變故。他們分離,再見,見時互相間卻多了無窮無盡的凡塵俗世,致使得傾心相待的幾人,最終漸行漸遠。
    而他和她,他至今也分不清,究竟是天做孽,還是自作孽。機關算計,賠盡一生的情,也賠盡他們之間原有的所有情誼。
    其實時至今日他也不明白,那時冷劍心待他,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或者她當真那般喜歡蕭如歌,而對他,從來都隻是朋友間的義氣?
    他從前不信,為了這不信做盡一切可能,而如今,他抹掉眼角的殘餘,而今他除了這不信二字,業已什麽都不剩了。
    *
    趕到苗疆之時,蕭冷兒並不急著前往樓心聖界。樓心月一行人隻怕此刻都已回來此地,他絕不可能讓自己輕易找到娘。
    她還記得那日他所說,了解一切之前,即使是樓心鏡明,也不用指望見到冷劍心。
    既然各個都知道她要來此,想必有所行動的也絕不止樓心月一人。樓心鏡明好歹算上屆聖女,她若要幫她,想必也有些用處。那庚桑楚呢?那日她走了之後,不知他有甚行動,更不知他此刻在此地或者還是在中原。
    蕭冷兒知道的其實遠比其他人要少。
    但她畢竟有顆常人難及的聰明腦瓜子。
    庚桑楚若當真回到這裏,以他對他娘的孝順,此次想必也會幫著她。但無論誰都好,樓家這三個人任何一個的手下先接到她來這裏的消息,想必都會立刻上報。
    但是她如何能正大光明前往而不被他們發現呢?
    蕭冷兒想來想去,隻想到一個最拙劣的法子——易容。她倒也頗為慶幸自己甚都感興趣,甚都會一點的性子,那日臨行前便向冷自揚討了幾張人品麵具以備不時之需。
    這法子雖下乘,但冷自揚精心製成的人皮麵具,想必卻是上上層。
    變裝後蕭冷兒便堂堂正正走出借宿人家,她這身打扮,若非庚桑楚親自前來,想必沒有人能認得出。而她前去的地方卻是思來想去最安全也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庚桑楚的母親生前所住軒然居。
    蕭冷兒事先倒沒想到庚桑楚口中那般溫柔的女子,竟為住處提此名字,心中對她更多一分敬重。可以的話,她何曾想去騷擾於她,但正如蕭樓二人的關係,冷劍心與璿姬,定然也多少有些幹係,這一著卻無論如何要走一趟。
    她又怎知曉,命數便是這般奇妙,庚桑楚幾日前於她之後探訪她娘的居所,而她堪堪來此,第一個去處,竟也是他的娘所在的地方。
    璿姬的名聲在此地遠比她想像中更大,蕭冷兒大搖大擺,隻行得半日路程,已到了軒然居處外。她雖猜測此處不會有人,但行至門口,反倒猶豫起來。璿姬已死,庚桑楚也不在,她貿然前去,委實害怕自己滋擾了死者。
    娘與庚桑楚麵容在腦海中爭鬥半晌,咬一咬牙,蕭冷兒最終也走了進去。她來此隻有一個目的,這目的是無論如何耽擱不得,以後再好好向庚桑楚賠罪,想來他也會諒解。
    一路行進,雖早料得軒然居是清靜之地,蕭冷兒也未想到一草一木竟幹淨至此。心中一動,想到,莫非璿姬死後,樓心月反倒派人過來打掃,他也不嫌太遲?
    穿過長長走廊,蕭冷兒來此後唯一在這裏見到大簇的綠意盎然,直如江南秀雅。推開院門,入目一室清幽,哪裏有半分不見人住的模樣?蕭冷兒心中忽發奇想,若庚桑楚擔憂於她,必定會趕回苗疆,來,會不會又在此處碰見了他?
    在院門當中爬山藤下的秋千坐了半晌,蕭冷兒又暗笑自己異想天開。
    進得屋去,仿佛直覺一般,她穿廳過堂,半晌在一間普普通通房門前停下,片刻推門而入,室內潔淨,無甚多餘裝飾,梳妝台上一把陳舊的桃木梳,一串佛珠,一麵銅鏡,卻隻似那主人清晨起來,梳洗之後便出門去。
    蕭冷兒忽的有些心酸,在庚桑楚心裏,是不是隻要這些東西一直擺放在這,他看在眼裏就如同他的娘還宛然在世?
    走近那床鋪,她衣擺一帶,忽的打落一樣東西在地,蕭冷兒連忙低下頭去撿,卻是一本陳舊冊子,紙業已泛黃,翻開的那一夜陳舊的墨跡寫道:“有女,賜名煙然,望她一生巧笑嫣然。忽一日故人來此,憐愛吾女……”
    煙然,嫣然。蕭冷兒默念幾句,庚桑楚對洛煙然諸多關切態度,原是如此。二人竟是親生的兄妹,她心中一些疑慮,霍的有些開朗。但另一從懷疑,卻又隨之而來。
    正猶豫著要不要撿那本想來是璿姬生前記事的冊子,門外卻忽的有絲響動。蕭冷兒心中一驚,連忙跟了出去:“什麽人!”
    人影一閃而過,但是蕭冷兒隻看那一角黑紗裹住的背影,心已經砰砰直跳起來,一聲比一聲更大力,追著跑出去,蕭冷兒早已忘了隱藏身份甚的。張口欲叫,但不知不覺聲音已哽住,竟說不出話來。
    那身影順著左前方那林子跑進去,蕭冷兒想也不想便跟著追了進去。行得半晌,那人影不見,她再四周看看,卻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那人……蕭冷兒心中一陣煩亂,那人若是她,為什麽見了她竟要跑掉?頹然坐倒在地,懊惱半晌,蕭冷兒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這副模樣,還有誰能認得出,心中憤憤然,剛想要除去臉上人皮麵具,忽的又是一凜,若方才那人當她是不懷好意闖璿姬的寢居,那自己此刻……
    蕭冷兒慢慢望一圈周圍環境,站起身來。若此刻她在這裏遇險,不知她,不知她是救她不救?
    若她不摘下這麵具,是不是她當真就認她不出?
    慢慢往前走,深入些便看到一矗墓碑,周遭環境,也正如那小院一般清幽潔淨,蕭冷兒看那墓碑上刻字:伊黎白·思璿之墓兒庚桑楚泣立
    默念這名字,蕭冷兒心中想道,沒有誰的妻子,誰的母親,也沒有什麽樓心氏,她隻是個幹幹淨淨的女子,生或者死,都是一個名字,一個人,叫伊黎白·思璿。
    她為他的兒子改名叫庚桑楚,在她的心中,活著一直不得開心顏,死後,卻必定要樣風一樣自由。
    拜了三拜,蕭冷兒跪下磕頭,跪拜之時心底虔誠。起身,卻已經開始計算這周圍該有多少人,樓心月的,庚桑楚的,想必平日裏無人能靠近此處。
    她直到現在還沒有被發現,是不是因為那人在此,而樓心月,也可能一早就知道她在這裏?所以才放鬆了戒備。
    心念轉間,已有人出現在她周圍,刀劍指向她。
    退得數步,蕭冷兒心思連轉,口中笑道:“竟然都不問我為何來此,又是何人派來,就想要殺了我?”
    一人沉聲道:“擅闖此處者,殺無赦?”
    蕭冷兒倒明白一些,仍是笑道:“方才我瞅見一人進了林子,為何你們卻不見抓她來殺?”隻怕這些卻是樓心月的人,她在心中歎一聲,若遇到的是庚桑楚的人,隻怕也能拖得久一些。
    那人不再多言,再朝她逼近一步,蕭冷兒再退,後背卻已經抵那石碑。那人麵色一變,沉聲道:“活捉她,帶離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