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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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桑楚原鏡湄相偕送蕭冷兒離開。
    到今時今日,蕭冷兒已然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麽。麵麵相對,她突然便發現原來庚桑楚的做法才是對的,他避開她,疏遠她,與別的女子親近,總也好過她此刻相對無言。
    難道要說讓他等著她,等她辦完事情之後再來找他?這是多麽的可笑,也是蕭冷兒第一次發現,身份和地位的差距,在他們之間竟已拉開如此巨大的鴻溝。
    而在這一刻之前,她都還惘然不知。
    那一個圍著一張桌子吃她親手做的飯菜的早晨,仿佛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她也不知道,這一生他們究竟還有沒有這機會,再坐在一起,吃她親手為他下廚做的飯。
    搖一搖頭,不再去看原鏡湄挽在庚桑楚臂彎的手,向二人抱一抱拳,蕭冷兒終究一句話也沒說,轉身打馬疾馳而去。
    那一人一馬意氣飛揚,仿佛就此要馳去天邊。庚桑楚看得幾乎癡了,這一別,兩人也不知何時再能見麵。看他神色,原鏡湄又是心疼又是不解:“既然你這樣舍不得她,為何還要千方百計,讓她離開?”
    庚桑楚悠悠出一口氣:“蕭冷兒不走,我又怎能放手做事。她聰慧伶俐,定會阻撓我是一回事。”他指著自己胸口,笑道“更重要的是,湄兒別看我平日裏都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好像總能把她耍得團團轉。其實隻要她在我身邊,我的心總是亂的。有些事明知她不喜歡我做,我當真做起來,是那般艱難。我很不願意看她不高興,也不願意自己縛手縛腳,唯有叫她走,遠遠逃開她。
    癡癡看他,這男人歎氣的模樣,無奈的模樣,笑吟吟的模樣,都好看得像是畫裏走出來。半晌原鏡湄眼眶濕潤,吸一吸鼻子道:“原來她對你的影響,竟然這麽大。”
    “自己最喜歡的女人,相知相惜的人,說影響不大,豈非是騙人。”庚桑楚似笑似歎,眉目間坦然,未必便沒有沉痛,“我一生壞事做過太多,或者這是老天給我的報應,讓我遇到這樣一個人,卻注定無法和她在一起。我並不介意,唯一縈懷的,隻是為何這報應的一半卻要她來承受。”所以就算為此,他也希望她能離開。兩人之間,看不見未來,看不見希望,他不能那麽自私,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受折磨,她可以選擇,可以一直享受旁人的關愛,若有一天她終於能感受到旁人的心意而折服,那便是他最大的欣慰。
    原鏡湄凝視他,滿目複雜:“你為她所做,其實同樣很多,隻是你從來不願意被人知道而已。”低下頭去,“問心,坐擁天下真的那麽重要?重要到你可以為那冷冰冰的河山放棄心裏最在乎的人?”
    庚桑楚轉過身去,半晌淡淡道:“我生來為統一中原而活,早已無從選擇。湄兒,這種話,以後卻不必再說了。”
    原鏡湄淚盈於睫:“那我求你,換一個人喜歡好不好?至少不用這麽辛苦,我陪在你身邊這麽多年,就算蕭冷兒出現之後,也一直等著你,盼望你能明了,難道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她向來媚形於色,此刻淒楚淚眼,卻別有一番動人心魄,庚桑楚看得憐意大起,忍不住抱住她道:“湄兒,我始終把你當成好妹子,就如同煙然一般,這感情變不了。而蕭冷兒,自從她為我擋扶雪珞,她為我掩埋旁人屍骨,她為我應答涉足江湖,她為我身入修羅宮受苦,她為我做太多太多之後,我對她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改變。這一生,無論我們將來如何,她始終是我唯一喜歡和最喜歡的女人。”如果一開始對她隻是純粹的彼此吸引,那麽日後每一次看她為他的付出,看她那樣艱難的向他伸手向他走近。一點點,一次次,她在他心中點上了一盞無法再熄滅的明燈,讓他的心在不知不覺中,早已全然折服。
    “我知道這些事你也會為我做,都可以為我做。可是我喜歡的人,是她啊。從一開始,一直都是她。”
    他話語低喃卻堅定,原鏡湄失聲痛哭。
    明明早已知道這結果,她卻一次次發問,一次次傷心。因為不甘心,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
    蕭如歌和扶雪珞出關已然三日。蕭冷兒於這一點卻是猜錯,他二人並非對發生的事不作理會。而是在三日之前,兩人雙雙閉關,根本不知道江湖上究竟發生何事。
    但就算這三天了解所有情況,兩人依然隻有幹等的份。等最新的消息傳回來。
    那邊廂洛雲嵐已經從門外走進來,雙眉緊蹙,全然沒了平日裏灑脫自如。見他模樣,扶雪珞心中已涼了一半。
    洛雲嵐道:“剛傳來消息,北八省聯盟盟主姚清明日前敗在樓心月手中,如今重傷垂死。”看眾人一眼,續道,“扶世伯和我爹爹無力阻止,傳話說紫皇和盟主出關之後,請你們立即趕往華山派。當今天下,除了你二人,想來已經無人能阻止樓心月。”
    扶雪珞在他第一句話時已然站起身來,此刻頹然坐倒。武林盟中人早已半個月前已然自覺集合起來,其中大半人與扶鶴風洛文靖一道趕去支援各派,卻有少半趕來洛陽會合扶雪珞。
    此刻看他模樣,穀一刀再忍不住,憤然道:“我穀一刀是個粗人,看到什麽就說什麽,如果有得罪之處,盟主你要打要罰,也都隨你。如今大家都盡心盡力奔波,而盟主你又在做什麽?成日守在這裏,等這個消息那個消息,卻一點行動沒有。大家拚死拚活,難道盟主就當真這般忍心?任由兄弟們拚殺,你自己在此坐著當老大!”
    扶雪珞眉皺得愈緊,還未開口,穀一刀那把火卻已然燒到蕭如歌身上:“沒見到紫皇之前,隻當你真如世人傳言那般,慈悲濟世。隻可惜我近日所見,卻與傳言全然相反!這天下隻有你一人能製服樓心月,那大魔頭如今殺人殺紅了眼,已經殘害我中原幾位掌門,你卻仍然安坐在此,半點不理會。我話既然已經說出話,也不怕得罪了誰,但你們二位,今日卻無論如何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他說到此處,餘下如嶽淩波幾人,也都紛紛附和。
    穀一刀看兩人仍是不做聲,心中更憤,氣道:“如果冷兒在此,她絕不會就這樣幹坐著,必定帶領大家找到一條出路!”
    聽到蕭冷兒三字,扶雪珞和蕭如歌同時抬起頭來。兩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有些苦笑之意。如今兩人名聲加起來,竟及不過那刁蠻丫頭了。
    那邊廂洛雲嵐又已經出去一趟再回來。看他模樣,扶雪珞心裏再緊一分,問道:“又出了什麽事?”
    洛雲嵐搖頭道:“青城派人來報,如今整個四川是樓心聖界的地方,他們的人越來越多聚集,井然有序,問心打理極好。他們傳出這消息,已屬不易。”再看幾人一眼,卻明顯遲疑起來。
    扶雪珞歎道:“如今武林盟要全力防守樓心月作亂,卻實在分不出精力管問心那邊。可是我們好歹也要清楚知道他們的動向,雲嵐,還有什麽事,你都一並說了吧。”
    點點頭,洛雲嵐道:“他們說,有人在劍門關一帶,看到、看到蕭冷兒和問心在一起。”
    連穀一刀幾人也因過分詫異而站起身來。
    洛雲嵐續道:“那人還說,之後見到問心送蕭冷兒離開,是騎了快馬走的,之後就再沒有她的行蹤。”
    蕭如歌起身踱得兩步,他原本心裏已然有了決斷,此刻聽到蕭冷兒消息,卻不由驚喜,斷然道:“蕭冷兒此刻想必正在趕回來的路上。無論諸位有甚意見都好,不妨等到她回來,我們再行出發與扶老盟主等人會合不遲。”
    穀一刀幾人信服蕭冷兒能力,心裏雖遲疑,終究還是答應下來。
    再交代幾句,扶雪珞幾人便自散了眾人,回後院去。一走出那大廳,蕭扶二人雙雙道:“沒想到你也在等她的消息。”
    兩人對視,扶雪珞失笑道:“如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隻要得到消息,想必會即刻趕回來,我等她也不出奇,倒是紫皇您……”猶豫片刻,他還是道,“連我都以為,您會立即趕去阻止樓心月,誰知……”
    向前行得幾步,蕭如歌淡淡道:“我如今,憑什麽去阻止他?”
    扶雪珞一怔。
    蕭如歌負手而立,聲音中突然多出許多感慨來:“二十年前那一戰我能勝過他,其中委實摻雜太多因素。我不殺他,隻因為我原本就殺不了他,二十年,已經是我能為中原武林爭取的極限。雪珞,你可知道,要論武學天分,樓心月不世之才,我原本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轉過身來,看扶雪珞滿臉震驚顏色,續道,“這二十年來,我與他心性各自生出變化。我們都是愛武之人,他輸我那一戰,自然不服,這些年想來不斷進步。而我自從二十年前娶了鏡明,早已沒有當初闖蕩江湖的意氣雄心,縱然這些年修為並非停滯不前,但我卻深知,如今必定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扶雪珞心中委實太過驚訝,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二十年來,我苦苦尋找。所見在武學的天分和領悟力上能與樓心月相比之人,終於也被我找到兩個。”蕭如歌目光牢牢鎖在他身上,“其中一個,就是你。”
    扶雪珞張一張口,卻無話可說。
    “但你如今的武學修為,顯然遠遠不及樓心月。”蕭如歌歎道,“蕭冷兒能及時趕回來,倒也是件好事。我已經老了,她智慧超卓,你二人合在一起,想來足以與樓心月對抗。”
    扶雪珞心中煩亂,頷首道:“無論如何,也隻有等她回來再做計較。”
    *
    第二日眾人再在議事廳中坐定時,蕭冷兒終於風塵仆仆趕回來,進門便道:“你們各個都一臉嫌隙的是做什麽?莫非不等樓心月打過來,自己人已經準備開打了?”
    穀一刀霍然起身道:“冷兒……”
    揮手製止他,蕭冷兒直直上前,也沒有看蕭如歌,隻向扶雪珞問道:“我聽說那消息,即刻就趕回來,細節上並不清楚。這當中發生的事,你能不能簡單告訴我?”
    扶雪珞頷首道:“你走之後,我們隨即回洛陽來。紫皇邀我與他一同閉關。能得到紫皇的指點,我自然萬分高興。又想樓心月受此打擊,短期想必無甚動作,也就放心閉關。再出來已經是幾天前,當中發生的事,紫皇與我也是出來之後才知道,想著你得到消息必定趕回來,便在此等你。”
    點點頭,蕭冷兒這才轉向穀一刀:“穀大哥,你方才想說什麽?”
    這之前蕭扶二人閉關對外麵事全然不知一事穀一刀等人並不清楚,此刻聞言,倒不由有些訥訥:“我,他們……”
    蕭冷兒猜測:“因為樓心月指明挑戰紫皇蕭如歌,但他作為武林正道幾十年的領袖,這一次竟由得樓心月作亂,半分也不插手?”
    穀一刀不由自主點頭。
    蕭冷兒再道:“還因為,扶雪珞作為新任武林盟主,兄弟們在外拚了命也要阻止樓心月,他聽說此事,卻依然安坐在此不動?”
    穀一刀再點頭。
    踱得兩步,蕭冷兒道:“我從小就得意於自己能說會道,有時候即便是歪理,也會有很多人覺得我講的有道理。是不是因為這樣,即使我現在再趕回來,可是由於從前就在諸位兄姊心中保留一個較好的形象,所以讓你們已經認定我事出有因,不會怪我。”她上前幾步走到扶雪珞身邊站定,“還是不是因為,扶盟主並沒有那等動聽的說辭,這次的事由得諸位不滿也不曾多做一句解釋。他向來說少做多,卻也隻有相熟的朋友才會了解。所以在大家眼中,就覺得扶雪珞貪生怕死,覺得他有負這盟主之位?”
    嶽淩波悶悶道:“我們並沒有這樣想,隻是……”
    “你們根本就是對他有偏見!”蕭冷兒語出驚人,目光一一從穀一刀,嶽淩波,江若瑜幾人身上掃過,“人人都覺得雪珞的盟主之位是我讓他,但有誰曾想,若不是他們相讓,我那時又怎能撿個現成便宜?他做得不好?他武功不夠高?他不夠聰明?還是他對朋友不夠好?都不是。扶雪珞做了些甚,他是怎樣的人才,相信各位心中也都有數。江大哥,上一次青城出事,他是怎樣奔波,又是怎樣為眾兄弟勞心勞力,舍不得任何一個兄弟受傷,難道你能忘記?難道各位能忘記?諸位可知道,那一次雪珞與聖渢一戰,受了傷卻不叫你們知道,此後到處奔波,之後更被樓心聖界中人重創。若無這閉關之舉,還不知他該傷成什麽樣子也要悶在心裏不讓他人擔心。你們擔心在外的兄弟,責怪他二人無甚動作,為什麽不想想他們之前做過什麽經曆了什麽,為何不能前去?難道紫皇蕭如歌和扶雪珞,竟會是貪生怕死的人?”
    眾人各自無言。扶雪珞卻是心中震驚,他在青城為求險勝受傷一事從未告訴任何人,蕭冷兒也不曾與他提過,沒想到她竟然知道。看她此刻秀眉緊蹙模樣,一時心中五味陳雜。
    搖一搖頭,蕭冷兒續道:“諸位,恕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各位兄姊中,很多都是多年的老江湖,懂得審時度勢。這一次,若不是跟自家的門派和自身有關,又怎會這麽快就義不容辭站出來?可是扶雪珞扶盟主,我敢說一句,他當這盟主,為江湖同道四處奔波,根本從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在此多停留,也不過是想要得出更好的解決方法,為何諸位如此輕易就起了嫌隙。這樣的我們,可以跟樓心月與他那一幫死士鬥?”
    各自半晌無語,扶雪珞上前幾步,深深一揖道:“雪珞先行向諸位道歉。大家都是兄弟,我之前事故與心中打算並未跟你們說清楚,卻是我的不是,還望諸位多原諒。”
    他這樣一說,穀一刀幾人還如何能穩得住,紛紛檢討起自己的不是來。
    擦一擦汗,蕭冷兒這才些許放心,卻見蕭如歌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半是讚許半是關切。
    不自在轉過臉去,蕭冷兒一見到他,心中仍是止不住的悲憤淒苦上湧。這才發現自己,自己苦心避開三個月,自以為已有了那份行到水窮、坐看雲起的灑脫從容,然而隻要一麵對他們,仍然過不去心中那道鴻溝。
    見她模樣,蕭如歌心中也是一刻黯然,立時卻又鎮定心神,向她笑道:“如今大夥兒都盼望著你和雪珞能拿出辦法來,不知你這一路趕來,心裏已有了計較沒有?”
    眾人聞言,也都各自看向蕭冷兒,含了些期盼之意。唯有扶雪珞卻是暗暗皺眉,她方才進門之時,他早已發現她精神體力都撐到極致,但此刻若叫她先回房休息,眾人又不知要胡亂想些什麽,豈非辜負她方才一番苦心。
    蕭冷兒看了扶雪珞道:“你還記不記得樓心月手中那批死士?”
    扶雪珞一愣,心裏迅速掠過一絲淺淡得連他自己從前都沒發覺的陰影,頷首道:“自然記得,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慘敗的經曆,至今對他們,仍有些驚懼未定。”他為人向來坦蕩,心裏害怕,便自說了出來,倒也沒覺得不妥。
    反觀穀一刀眾人,各自都見識過扶雪珞功力,卻是紛紛詫異。
    “以紫皇的修為,就算與雪珞這三個月閉關來消耗不少內力,但拖住樓心月問題不大。重要的是,”蕭冷兒眉峰緊蹙,“樓心月手下那一幫死士,全部都是頂尖的殺手。他們沒有善惡生死的觀念,就算是雪珞這樣的高手,找不到當中竅門,卻也隻有吃虧的份。這種情形,就像當初麵對四不像,那群死士的殺傷力,已接近於獸,而不是人。”
    嶽淩波問道:“不知妹子心裏可有對策?”
    心中為難之極,半晌蕭冷兒道:“也不是無人能打敗他們。問心和聖渢,都是樓心聖界最頂尖的殺手。上一次他二人迫於形勢,聯手與那些死士對抗,最終也活著走出來,想必已悟出對付他們的方法。問心聰明絕頂,又遠在四川,指望他是決計不可能,剩下的……”剩下的就是她最不願走的一條路。若說天下還有甚最最叫她為難之事,欺騙聖渢,那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扶雪珞出神看她,顯是明白她心中難下決斷。但自從知道聖渢的身世之後,連他也覺得,若是叫蕭冷兒再去欺騙於他,對他委實太過殘忍。
    半晌終於不忍她再為眾人神色所迫,上前一步道:“冷兒,我看你身體早已撐到極致,想必此刻腦子裏也是一團囫圇,又能想出甚好辦法。不如下去吃完飯再好好睡一覺,隻怕自然便想出對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