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隻恨此生心已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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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要替我說此等荒謬的謊話?”蕭冷兒問。
    聖渢靜靜道:“我知道你此次是下定了決定,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我和他之間,你選擇了我?”
    蕭冷兒如此問,隻因她壓根兒也不信。
    聖渢道:“我選擇騙他,隻因我半分也不相信你能殺他,而你……但他若當真因此而喪命,我必定追隨他於九泉。”在他內心深處,不知何時開始,已越發平靜與安然。他是不願他再造殺孽的,這想法與她何其相似。但他又怎會去害他?若當真害了他,他必定也是不會再活下去。
    與他之間是二十年的兄弟之情,患難與共,生生死死的次數,早已數不清。
    與她之間卻是他滿心的癡戀,願傾盡一切的守護,願盡自己一切常伴她身側,哪怕隻是給她微小的溫暖。
    這兩種情誼同樣刻苦銘心,他誰也沒法去辜負,但麵對他二人生死相搏,卻唯有選擇這最折衷的法子。
    蕭冷兒上前兩步:“你知道我其實是不願你這麽做,但此次為了取他性命,卻什麽也得忍下來。你知道我不願這樣對你,但同樣隻能暫且忍耐。你更知道……”她轉過頭來看他,目中點點光痕,“此次過後,無論他死或者我死,我都再做不到從前對你有過的承諾。”
    她從前在他開口時告訴他,她願意有朝一日,陪他退隱江湖。她並非敷衍和安慰他,她心中亦當真有過這樣的念想與期盼。
    但那個人,卻是她今生唯一的死結。他若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好,那一顆心,從此也要隨他而去。若死的人是她,無論如何她總算盡了全力,能死在他手中,今生她無怨無悔。
    聖渢了然點頭,這答案他心中早已知曉,至於聽到她親口說出來的傷痛,卻再也不願表現給她看。
    “即便如此,你依然要選擇幫我?”
    “我隻選擇寄望你二人都能平安無事。”
    蕭冷兒點了點頭,眼淚終於落下來:“多謝你,大哥,真的多謝你。我從你身上得到和索取的,讓我今生都已知足。”
    她今晚隻是來索求這一個無聊的答案,仿佛是要送給自己的禮物。告訴自己,這世間有一個人,真的可以為了她放棄一切。全天下,唯有他能夠為她做到。
    她其實從未想過再要從他身上求得任何利益,也未曾想還要利用他、難為他。這是她作為一個人,聖渢摯愛著的人,對於他謹守的最後一點道德底線。
    兩人回去的時候,一人撐著燈籠等在門口,衣襟飄飄,清容仙姿,卻是扶雪珞。見到聖渢他明顯便是一愣,卻也並未多言,隻衝蕭冷兒笑得一笑:“回來了,進去吧。”
    那一盞微弱的燈火和他的笑容如此溫暖,蕭冷兒隻瞧得眼睛發澀,勉強回他一個笑容,便搶先進屋去。
    蕭如歌幾人竟都還沒睡,各自靜靜坐在屋中。
    尋了個角落坐下,半晌蕭冷兒道:“聖渢經脈被封,隻因他識破我欲殺問心的計謀,想要前去通風報信,我這才強行留住了他。”
    她這話看似說得沒頭沒腦,蕭如歌眾人卻像各自都輕易聽懂了去。
    “如今爹爹已成這般,想殺樓心月,那更是難上加難。但樓心月與問心二人聯手,我們勝算何其微小?殺不了樓心月,咱們好歹也要想辦法除掉問心。”
    “你心中可有計策?”蕭如歌問道。
    “問心此人,雖狡獪無情,好歹也算得言出必踐。他既答應了雪珞三月之內絕不出兵,如此便是我們的機會。”蕭冷兒一字字緩緩道,“我並沒有什麽計策,要想出能算過問心性命的計策,以我如今精力,卻是不能。唯有賭上我自己的性命與他放手一搏,想來還能有幾分勝算。”
    冷劍心道:“便由我想辦法殺掉樓心月……”
    “以樓心月如今心智,娘親隻怕也無法可想。”蕭冷兒道,“而,我意已決。”
    “難道你對付問心,便當真有把握?”蕭如歌問道。
    “我沒有把握。”蕭冷兒低了頭去,那長發掩去半麵顏色的風情,竟似無限溫柔與歎息,“但我已拿出我所有的一切。”
    第二日蕭冷兒便再見到庚桑楚。
    此次卻並非她私自前往,而是發拜帖邀庚桑楚於泰山五裏坡處相見。自二人相識以來,如此以敵對身份正式相見,倒真是第一朝。
    庚桑楚欣然赴會。
    如此蕭冷兒這邊五人,依然還有扶雪珞、洛雲嵐、依暮雲、洛煙然四人,卻是連蕭泆然等也不在其列。
    庚桑楚那邊更是簡單,便隻他與鏡湄二人。
    原鏡湄腳步還未站定便開口問道:“聖渢呢?”她昨夜雖未與二人見麵,但過程都已聽庚桑楚口述,憎恨蕭冷兒之餘,卻是連聖渢也連帶上。
    蕭冷兒笑一笑,卻並不答他:“不知為何,這情形卻讓我想起兩年前咱們江南初見來。”
    庚桑楚手中折扇微微一頓,便也頷首笑道:“正是如此。”
    那次是他們第一次見麵,偏生第一次見麵就為敵,同樣是他們五人戰他們兩人,後來的結局亦不言而喻。蕭冷兒虧得有滿腹智慧,在與庚桑楚的這場對峙中,卻從最開始就已處於下風。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蕭冷兒一字字慢歌,如清泉激石。吟著吟著聲音便頓下來,愣怔半晌方笑道,“這便是咱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撥琴的唱詞。我聽著這歌聲,見你比江南三月更意氣風發的姿態,竟就此對你傾心。”
    任何人都未想通這其中的緣由,而她自己,亦從未想過。好像喜歡上他,原本就是沒有任何緣由、就像她每天要吃三頓飯這樣自然的事,又何必要去想。
    庚桑楚笑容不變,倒是目中笑意愈發濃重,仿佛當真回到那個午後,他撥弦如仙樂,麵上笑容似百年佳釀醉人:“那也一直是庚桑楚此生最為榮幸之事。”
    他雖是笑言,但這句話,卻絕非笑話。相反恐怕就是他如今能對她講的最真的一句話。
    兩人一時都陷入回憶之中,偏偏那更是一場除了對這兩人、其他五人卻都無甚好印象的回憶。半晌麵上夢幻般笑容漸漸散去,直到連最後一絲笑意也不可尋,蕭冷兒方道:“昨夜聖渢對你說的話,你可從中得出什麽啟發?”
    “原本也沒往心裏去,”庚桑楚笑道,“直到今晨你遞了拜帖給我,我才想到,昨夜聖渢提到你與蕭夫人想要對付聖君。既是在赤霞峰提出來,保不準便存了要赤霞峰主人相助的心思。如今風赤霞到底有沒有答應你們我雖無從可知,但你若當真有法子對付聖君,今日在此與你相會的,想必也輪不到我。”
    洛雲嵐與依暮雲不由自主想,若這話由蕭冷兒向他們提出來,他們又是不是能在頃刻之間便理清這麽多?沉思過後卻又不約而同暗歎,問心便是問心,那玲瓏心思,又豈是他人能及?
    蕭冷兒歎道:“事實正如你所言。你也不必模棱兩可,便是你想的那般,風前輩並未答應我那要求。”
    “如此,”庚桑楚輕笑,“你對付不了聖君,更舍不得讓冷劍心去對付他。此事若交給我想,左右卻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
    蕭冷兒複又點頭。
    不耐煩二人打啞謎,原鏡湄正要詢問,已聽庚桑楚笑道:“你今日約我來,可是想出了甚對付我的法子?”
    原鏡湄驚得幾乎跳起來:“蕭冷兒,你要殺問心?!”她並非蠢人,更何況眼前這情形,已在明顯不過。
    蕭冷兒今日這全副心思卻隻在庚桑楚身上,踱兩步上前道:“你來此之前,隻怕早已將我能想到的方法都事先想了一遍。我也不瞞你,若是在早些時候,我或者還與你有一拚之力。但自從我得知我娘的境況,從紫巒山到苗疆走那一遭,身體已受損。得知一切事情真相過後,心中更是倍受打擊。而泰山一役自傳入我耳中,我雖未親自參與,但信心無形中也多少受了影響。以我如今的心智,便是兩個蕭冷兒隻怕也再比不上一個問心。”
    庚桑楚目光一閃:“你此話未免過謙。”
    原鏡湄卻是冷哼道:“既然明知自己決計對付不了問心,又何必來此自討沒趣。”
    “隻因我與他之間有一樣東西,是其他任何人都沒有的。而這一樣東西,原本是我死也不肯拿出來,如今卻又不得不拿出來當作條件。”
    她聲音甚是平靜,庚桑楚搖扇的手,卻不知為何竟有些奇異的顫抖起來。
    便是連扶雪珞幾人也不解話中之意。
    與他對望半晌。蕭冷兒方幽幽道:“你我之間的情誼,你縱然竭力不願放在心上。我如今要拿出來使,你也老實答我一句,這份情是不是真的毫無半分重量與勝算?”
    庚桑楚仰頭長笑:“好,蕭冷兒,你好!”一句話說完他已收了笑容,盯著眼前的姑娘,麵上一片冷寂,“你打定主意走這一步,可莫要再後悔!本座答你一句又何妨,這世上或還有誰人的情誼有機會奪去本座性命,舍你其誰!”
    他這話說出口,原鏡湄固然麵青唇白傷心不已。蕭冷兒卻更是毫無半分喜色,一張臉白得嚇人,紅菱般嘴唇已咬出血來,卻仍是一字字吐出她要說的話:“如此,從你我相識起,我好歹也有過幾次舍命救你的念頭,縱然沒有那必要,你當知我的心意不假。更有過幾次為你存活的勇氣,你當知中間有好些次,我真是全然沒了鬥誌與生趣,卻是為著你,這才強迫自己留下。你更知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隻是憑著你當初的一句話。縱然你我之間情意不作數,以你恩怨分明的性格,到今日真敢說一句與我毫無虧欠?”這一切都不是她想說的,更不是她心裏所想的。她心裏有個聲音在瘋狂呐喊,說不是這樣。但她嘴上依然在一字字平板的說著著了魔一樣的話,“這一切,我都要一個了斷。你欠我的一切,我要你通通、一次全部還給我!”
    他向來搖著折扇的那隻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下動作,他如玉的臉上早已沒了那向來風姿雍華的笑容,她每多說一個字,他看著她的眼神便更深一點。她以前總是在心裏埋怨,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難以感受他真正的喜樂。可是這一刻當她無比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傷心,他那樣深那樣重的傷心,她卻後悔了,她不想知道了。隻因她已什麽都做不了,甚至連向他多靠近一步也做不了。
    鏡湄不知何時已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
    她看著,隻覺心裏針刺一樣痛,卻又慶幸,慶幸在她傷他的同時,他身邊還有著另一個可以給他安慰的人。原來比起讓他為她傷心,她真是寧願他心裏從沒有過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蕭冷兒方聽到他開口,那聲音一聲聲一字字,全部都如千斤巨石一般痛擊在她心上,痛得她喘不過氣來:“蕭冷兒,你可知,當你有今日這決定那刻起,我們之間所有的情分,已被你宰頃刻間悉數毀掉?”
    指甲深深嵌入肉裏,那疼痛帶來的清晰讓她還有勇氣直視他的眼:“在你麵前,我何時能多說任何一句殘忍的話?在從前,那隻因我半分也不願、不舍傷你。到如今,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隻因我心裏已是全不在乎了。你隻要應我一聲,允或不允也就是了。”
    她這話倒也並非全然違心,自從她在心裏下了這決定,確然是無甚顧忌也無所畏懼了,一個人的心若被深深鎖住了,又哪還能感受到悲歡喜樂?
    半坡上的風一陣接著一陣,站在風口上的素衣男子身姿凜冽,某一個間刻,那仿佛被天地都拋棄的孤獨讓在場所有人幾乎都看酸了眼。但這一切又仿佛都隻是幻覺,隻因一刻過後,他便又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庚桑楚:“你說。今日隻要你說得出,我便允你。”
    他明知她一句話可能就要他的性命,但答應她那話語卻仍是淡淡的,麵上又已帶著那輕狂疏懶的笑容,態度隻如在跟一個知心好友把酒言歡。風采如此,又怎能不叫鏡湄、煙然、暮雲幾女看得心醉?便是一向看他最不順眼的洛雲嵐,此刻也不知不覺看得癡了。
    “如此,我便請求你與我賭上一局。”蕭冷兒一字字緩緩道,“賭局便設在三日之後的此處,賭什麽由我來定。而無論賭什麽,賭注都是你我的性命。”
    一片冷寂。
    看他良久,蕭冷兒淒然笑道:“你放心,我雖不是君子,卻也並非小人。此次關乎你我性命,我必定會給你一個公平。”
    庚桑楚頷首道:“不必多言,我答應你便是。”
    得他一諾,蕭冷兒便似終於失去了全身力氣般,臉色迅速灰敗下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明知不該在此時開口,原鏡湄卻仍是忍不住道:“前次泰山之役便是由你定了地點,叫武林盟一幹人吃了大虧。此番蕭冷兒選在此處,會不會……”她這話看似說給庚桑楚,但眼睛卻從頭到尾隻盯著蕭冷兒。
    但不等她說完,打斷她話的人還是她身邊那人:“她不會。”
    “為什麽?”
    為什麽?庚桑楚沒再答,但心裏卻是知道那為什麽。今日她所做已到極致,關乎他的性命,她必會給他最大的公平與尊重。即使到了如此田地,他依然輕易便可讀懂、也還要忍不住信任她的心。
    “我還有最好一句話要說與你聽。”半晌緩過神來,蕭冷兒道,“昨夜聖渢說的那些話,你不必放在心上。以你與他之間的情誼,想來不必我說也該清楚,無論何時,他絕不會如他所言那般舍你而去,即便為我也不會。”
    點了點頭,庚桑楚自然知道。聖渢那番話在他自己而言是天大的謊言,與他耳中卻是漏洞百出。之所以不揭穿,一則不想讓聖渢為難,二則也是為靜觀其變。果然便觀來了今天,他算到開口、卻絕沒猜出這過程的今天。
    “如此,你可還有話要對我說?”蕭冷兒問道。
    “我此刻隻想做一件事。”
    合上折扇,庚桑楚大步向她走過來。兩人麵對麵站定,他揚手,利落的一個耳光,重重落在她臉上。
    那脆響也仿佛落在每個人的心上。
    扶雪珞一時隻覺熱血直衝腦門,怒斥一聲便要上前,卻被洛雲嵐兄妹二人死死拽住。
    庚桑楚轉身走開,再不多看一眼,蕭冷兒半邊臉被他打腫,卻已跌坐在地上。
    半晌看他已走遠,洛雲嵐這才鬆開拉著的扶雪珞的手,歎道:“這庚桑楚,擯除對他的成見與立場,此人武功謀略,胸襟氣度,委實已稱得上武林第一人。”
    扶雪珞頹然退開去,他心中方才騰起的怒氣,此刻已消失無蹤。
    他身影已然不見,蕭冷兒眼淚模糊,終於忍不住的埋頭大哭出聲,撕心裂肺的哭。
    她曾經也打過他,次次都是為了他。而他今日打她,又何嚐不是為她?她知道他所有剩下的對她的情誼,終於都消失在這對她今日所做決定的憐惜的最後一掌中。
    這傷心叫她痛徹心扉,卻再無能為力。不管她有多痛,他的心都隻會比她更痛。
    曾經她那麽堅定的相信她的一顆心會追隨到永遠,他雖然沒說,但她知道他也是那麽想。而在今日,她終於還是拋棄了他,真真正正的拋棄了他。
    她終於趕在他之前,背棄了他們之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