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隻恨此生心已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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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一役月餘後,蕭冷兒一行人終於從赤霞峰趕回來。
此時樓心聖界眾人固然還留在泰山下遲遲不肯離去,武林盟一幹人不知原由,自然更不敢貿然離開。如此,便成了一個僵持的局麵。
但庚桑楚當日承諾扶雪珞三月之內不起戰事,倒也言而有信,雙方人馬雖然時不時還會有些小摩擦,也總算沒興起甚大風波。
這日扶洛二人正在半山一處空地處練武,這地方視野開闊,山下景致看得極為清楚,實為佳處。兩人大半個月來每日都在此練武,秋明玉一幹人亦前來觀望,時不時也互相切磋,倒是難得的悠遊時光。
一輪比試下來,洛雲嵐早已大汗淋漓,隨意扔下手中寶劍笑道:“我自問從小聰明能幹機智敏捷不知勝你多少,偏生這武學一道,十八般武藝,卻是樣樣及不上你,這可當真應了那句‘人無完人’。”
早已習慣他如此自行安慰,扶雪珞搖頭笑道:“隨意棄劍,這可不是習武之人該有的動作。”
“少爺原本就不是什麽劍客刀客。”洛雲嵐嗤之以鼻,“想要用這些所謂的武林規矩約束本少爺,那是休想。”
洛雲嵐性情豪放不羈,最是張狂灑脫不過,眾人相處下來,早已見怪不怪。秋明玉、張繼風等世家弟子,更是在心中暗暗羨慕他的我行我素。便聽扶雪珞又笑道:“你這脾氣,認識冷兒之後倒是越發見長,也難怪她向來引你為知己。”說到蕭冷兒名字,他語聲已不由自主柔和下去,麵上笑容,也不若方才明朗。
洛雲嵐眨了眨眼:“三句話不離冷兒,有人是不是早已對她朝思又暮想?”
扶雪珞既不承認也不反駁,隻笑道:“有人連比武也舍不得摘下人家姑娘送的香囊,想必對那姑娘更是魂牽夢縈、夜不成寐。”
眾人聽得他二人互損之詞,便是一陣忍俊不禁。
要知扶雪珞在旁人麵前向來拘禮,最知進退。但一來與洛雲嵐鬥嘴已成習性,與一幹人多日相處下來,也頗為和睦,最近倒越發見了開朗。
他所說那香囊卻是多日前依暮雲送給洛雲嵐。聽他提及,洛雲嵐不由自主便伸了手去握住,那多處的線頭似還如第一次握住時那般紮他的手,眼前浮現出那平日裏最是爽朗利落的姑娘在送這東西給他時的紅暈滿麵,一時不由癡了。
扶雪珞看他神色變化,不由暗歎一聲,心中委實羨慕洛雲嵐喜怒思念與否,都能坦然表現在臉上。殊不知他自己的神情看在眾人眼裏,又何嚐不是一種殷切?
秋明玉起身笑道:“扶兄,你前日指點小弟那幾招,小弟自信已熟練於心,還請扶兄再賜教一番。”
扶雪珞微笑頷首,方往前一步,眼神一轉已看見山下遠遠的一陣塵土飛揚,五人五騎,飛快的由遠而近。一時心中狂跳,細看之下,當中可不正有他日思夜想的那人?洛雲嵐也已看到這情形,兩人對望一眼,俱是大喜,卻哪還顧得甚比武之事,雙雙施展輕功向山下疾馳而去,眾人自是緊隨其後。
依暮雲甫一下馬,已被飛奔前來的一人歡呼一聲攬入懷中,其中氣息她再熟悉不過。她向來不拘禮法,這又是她殷切思念之人,便是半點不曾反抗,與來人緊緊抱住。
蕭冷兒不由看得有趣,不等她笑出聲,一陣風卻也已卷到她麵前停下,眉目如畫,風神如玉,不是扶雪珞又是誰?
心中原本極為欣喜,扶雪珞隻以為自己會如洛雲嵐一般喜難自禁,眼見她下馬在自己身前立定,容色一如從前,卻又憑添不少風霜與疲累,一時隻覺怎麽也看不夠,就此看癡了去。
良久蕭冷兒淺笑一聲,握住他手叫道:“雪珞。”
那聲音失了從前的脆甜,卻是溫良如玉,扶雪珞心神一顫,不由自主反握住她:“我、我好生掛念你,這些日子,你可安好?”
微一頷首,蕭冷兒鬆開他手向前行去:“一切都好,也已經找到了風赤霞風前輩,有幸得他相助。”
手上微涼,卻又留有她的餘溫,心中有些失落,扶雪珞與她一道前行,目光過處卻見旁邊的洛煙然正凝神瞧了他,不由一怔,訕訕道:“煙然,這些日子可安好?”他方才心思全在蕭冷兒身上,又哪裏注意到就站在一旁的洛煙然?
點了點頭,洛煙然當先向前走去,半字也不多言。
其他人此時也聽到響動,紛紛迎了出來。樓心鏡明之前聽說蕭如歌境況,在蕭冷兒幾人麵前雖一再表現得無甚所謂,此刻看到蕭如歌坐在輪椅上被蕭佩如推出來,心中一酸,瞬時便紅了眼眶,幾步迎上前蹲下身去,兩人執手相望,一時都忘了言語。
蕭冷兒原本亦是要上前,見此情形反倒猶豫,便自站在原處與蕭泆然閑話。眼角瞟見一人從中間屋中掀簾出來,國色無雙,不是冷劍心又是誰?心中一熱,她不由自主就想要迎上去,卻見冷劍心眼睛第一個望的,卻並非她。亦掉過頭看默默站在一旁的聖渢一眼,蕭冷兒心中一時五味陳雜。
冷劍心到底還是先走到她身邊,輕撫她長發歎道:“乖女兒,這些日子可苦了你。”
伸手抱住她,蕭冷兒怯怯叫一聲“娘”便再說不出話來。她原以為對她多少是有些怨恨的,經過這些日子,再見到她,卻發現心中放不下的始終是那段母女情。
兩人一同走到聖渢身邊,冷劍心一眼瞧去便知不對,那張與自己神似的絕色容顏此刻全無生氣,除去疲累便隻剩下木然。
“渢兒他……”冷劍心問得有些遲疑。
“我請娘幫我封了大哥的經脈,”蕭冷兒低聲道,“這其中有些原由……希望娘親不要怪我。”
“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況且你和他情分頗深,娘又怎會不知。”輕歎一聲,冷劍心撫上聖渢麵頰,“渢兒,委屈你了。”
聖渢渾身一顫,但那纖纖素手正如春水,觸他容色似對待最珍貴的寶貝,無限的溫柔與關懷。眷戀那樣的溫度,聖渢到底沒有閃開。
冷劍心星目中亦總算閃過一絲真正的笑意。
“如此,咱們進屋再談。”一手執了一個,信步向前,冷劍心隻覺多日來最開懷便是這一刻。
待幾人說完此行經過,蕭如歌已是連連怒斥:“胡鬧,實在胡鬧!你們怎可為了我、怎可為了我……”話未說完他已是咳嗽不止,樓心鏡明待要為他順氣,卻反被他推開。二十年來夫妻二人向來相敬如賓,少有紅臉的時候,蕭如歌此刻望了樓心鏡明卻是斥責不已:“她們幾個小孩子倒也罷了,你是她娘親,又怎能由著她的性子,如此妄為?”
多日來心中何嚐不是鬱結難抒?樓心鏡明黯然一笑:“她也是你的女兒,你們父子二人性子如同一個模子裏造出來,我又能勸得住哪一個?”
蕭如歌聞言不由斂下怒容去,望向蕭冷兒,卻是難得露了真情,神色極哀。
始終不曾答話,蕭冷兒直到此時才上前去,蹲下身握住蕭如歌雙手,半晌低聲道:“娘說的沒錯,我是您的女兒。”
蕭如歌渾身一震。
“從前我總以為,這輩子最大的錯事,便是成為您的女兒。”一字一字說著,蕭冷兒俯臉枕在他手上,“可是這一路上想透了許多,才發現,並不後悔,並不埋怨,也很感激,你和娘將我帶到這世上。”
蕭如歌用盡了力氣,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既然如此,我便該盡一個女兒應有的責任與孝心。”抬頭望他,蕭冷兒笑得開懷,“從前十八年,我從未孝敬過爹娘,往後的日子隻怕也難以時時刻刻相聚,便讓我此刻得盡孝時且盡孝,爹以為如何?”
目中幾乎要垂下淚來,蕭如歌顫聲道:“過去十八年,我又何曾盡過當爹的責任,何曾有一天把你當成女兒來疼愛,何曾……”
“那些都不重要。”拖過樓心鏡明的手,蕭冷兒用力握住,笑靨如花,“我們是一家人。”
十八年來,這同樣是這一家人頭一次將彼此的手緊緊握住。
冷劍心看在眼裏,隻覺心中酸痛愧疚難言,不由自主亦握緊了聖渢的手。他們這些當爹娘的,多年來都未盡過自己的責任,未曾撫育過自己的兒女,都看似無可奈何,又明明誰都有錯。
所幸,所幸他們有個好女兒,而她不但有個好女兒,亦有個好兒子。二十年前她以為蒼天負盡她一生,二十年後再看,老天待她亦不薄。
如此說得一陣,蕭冷兒幾人便先自下去歇息。
晚飯過後蕭冷兒便拉了聖渢要出門去,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她要去何處,蕭如歌幾人自不會多言,卻是蕭泆然冷哼一聲道:“你如今與他大仇不共戴天,還巴巴跑去見他作甚?”
大仇不共戴天?蕭冷兒苦笑:“我去找他,自是有些要緊事。”
“那便由我或是雪珞陪你同去。”蕭泆然半分不肯相讓。
眼見蕭冷兒神色越發惱怒,蕭如歌這才出聲道:“如此,你早去早回。”
蕭泆然仍是不甘心,見蕭如歌向他連連使眼色,這才作罷。直到二人走出去,這才惱道:“他二人如今正是相見不如不見,冷兒多見他一回,還不知又要怎樣了,師傅你為何……”
“她自己的事,便由得她去解決,我們又何必插手。”輕歎一聲,蕭如歌不再多言。
一路無話,直到前方火光越來越近,聖渢這才問道:“你為何要此時去見他?”
“他既然得知你已經回來,必定是要來找你,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先去找他。”蕭冷兒神色淡然,倒真似無所謂的模樣,“況且我與他如今無甚牽絆,見與不見,倒也不必太著緊,否則豈非是落了刻意?”
聖渢冷笑一聲:“你心中想的若當真如你所說,那我倒要實實在在的恭喜你。”
蕭冷兒撇一撇嘴:“你不必處處給我臉色與我抬杠,我蕭冷兒一向自認光明磊落,欺人之事卻還不屑做。”
欺人或者不會,欺己卻是難免。聖渢張了張口,終究未再出聲。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聖界中人紮營帳前,蕭冷兒還未出聲,一人已自掀簾而出。火光中那人大步流星向二人走過來,折扇半開,長身如玉,顧盼間雙目含笑,皎如星月,攝人風采更勝從前。
蕭冷兒隻覺喉頭一緊,眼見他越走越近,手心竟泌出薄薄一層汗來。
庚桑楚原是要與她打個招呼,目光轉處卻倏然落在聖渢身上,麵上笑容也自跟著僵住。蕭冷兒隨他眼神望去,卻是聖渢灰敗神色與晦澀雙目,不由心中暗歎,她前來原是為著聖渢之事,未曾想過要瞞他。
心中怒氣隱現,庚桑楚再看蕭冷兒時,目中已有薄責。當日他力排眾議讓聖渢隨她離開,心中隻想著從此能讓他二人天高海闊,哪能想到再見到聖渢時,他非但全然沒他想像中那意氣風發,更是一副吃盡苦頭的落拓模樣。
卻不待他開口,聖渢已先自出聲道:“你莫要怪冷兒,也切莫自責,這一切原本是我自己的抉擇。”
蕭冷兒震驚望向旁邊神色平靜的少年,他二人如今就算說是心意相通也不為過,但她此刻看他端麗容色後的古井無波,卻是猜不出也不想去猜,他想要為她尋出一個什麽樣的理由來欺瞞。
庚桑楚不語,折扇慢搖。
“這一路我與冷兒一起,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卻也時刻要掛念著你們。尤其後來得知、得知泰山之事,冷兒幾人心急如焚,我難道卻沒有半分著急?”
他這般說時,蕭冷兒明知他此刻字字都是為著自己,卻也不由去聯想當日堪堪得知泰山一役時眾人的模樣,依暮雲怒斥樓心聖界,甚至也與聖渢生氣起來,而她和洛煙然卻也隻顧著自己心中擔憂,又哪曾想過他的感受?如今回想,他果然、卻是他們之中最不好受的那一個?心受兩重煎熬,而她卻從未關注過。
聖渢看她霎時望向他心疼不已的目光,這些日來冰涼心中竟也有了一絲暖意,微微一笑,續道:“但我明知彼時冷兒內心煎熬更勝我百倍,除了好好陪在她身邊,我又能如何?如此,我一麵舍不得離開冷兒,一麵卻又時刻想著要回來相助於你,心中委實、委實不好受。”
他一番話中倒有七層是真,蕭冷兒不知不覺竟也聽得癡了。
“及至在赤霞峰與蕭夫人回合,聽冷兒與她商量如何才能除掉聖君,那時我想到連親妹子也背叛了他,他如今委實已眾叛親離,不知為何,心中竟有些難受起來。又想到如今他們所有人都起意要對付你,當真是心焦不已,隻想回來相助於大哥。有一天我、我深夜欲要悄悄起來,沒想到冷兒卻早已看清我心意,卻隻說要尊重我的心意,半分挽留的話都沒有。她身體已不堪重負,精神又備受折磨,讓我心裏也仿佛感受到她全部的難受和孤獨。其實當日你讓我隨她離開,我已打定主意此生放開一切,從此常伴她左右。左思右想,我終究不舍離開她,卻又害怕自己睡一覺醒來,又要後悔了,於是、於是狠心封了自己全身經脈,沒有武功,我便是再想做什麽也有心無力,正好從此斷了自己那念頭。她、她知道以後,心裏自是比我更要難過百倍。”
他說話的當口,她眼淚已是一滴滴落下來,漸漸的越落越凶,卻似要匯成一條小河,趴在他肩膀處,她泣不成聲,又有誰知那是憐是痛、是悔是恨?
盯了他二人的緊緊相擁,庚桑楚卻是連眼神也不曾變一下,半晌方道:“如此,你是打定了主意、從此都陪在她身邊?”
“風雨同路,生死共命。”說這話時,絕色的少年卻不知為何要突然轉身去背對兩人,蕭楚二人看不見他神情,自然也不知他究竟如何想。但那聲音中的堅決與情意,卻是不難聽出。
蕭冷兒捂了雙頰,隻是含淚搖頭。
“如此,我便成全你們。”良久方說出這一句話來,庚桑楚似已用盡全身的力氣,麵上笑容越發迷離清疏,“若無其他事,這便離開罷。”
蕭冷兒此時方抬眼看他,目中淒切,已叫他心中一顫,險些便要控製不住自己向她走去。
但發生在他身上,終究也隻得一句“險些”。
聖渢道:“你二人若要獨處片……”
“不必。”卻是兩人異口同聲。再對望一眼,二人又雙雙轉過身去。
片刻庚桑楚終究再問道:“你此番前去,既然已經尋到風赤霞,為何卻並未……”
“我於途中接到家兄書信,得知家父情形,便請風先生為家父醫治。至於我自己,卻是無謂。”
她聲音甚是平淡,庚桑楚卻聽得心中絞痛,終究是他又害她多一次。
兩人一語過後,卻再無語。
心中暗歎,聖渢卻又能多說什麽:“那走吧。”
蕭冷兒用力咬著唇,腳下像是生了根,竟怎麽也跨不出第一步來。
她不動,庚桑楚如今又哪裏有先她而動的勇氣?
僵持片刻,聖渢眼前這情景,心裏又何嚐不痛?咬一咬牙,他上前便拽了她手臂要離開。想也沒想已掙脫他手,蕭冷兒脫口問道:“若沒有聖渢,你……”
喉頭發澀,半晌庚桑楚搖扇輕笑道:“當日你離開之前,我說過的話你可是忘了?這一切原本與聖渢無關,而我心中也從未想過要放手。”
如此一句蒼白無力的話,竟也叫她心中生出無窮慰藉與痛苦的喜樂來,捂著嘴,她轉身大步跑去。
聖渢再看那長身玉立的男子兩眼,便也轉身跟了去。
癡癡而立,庚桑楚折扇慢搖,便漸漸搖出不為人知的蒼涼和心痛來。他想起那一次回轉去看她刻在山壁邊的字:“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美人如花隔雲端……長相思,摧心肝!”
那字的旁邊,竟生了一株淩霄花,連多於枝椏也無。他去的那天,正好開出一大朵花來,竟叫他深深感佩了去,從此再難忘那一種颯爽卻淒涼的孤勇。
遠處一個黑衣女子身形隱在夜中,同樣注視那兩人離開的方向,神態絕美,不是香濃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