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風月連城步步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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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望著他,聲音輕微,卻是咬了牙切過齒之後的煙銷:“你再告訴我,你對我做過的事,除了冷家滅門一事,真的再也沒有其他?”
    望著她,樓心月也不知目中是血還是淚。為了這個女人,他做過太多瘋狂的事,不是不後悔,不是不難受,但是每一次隻要想到她麵對這一切的痛苦,那一種快意瞬間又會湮沒了一切的後悔內疚。
    他究竟是愛她還是恨她,他們之間究竟誰欠誰更多,他自己想了這麽多年,卻總也想不明白。
    他張口,牙關打顫,一個完整的音也發不出。
    場中不知何時已多出兩個人。一人紫衣紫冠,貴若天人,卻是失蹤多日的蕭如歌。另外一個是年歲也已不小的藍衣女子,眉目滄桑,卻也掩蓋不了少年時的豔色。
    看她一眼,蕭冷兒不知為何便脫口而出:“藍螢!”與庚桑楚對視一眼,扶雪珞幾個不識得藍螢之人,也是各自詫異。
    但藍螢的目光,自來了此處,便一直放在洛文靖身上不曾有絲毫轉移。
    蕭冷兒這才看向冷劍心滿目的痛苦和恨意,幾乎立時便心疼起來,上前把她摟入懷中,樓心月戾色大熾,方要開口,已聽冷劍心叫一聲:“大哥。”
    這一聲“大哥”叫得樓心月和眾人都悉數愣住。
    寬慰冷劍心半晌,蕭如歌這才開口道:“方才二弟的故事我都聽了,不知二弟你要不要聽劍心的,也許兩廂比較起來,這才算比較完整。”不顧冷劍心拽著他衣角的懇求,隻是淡淡望了樓心月。
    遲疑片刻,樓心月頷首道:“你說。”
    環視眾人一眼,蕭如歌沉聲道:“我跟劍心,根本沒有成親。二十多年前我們朋友相交,日後種種,也盡是兄妹相處。”
    蕭冷兒整個身體都簌簌發抖,跳起來尖叫道:“不可能,你騙人!那我是哪裏來的,我是哪裏來的!”
    掙脫蕭如歌,冷劍心撲上去摟住她,全是痛苦內疚:“對不起,女兒,對不起。你爹爹說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推開她,蕭冷兒隻覺荒謬,搖頭道:“你叫我女兒,讓我叫他爹爹,你說你們沒有成親,你們不是夫妻,那我……”她是誰?她從哪裏來?他們不是夫妻,那麽那整整十年她為了讓她們“夫妻”恩愛所做的那些努力,那些憐惜痛恨,那算什麽?那全部都是一場笑話?
    那全部都是一場笑話!
    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掃過,樓心鏡明神色安詳,原來都知道,原來通通都了解,原來真的隻有她一個人是傻瓜!蕭冷兒渾身顫抖,已被庚桑楚攬入懷中,細細撫慰。
    自聽完那句話,樓心月業已發呆半晌。蕭如歌是不會撒謊的,那麽,那麽……看了兩人,他心中幾十年來,頭一次茫然得厲害:“你們沒有成婚,那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我也想問,這麽多年,樓心月,你都做了些什麽,有什麽意義?”滿目沉痛,蕭如歌搖頭道,“我刻意自己去把藍螢找出來,隻想了解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二弟,你……你太離譜了。”
    樓心月瞪著他,忽的怒吼道:“她沒有嫁給你,她裝偉大,她一副想成全你和鏡明的樣子!這隻因為她心裏有你,她心裏隻有你!我沒有錯,我絕不會做錯!”
    滿目的憐憫和愴然,蕭如歌連苦笑也已發不出聲音:“那你知不知道,當年你走的時候,和劍心之間明明沒有什麽事,可是為什麽後來她父母,卻知道了你們之間的事?”
    樓心月愣怔。冷劍心原本鮮花般的嘴唇早已咬得血跡淋漓。
    “因為你走之後,劍心整日悶悶不樂,我看在眼裏,隻想著尋一日機會點破她。誰知有一日她竟主動來找我,跟我說她心底裏歡喜的人,原來是你,又跟我商量怎樣說服她父母放棄婚事,這番說辭卻正好被冷莊主聽到,於是用夫人的生死安危,逼著劍心寫了那封信。她痛苦無奈,唯有我,一一的看進眼裏。”蕭如歌一字一頓,一句話說了大半柱香的時辰,這過程中隻是盯緊了樓心月。
    搖頭,再搖頭,樓心月張口,哇的吐出大口血來。
    搖搖晃晃抬頭走近她,兩人一尺之隔,那中間卻早已滄海桑田。他走不過去,原來他走不過去。
    “後來兩家父母愈發張揚,甚至定下了婚禮的日子。劍心深知你性子,委實怕你誤會,於是我們一起商量,我留下裝作張羅婚禮的樣子,她趁機離開,隻身去苗疆,隻想當麵跟你解釋清楚,誰知路上……”
    “不要說了。”低低呻吟一聲,冷劍心雙臂整個抱住頭,失聲尖叫,“不要說了!”
    滿臉俱是血淚,樓心月也不知此刻腦子裏還剩下什麽在支撐著他,看著蕭如歌,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在他麵前姿態竟可以如此低,卑微如同螻蟻:“說下去。大哥,我求你,你通通告訴我,告訴我我們之間究竟做錯了多少?”
    鎮定心神,蕭如歌續道:“誰知在半路之上,劍心便收到冷家莊被一夜滅門的消息,於是連夜趕回去,我也在同時抵達了那裏。那樣大的一個山莊,我們臨走之前還一派喜氣,不過幾天的時間卻連磚瓦也再找不到一塊。劍心發瘋一樣,動手去挖土,挖了一天一夜,怎麽說都不肯停下,直到血都快要流幹,再也動不了,還是找不到冷莊主夫婦的屍體……”
    冷劍心坐在地上,渾身發抖,抖得不成人形。蕭冷兒繼續此刻心中有再多疑惑埋怨,又怎看得她如此模樣,衝上去緊緊抱她,眼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洶湧如潮。
    “這一場變故讓劍心傷心欲絕,尋了半個月之久,我們始終沒有找到冷莊主夫婦的屍體,那當真便叫做屍骨無存……後來劍心終於神誌崩潰,隨我回紫巒山,一回去立刻就大病一場。待她好轉的時候,卻接到你即將和思璿成親的消息……而那時,我也已經查出些眉目,懷疑到這慘案可能是你所為,我沒有確實證據,也不敢告訴她,可是她向來聰明,畢竟還是此事。我原本以為她即可便要去苗疆找你,那些天日日夜夜守著她,半步也不肯離開。但她反應卻出乎我意料之外,始終都很平靜,隻說她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央求我娶了她……我知道她那時早已恨極了你,若冷家滅門之案當真是你所為,原因便隻有一個。她在你心裏既然那般重要,讓我娶她,想來也是為了叫你痛苦……”
    樓心月無聲慘笑,他痛苦,他怎會不痛苦?他為此整整痛苦了二十年,發狂一般的虐殺搶奪,想要統治中原。那幾年他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既然他得不到她,那他就把她所擁有的,毀滅得幹幹淨淨。他甚至因此娶了另外一個女人,讓她跟著他痛苦了一生。
    可是蕭如歌說“但我們最後終究沒有成親,我答應她把她當成親妹子永遠待她好,也答應她對外隻說我們是夫妻。我知道她心裏不管再恨你,可是喜歡的,也始終隻是你一個。”
    他這樣說。誰來告訴他,那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什麽?他告訴他,一切都是誤會,他所有的一切都錯了,他殺了她的家人,毀了她的一切,把她的一顆心破碎成千遍萬遍。他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親手毀滅了這一生他最要得到的。所有,全部,統統都毀了。
    他看著她,絕望如同灌頂,一波又一波的壓向他。
    看他半晌,蕭如歌忽然輕聲道:“這一切,難道就這樣完了麽?若當真已經完了,也許時至今日,蕭如歌還可以喚樓心月一聲二弟。”
    蕭冷兒忽然覺得懷抱中的人聽到這句話時原本還發抖的身軀瞬間已僵硬如石頭一般,她幾乎快要抱不穩她。站起身來,她隻覺心中一陣陣發冷,不由自主看向聖渢,再看向庚桑楚。兩人深深相對,從各自的目光中找尋繼續聽下去的勇氣。
    樓心月直起身來。沒完,當然沒完。如果當真那麽容易就完了,他就不會是他。如果那麽容易就完了,他們壓根不會走到這一步。他所做的一切,已經成為現世裏來得最直接最淩厲的報應,此刻全部化作火海刀山一般的苦刑,洶湧將他湮沒。
    他看向聖渢,這孩子,眉目跟她那樣相似,他還隻是個嬰兒的時候,他第一眼看到他,震驚得幾乎要把他摔在地上,那樣那樣的相似。這二十年來他對著他,看著他越大,就與她越是相似。有時他真的很想見到他,於是要他在總壇陪在他身邊。有時卻又恨他,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是無論如何,那一切的確從來沒有結束過。
    冷劍心起身來,她美絕天下的容顏早已哭得泣涕縱橫,但奇怪那樣狼狽的神色,卻依然高貴美麗,無人能及。走到聖渢身邊,她伸手撫他與她驚人相似的容色,那一種神情,蕭冷兒即使與她相對十年,也從未見過:“昨夜你睡著時,我去看你,一直看你的臉,想到,今生我能再見到你,當真是上天賜我的福氣。”她纖手停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俯麵過去,眼淚沾在他下巴和光潔的頸項,“如果我此刻告訴你,我是你的母親,親生母親,你會不會驚訝,會不會恨我?”
    聖渢眸中茫然,不解,無措,卻並沒有太多驚訝。
    她一句話說完,奇異的,連蕭冷兒心中這許多日來的惴惴不安和驚恐疑慮,也仿佛瞬間紓解一般。她總算得到這答案,這個她情感上一直不願麵對內心裏卻早已承認的答案。
    仿佛猜到此刻她心中所想,庚桑楚上前兩步走到她身邊,握住她手,朝她暖暖一笑,她立刻便從那笑容當中解答出想要的,不管接下來她需要麵對什麽,他都會陪著她。
    蕭冷兒知道不管他還是聖渢甚至鏡湄幾人,從前有意無意願意親近她,隻因能從她身上找到溫暖。
    可是此刻在她心中,唯有庚桑楚才是她的太陽。
    她在他埋藏得太深的心裏汲取情感。
    “你不要怪我,好孩子,你不要怪娘親。”整個頭埋在聖渢脖頸之中,冷劍心眼淚落在他身上,一滴,兩滴,也不知是暖是涼,“那時,二十年前,我就以為你死了。我真的以為你死了,我找了你好久,拚命的找你,可是總也找不到你……兒子,娘求你,你不要怪娘,不要怪我……”
    蕭如歌暗中歎息一聲,上前拉開了她,卻是為了讓她看清此刻聖渢臉上的神情。他眼中純白無暇,望著她的樣子,隻是迷惑和不知所措,卻並沒有責難。
    樓心月冷笑一聲,負手喃喃道:“一家三口,總算是團聚了。”
    “一家三口?團聚?”冷劍心整個人再次顫抖起來,目光刀鋒一般淩厲落在他臉上,“如果不是我來了苗疆,如果不是我偶然見到楓兒,如果不是我終於把一切連在一起想明白,我又怎麽會知道,我的兒子,他至今尚在人世,而且還被你培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你這瘋子,你這禽獸,你恨我,恨我的兒子,你要讓我們比死更痛苦,你連痛痛快快殺了他都不肯,偏要留下他,受你折磨,日日夜夜,整整二十年!”
    她盯著他,目中滿是瘋狂的恨意,那些早已的痛苦掙紮和情愫,都仿佛隻是眾人的錯覺:“你殺了我的父母,害了我一生,這些還不夠,你還毀了我的兒子,我剩下的全部的希望!楓兒,娘二十年前為什麽會找不到你,為什麽以為你死了?就因為他,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他恨你。他最恨的是你是我和大哥的兒子!我以為他會殺了你,我以為他會殺了你……”她不住搖頭,一字字,滿腔的恨,“可是我還是天真,他怎麽會那麽輕易就放過我們母子?他根本不是人!他從小讓你吃盡苦頭,訓練你成為殺手,什麽感情也沒有,除了殺人,你一無所有。在樓心月的心裏,這大概才是對我和大哥最大的報複。紫皇的兒子,卻成了樓心聖界最陰暗卑劣的殺手,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眾人早已各自呆住。
    冷劍心轉向樓心月,笑起來,那笑中恨意卻隻比先前更瘋狂:“你當真以為這就已經是最大的諷刺?我告訴你,更諷刺的還在後麵,隻可惜連你也要失算一回,你欠我的,注定要還給我!”
    樓心月看著她,二十年前所能想到的讓他們夫妻得知這一幕時他的快意,在此刻麵對她時,不知為何,終於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真相一點點剝離,原來他終究是愛她多過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