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獨來獨回渡餘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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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泰山一戰後,匆匆便是三年過去,這三年亦是近年來江湖中難得平靜的日子。
此時通往雲南昆明的官道上,幾匹快馬正疾馳而過,馬上一幹人,匆匆一瞥之下倒叫路人憑地驚豔,隻想一人生得這般俊俏模樣也就罷了,怎的一眾俱是麗色無端?
這馬上的正是扶雪珞、洛煙然一行人。眼見已至昆明邊境,一直快馬加鞭的幾人也終於舍得慢下來。
扶雪珞想到上一次來此處的情景,不由喟然長歎。那一次他是追隨她而來,而今次……
洛煙然似了他心中所思,悠悠歎道:“問訊湖邊柳色,重來又是三年。小的時候,總一日日盼著長大,卻沒料到長大後這時節竟快如白駒過隙。”
“歲月催人老。”
三年來幾人都改變不少,洛雲嵐縱然灑脫依舊,卻畢竟已非那年少輕狂。
依暮雲聽他感慨卻是撲哧笑出聲來:“看來某人確是老了。從前又有誰能想到,咱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洛公子,竟會說出這般酸唧唧文縐縐的話來。”
洛雲嵐不由笑開。他原也是想起這幾年發生的事,又想到那個三年未見的人,心情不由沉重,聽聞依暮雲笑聲,卻又立時轉憂為樂。任何時候,好像隻要依暮雲在,他心情便是想壞卻也壞不起來。
依暮雲狡黠笑道:“你們其實不必擔心,忘了我與某人有心靈感應麽?我有預感,此次咱們去祭拜冷前輩,一定可以見到那個壞家夥。”
此言一出,洛雲嵐兄妹都是眼睛一亮,唯獨扶雪珞仍是含笑不語。他笑容一如從前溫和清澈,卻越發沉穩起來。
依暮雲好奇的看著他:“扶雪珞,本姑娘發現你如今越來越愛裝作一副整天諱莫如深的樣子,就快見到臭小子,難道你不高興?”
“自然高興。”扶雪珞坦然頷首承認。
“那你為何……”她一句未完,卻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撅起了嘴,“說起你這人,當真最最沒勁。我說你裝模作樣你還不承認,有件事我問了你三年,你卻總也不肯告訴我。”
扶雪珞依然在笑,當中卻多了份溫存的恍惚:“此事與她有關,她此次回來,若不願提及,我今生也必定不會對任何人提及。”
“你這人當真是……無可救藥!”依暮雲恨恨道,畢竟還是泄下氣去,不再追問。
洛煙然旁觀,又最是在意扶雪珞一舉一動,早已隱隱明白那件事所指為何,心下縱然不安,卻也不能抵消快見到朝思暮想那人的喜悅。
*
此處池清柳綠,鬱木成林,難得的一處清靜佳地,便是蕭冷兒和扶雪珞都曾來過的冷家舊祗。
而那萬般綠中一座孤塚,便是幾人此行的目的地。
冷劍心三年前香消玉殞之後,蕭冷兒和聖渢便依她遺願將她火化,又將她骨灰灑在這片舊祗之上。這立起的一座墓碑,卻也隻是衣冠塚了。
一人正站在墳前,寬大的長袍難掩他周身王者之氣。自紫皇蕭如歌逝後,天下一眼望去還有這等氣勢者,也不過一人而已。
不知站了多久,樓心月淡淡道:“故人來訪,請現身一見。”
一人便從林子中應聲而出,紫袍垂地,長發及腰,麗色似連一地湛湛陽光也給頓去了光彩,目中沉鬱卻叫這一片碧綠失色。
自樓心鏡明冷劍心相繼過世,天下能在一眼間就奪去所有光彩與注視的女子,同樣隻有一個人。
樓心月輕歎一聲:“我方才聽聞那腳步與吐納之息,隻當是扶家與洛家之人武功更甚從前,卻沒想到是你。你苦修三年,看來果真有那一日千裏之勢。”
“我再如何精進,又如何能入了你的法眼。”搖一搖頭,蕭冷兒也走近去,與他並立在冷劍心墓前,“我唯獨沒想到,此番下山來,第一個遇到的竟是你。”
“她的忌日快到了。”樓心月淡淡道,“我總該在此陪她。”
蕭冷兒似癡了過去,半晌方淡淡道:“她已死了,你為何還活著。”
“我為何還活著?”樓心月喃喃,“這問題,我問了自己三年,總也想不透,你可願幫我想想?”
蕭冷兒聞言轉身望他,目見甚是平靜:“也許我可以給你一個了結。”
樓心月反倒失笑:“你想殺了我?”
“我不是想殺了你。”蕭冷兒蹲下身去撫那孤塚,“而是一定會殺了你,就在她的墳前。我知道,這也是她的遺願。我的兩個娘,一個為你所殺,另一個因你而死,我爹也是因你重傷而死,此仇,不共戴天,三年來我一時一刻不敢有忘。”這些年她唯獨忘了的,大概隻有她自己。
“如此看來,你我之間確是血海深仇。”樓心月淡淡道,“但以你如今功力,想要殺我,卻也無望。我若當真是舍得自己性命,隻怕三年前已陪她去了。”他說著一聲長歎,扶手望了天際:“蕭冷兒,你可知道,我這一生,從來恨遠遠超過了愛,但對她,確是真心真意。少年時一段記憶,早已折磨我半生。三年前,其實我很想她當真有能力殺了我,若能死在她劍下,也不枉我一生。但我天性如此,絕無可能與人相讓,更無可能自裁,旁人即使是她,若非當真能超過了我,我又怎會甘心赴死?她和蕭如歌都是我難得的對手,隻可惜最終都叫我失望。而她、她明知我的性情,明知殺不了我,竟然、竟然……”說到此處,他聲音已忍不住顫抖起來。
蕭冷兒以為自己早已無淚,聽到此處卻轉瞬便紅了眼眶。隻因他固然永生難忘那一年那一天,她又如何才能忘得掉?
那個剛烈一生、愛恨都極端的女子,明知殺不了他,終於倒轉劍柄將那把用來複仇的劍插*進了自己的胸腔。她沒能殺了他,卻最終死在他的麵前。
樓心月一生所有的愛與恨,仿佛也都死在了那一天。
而她那麽做,也不過是為了完成蕭如歌的遺願。她說在她刺自己那一劍時,這一生所有的恨都已經消失了,而她也終於能再叫他一聲月大哥。
她請求他放過蕭冷兒這一次,請求他休戰三年,請求他答應自己。
他明知她是為了蕭家,明知她要他休戰的目的隻是為了給蕭冷兒時間,明知她做的一切一切甚至死都不是為了自己。可是她不是用恨在求他,而是柔情,仿佛仍然是多年前江南那個無憂少女全部的柔情。
他想,那一刻就算她求他去死,他也會答應的。
他是那麽愛她,他愛了她整整一生。
她微笑著對他說,二十年來他們之間隻隔著恨,如今要去了,她終於舍得對他也對自己坦白一句,她曾是真心真意的愛過他,一生唯一愛過他。
說完這句話她就閉上了眼。那一朵淒豔的笑,終於化成他心中永不凋謝的花。
樓心月抬手拭去眼淚。他也不知為何,在這年輕的女孩兒身前,竟有種任何人也給不了的自在寧靜。
蕭冷兒看著他,奇怪自己竟沒有哭。那一天他或許失去了愛人和妹妹,她卻同時失去了爹娘、養娘以及摯愛的男人。
其實她也一樣不清楚自己為何到如今還好好活著,三年來一直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著她,她卻分不太清這力量究竟是什麽。若要說為自己而活這些空話,到如今卻也不現實。
是以她私心裏覺得自己跟樓心月其實一樣可憐。但她卻並不願和樓心月一樣坦然說出來,她什麽都沒有了,唯獨還想留著表麵的這點傲。至少,在一切解決之前,留著它。
樓心月道:“我也不會在此逗留太久,扶家與洛家人隻怕即刻便會趕來,三年之約已至,我也該回去助楚兒一臂之力。”
他說那名字時留神看蕭冷兒,奈何她竟是連眼皮也不動一下:“既如此,也勞你轉告他,我此番下山,是決意要了結這一段恩怨。我既已下定決心,也請故人莫要再仰仗昔日那一點情分。”
樓心月目中甚至是帶了些好奇與探究的望她:“你倒當真舍得?三年前我是親眼見到你寧願自裁與負盡天下人也不肯負他,如今這言之鑿鑿、卻又是為著哪般?”頓了一頓他忽的又笑道,“其實我輩之人不拘小節,你二人若當真想在一起,我這當爹的必不至反對。”
他方才開口之前實連自己也沒料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但若說三年前蕭冷兒縱然慧及天下,但一眼望去亦不過是善良女兒,至今日他二人相對半晌,此女從呼吸吐納到言談神情,卻是毫無破綻,倒叫他當真有些驚詫起來,這才忍不住要拿話激她。
蕭冷兒神色不變,一雙手攏在寬大袖口中:“昔年少不更事,起了不少糊塗心思,亦犯下不少罪過,倒叫聖君見笑了。”
糊塗心思?罪過?樓心月沉吟片刻,複又笑出聲來:“你確是變了。”從前那個至情至性的蕭冷兒,縱使再恨極了那人,卻也敢當著天下人承認對他的情意。那般朗朗態度,與如今這不露聲色,確已相差太遠。
蕭冷兒已俯下身去撫弄墓前長草:“聖君這就請離去吧,扶洛兩家後人想必隨後就到,咋見之下唯恐傷了和氣。今日原非咱們正式相見之期,找個時間,本座自當前來聖界拜會。”
她自呼“本座”,卻也是一生中頭一回以此自稱。樓心月這才醒悟到眼前這小女子業已是紫巒山之主,論名望地位竟可與他並駕齊驅,之前倒是他仍以舊時目光看她,委實掉以輕心了。想到此著,樓心月再不多言,轉身便待離開。蕭冷兒卻再度開口:“本座方才所言,還望聖君牢牢記住。”
調頭看她,他有些不解。
站起身來,她捋一捋額前亂發:“聖君半生無敵,一心求敗,本座、必會給你一個了結。”
樓心月微怔過後灑然而笑:“本座虛席以待,還望蕭姑娘莫讓本座久候。”
說完這句兩人再無言語,樓心月飄然離去,蕭冷兒還是蹲了身整理墓前亂草。隻一炷香工夫,扶雪珞幾人身影便已出現在叢林那頭。她遠遠看著,到底忍不住低頭一笑,卻終究沒有起身相迎。
洛依二女卻已歡呼著向她跑過來。
二女即將撲倒她身上,蕭冷兒及時起身,衝二人笑上一笑。
這一笑卻讓那兩人接下來的動作生生頓住,麵上原本混合了歡喜和激動的笑意和盈睫淚光都仿佛停頓了片刻,兩張美麗無端的臉,這般看來竟有些好笑。
原本期待已久的重逢就在她這一笑中化了好笑。
洛煙然呆呆看著她,依暮雲目中那淚珠卻已滾落下來,喃喃地也不知是與她說還是自言自語:“十二年了,咱們相識十二年,即便是第一次見麵,你也不曾如此生疏地對我笑過……”
蕭冷兒恍若未聞,隻朝著隨後而來的扶雪珞、洛雲嵐二人頷首淺笑:“好久不見。”
望了她笑靨,洛雲嵐亦是不語,四人中唯有扶雪珞浮出苦意隱現的笑容,柔聲道:“這幾年你可安好?”
“一切都好。”蕭冷兒點點頭,隨即斂衽福一福身,“大敵當前,幾位有心前來祭拜亡母,冷兒在此謝過。”
扶雪珞搖了搖頭:“夫人當年毅然殉身,家父與洛師叔千叮萬囑要我幾人前來祭拜,亦是還夫人一份為武林大義之情。”
蕭冷兒聞言不由失笑:“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亡母雖非自私之人,卻也絕非無私,她所做一切皆為我蕭家和她自己,又何時想過甚武林大義,卻是師叔幾位太言過其實。”
瞧二人這般情形,洛雲嵐震驚過後,首先便忍將不住,大聲道:“蕭冷兒,你我已相交多年,三年來我們無時無刻不記掛於你,此番前來,亦是想著可以與你早日重逢。但你如今卻要做出一副客氣氣假惺惺的模樣,倒生怕我幾人親近了你似的,委實叫人寒心。”
蕭冷兒折一折身:“如此,多謝幾位記掛於我。”不待幾人開口,她卻又道,“既然洛公子要如此想,如此也好,我們互不聞對方消息三年之久,互相之間有些生疏是難免。但如今道義相交,那些昔日情意,倒也無謂。”
她此話一出,洛依二女不由各自退後三步,依暮雲淚如斷線珍珠,顫聲道:“你可知、你可知這些話會讓我們如何傷心?你……難道你真的半分不舍也沒有?”從前,從前這個人是寧願自己受再多苦,也決不願她們幾人受半分委屈。叫她如何將眼前這個冷冷淡淡的女子和她這一生的摯友聯係在一起?
蕭冷兒雙手再度攏入袖中,仍是淡淡道:“依姑娘又何必與一個早已沒有心的人談甚心意。”
她此話說得甚是平靜,但其中仿佛曆盡了千難百苦才留剩下來的蒼涼倦怠,卻聽得幾人心中巨震,幾乎在一瞬間便立時原諒了她方才的種種冷淡。心中充滿愛憐淒苦,洛煙然不由自主又上前兩步:“你……你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蕭冷兒凝視她溫然一笑:“三年前我心中平靜,無喜無悲,無甜無苦。”抬頭望其它三人一眼,“我此番下山,隻為兩件事。第一件是秉持父母遺願,殺樓心、破聖界,除害之餘,更為報父母血海深仇。至於第二件事——”
她目光再度轉向洛煙然,當中一閃而過似是久未出現的憐惜哀憫,卻到底沒多做停留,便自毅然看向扶雪珞:“亦是遵從三年前應允亡父之事,前來與扶公子履行婚約,隻怕扶公子嫌棄冷兒粗鄙。此事若公子不願,冷兒絕不會勉強,但也請公子念著昔日亡父的一點師徒之誼,以及在他臨死前許下的誓約。”
她口中說著“絕不勉強”,卻在短短幾句話間便斷了幾人退路,更是絲毫不顧念洛煙然的難以置信。
饒是扶雪珞在她這等直言之下亦不由紅了臉,張口結舌之下哪還有平日處變不驚的風範:“可是你……我……”他原本以為那日她答應婚事隻為了蕭如歌遺願,從未想過她會真想嫁給他。更是早在三年前便已打定主意,此事隻要她不願,他便終生不向任何人多提及一個字。
他從未想過此生能夠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