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獨來獨回渡餘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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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眼前這個她,並非他所熟知的那個她。但他那樣清楚他所愛的蕭冷兒全天下獨一無二,不管她變成什麽樣,不管她心裏還有誰,她仍是他內心深處唯一的執念與期盼。
    蕭冷兒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良久洛煙然喃喃道:“三年前我就猜到、猜到當日你們應允下來的是這件事。但我卻自以為最了解你二人的心思,我隻當你口中雖答應,內心卻絕不會勉強自己嫁給他人,我隻當、隻當雪珞他愛你容你,隻要你不願,他也絕不會提半個字。哪知、哪知這世間大忌果然便是自以為是……”
    她也看著她。
    她沒有錯,她什麽都猜得很對。
    她錯的隻有唯一的一件,那就是從前的蕭冷兒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所有的愛、所有的心、所有的感情,全部死了。而她活了下來,為了不知道的什麽原因。活著的這個她,不動聲色地逼一個從前不喜愛的男人娶自己為妻。
    半晌她衝她粲然一笑:“你說得沒錯,此生除了父母為我文定的扶雪珞扶公子,我絕不另嫁‘他人’。”
    她們口中的“他人”分明就是相反。
    她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仿佛隻為了叫昔日最要好的知己心碎。
    洛煙然確實已心碎,卻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她。
    扶雪珞卻不理幾人的爭執,隻牢牢看了這個夢中女子的眉眼,仍是那般溫柔地語聲道:“好。”
    她方要說話,他已柔聲截住她:“無論你做這個決定是為了什麽,也無論還有什麽其它原因,隻要是你想的,隻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不會問你原因,但是我一定會答應你。”
    她怔怔地看著他。
    他抬手撫她眉眼,忽的便落下淚來:“旁人總說我對你如何如何癡心,但這一生你已受了太多的苦,而我、我這一生能為你付出的卻太少太少。你也從未要求過我什麽,這一次你請求的是我而不是旁人,我、我真的很高興。”他一生白衣,黑瞳中含淚,襯了這真心實意的笑意,便是一種絕豔的清姿。
    她卻在這絕世容華中轉過頭去:“我自會告訴你們原因,但眼下最緊要之事,卻要趕回洛陽。三年既至,以問心的狠厲,我們是片刻也耽誤不得。”
    她說著已當先拂袖而去,甚至不再多看冷劍心青塚一眼。依暮雲呆呆道:“她真的……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
    洛雲嵐笑一笑,這半天他再多的震驚也已清醒過來:“正因如此,我們更應加倍對她好。”他扶了依暮雲香肩,溫和的看她一眼,“她是蕭冷兒,不是旁人。”
    一路無話。
    幾日後五人順利抵達洛陽。
    扶鶴風、洛文靖眾人早已翹首以盼,待見到蕭冷兒,各自亦不免在心中感歎一番她的轉變。又聽聞二人婚事,扶鶴風自是不會反對,但洛煙然對扶雪珞的情意眾人皆知,洛文靖口中雖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心中亦是有些唏噓。
    再過兩日,原本與蕭冷兒一同下山、半途卻繞道去了川內一趟的蕭泆然兄妹也已趕來。聞知那兩人婚期,蕭泆然縱然沒說什麽,但眉宇間的心疼和無奈有心人卻都是看在眼裏。
    這日午後,兄妹二人得了閑便自散步出去。
    二人各懷心中,一路少言,竟是不知不覺便走到城郊。蕭泆然如夢初醒,方歎道:“連自己走了哪條路都不清楚,竟已行了這麽遠。”
    見蕭冷兒但笑不語,他又補充一句:“我原本的心願並不是走這一條路。如今行錯,隻失去了另一條路的好風景,現在縱然想從走一次,但你我哪來那許多空閑。”
    蕭冷兒悠悠笑道:“縱然錯過一路風景,但這一條路同樣有美景,大哥也並非就當真錯失多少。”
    他看著她,靜靜道:“一條路走錯了,我可以掉轉頭重來,縱然時間緊迫,總也還是可以的。但人生有些事若行差踏錯,恐怕一生都再沒了回頭的機會。妹子,到如今我不願再置喙你的決定,但也不願看你日後後悔。”
    “難道我還會有以後?”她驀地抬頭看他,目中光芒陡勝,片刻卻又平靜下來,淡淡道,“我說過,每一條路上都有不同風景,不必太執著於最初心裏想的那一條,若能看得透了,萬事萬物也……”
    “那些風景再美,若不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的,又有什麽用?”驀地打斷她說話,蕭泆然激動之中更隱三分痛苦,“我從一開始就反對、反對你和那人,就算到了如今也隻會更反對。但我也明知除了他,這世間其它的所有風景,即使再美也入不了你的眼。事到如今,你即使認命,又何苦非要勉強自己做不願之事,除了傷人傷己,又有什麽意義?”
    “啪”的一聲輕響,蕭冷兒手中已折下一隻開得正好的紫芍藥,轉頭衝他一笑:“若看得透了,萬事萬物也都是一樣,芍藥也好,牡丹也罷,不過都是美麗的花,何來分別。”
    分明是人麵嬌花相映紅,看在蕭泆然眼中卻隻覺淒涼——淒豔的寒涼,喃喃道:“但你還是你,這世間,隻有一個你。”那個她不管受再多苦,永遠都會堅持自己的執念,那個她就算遭遇再多無奈,也會一笑付之。
    “我不是我。”嗅了嗅手中花香,她柔聲道,“多年前我初來洛陽,也正是花開時節。那時,我多麽喜愛這些花,大概覺得不管是人還是花,生命都該是這般的絢爛多彩。”
    停頓了片刻,她才又向他笑一笑:“你從前何時見我采摘過有生命的東西?”
    蕭泆然不語。此刻她手中那一朵明豔無雙的花,看在他眼中竟是那般刺眼。
    “前兩天你質問我為什麽要那樣對他們。你說他們是這世上和你一樣最珍惜我的人,不管我心中有多少委屈痛苦,都不該發泄在他們身上。你說就算我說一個最簡單的字,也會刺傷愛我的人的心。我沒有回答你,現在,我告訴你這答案,”她看著他,重複一次方才的話,“我不是‘我’。”
    “‘我’已經死了,”她微笑道,“從前的那個‘我’,不管是成功也好,失敗也罷,但不可否認她的確是個寧願傷害自己也不傷害別人的人,盡管很多時候都做錯事,事與願違的傷害很多人。但我覺得,她確是可愛的,一個很孤勇卻有一大群好朋友的人。隻可惜她的確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或許因為她死得太淒慘太痛苦,所以‘我’才會到現在還活著。”
    沉默了良久,她的聲音仿佛是隨風送入他的耳朵:“‘我’隻是她忘不掉的痛苦與蝕心的證明,我存活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複仇。等到有一天,連仇恨和痛苦都解脫的那一天,大概,我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她看著他,那樣平靜,平靜得近乎透明的空白,指著自己胸口道:“我,會死的。哥,我們都在等那一天,等了三年了。我現在的心願,就是少受一點折磨,早點解脫。”
    她說“解脫”的時候,仿佛就真的是一種解脫的語氣。
    蕭泆然忽然覺得由衷的恐懼。在這一刻他終於醒悟到三年來自己心中一直無法消散的那種恐懼是什麽,那是生機!從那一天過後,這三年前他陪在她身邊,一千個日夜,再沒有一刻,在她身上感受到生氣。
    她仿佛一灘死水。
    驚慌失措之下他大叫道:“我這就回去告訴扶雪珞你要嫁給他的目的,若他知道,他是絕不會再娶你!”
    “不必了,”她淡淡一笑,“我本也是打算回去開始部署此事,總也要大家了解個透徹才好,此事容不得半分失誤。”
    她說著轉身往回走去,明明有風一直在吹,她周身卻連裙擺也不曾亂動一下。
    蕭泆然心中忽的升起一種近乎絕望的情緒。他忽然有了一個卑微又卑劣的願望,他希望樓心月不要死,樓心聖界不要滅。
    那樣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雖然他內心是那麽清楚,清楚她活得有多麽艱難。
    *
    兩人回到扶家之時,一行人正在後院中閑聊。洛雲嵐最先看到兩人,便自大聲招呼二人過去。
    大步跨過長廊,蕭冷兒接過洛煙然遞過來的茶杯飲了一口,便道:“正好大家都在,有一件事我便在此說了,也省得日後忙亂。”
    依暮雲奇道:“你現如今不是日日都像老僧坐定,還有什麽能讓你忙亂?”
    蕭冷兒淡淡一笑:“我與雪珞婚期已近,總得事前準備一番。”
    扶雪珞手中茶盞頓住,忽的便有些不願再聽下去,但畢竟還是隻有坐在原地。
    看眾人一眼,蕭冷兒沉聲道:“我之所以在這般情境之下急著與雪珞成婚,也是想著能在大戰之前若斷去樓心聖界重要羽翼,那自然是最好。”她隨手將剩下的半朵殘花拋入身後荷塘,再不多看一眼,“此次我與雪珞婚禮之上,還要煩勞諸位幫忙,助我一舉除掉問心。”
    她此話一出,眾人麵上表情各異,卻是不約而同望向扶雪珞。
    盡管一開始就早已猜到她目的,但當真由她親口說出來,他聽在耳中,卻仍隻覺無盡的苦。心中飄飄蕩蕩的沒個邊,扶雪珞強自笑道:“問心乃樓心聖界第一員大將,若能擒獲他,無疑是握住了樓心聖界一半,對我們亦算幫助良多。”
    依暮雲忍不住問道:“但捉拿庚……問心和你們二人的婚事有甚關係?”
    “昔年我與問心一段舊情,想必再坐各位都心知肚明,我也不欲多做掩飾。”蕭冷兒語氣平淡得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他對我情意未絕,更遑論三年前我起意以命為他抵命,他因誤會而對我生出殺機,更累得我母親慘死,這三年前對我的內疚隻怕從未消逝。我既要嫁人,他勢必會前來觀禮。”
    她說到此處,轉頭衝早已聽得目瞪口呆的眾人一笑:“諸位可是覺得本座太過自以為是?”目光從扶鶴風幾人麵上掃過,她傲然一笑,“本座與問心相交相知相鬥數載,對他了解遠勝世間任何一個人。此番我若失誤,願一死以謝天下。”
    “我們並非這意思,隻是……”扶鶴風終於開口,沉吟片刻,到底還是看向扶雪珞。
    蕭冷兒目光也隨他一起落在扶雪珞身上。他向來是溫雅如玉、清雋勝仙的人物,此刻麵上仍是掛著得體的溫文笑意,但她看著,卻不知為何,從中察覺出一股刻骨的淒涼來。上前幾步,她行到他麵前站定,緩聲道:“我自知對你不住,但我如今業已是紫巒山的主人,做任何事自該以大局為重。將我們的婚事拿來做戲,我縱然不好受,卻也無可奈何。此番若能順利除去問心,而我又能僥幸活下來,從此以後,便好好做你的妻子,補償這些年對你的虧欠。”
    “在我麵前,不必多說這些道理和緣故。”執了她手,扶雪珞笑容靜好,“雖然我從不覺得你對我虧欠,也並不需要所謂的補償。但內心也盼望著能有那麽一天,我們可以真的在一起,開開心心地生活。”
    從他們認識第一天起,他的笑容就仿佛一直這麽溫柔,而他看著她的眼神永遠這麽縱容。蕭冷兒忽的想起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件事,早到他們相識的第一天,聽風別院中他笑著對她說,等到兩人老了,若能找一處那般靜好之地隱居,卻也怡然。
    那時她全不放在心上的與他笑鬧。
    但原來從第一天開始,他就真心想著這一世想要與她相守。
    隻可惜那已是多麽的遙遠。而她也隻能負他,一直地、不停地負他。在能付出的時節裏,她曾傾盡所有的付出過一次,隻可惜對象並不是他。
    而她好好當他妻子的誓言,唯她自己清楚,恐怕永遠也成不了真。
    她垂首不語,兩人這番執手相看的恍若深情,看在旁人眼中,又何嚐不是一種折磨?洛煙然嘴唇咬得出血,方自悄悄轉身,蕭冷兒卻如背後長了眼睛般已叫住她:“差點忘了,煙然與問心可還有一層親生兄妹的幹係。“
    洛煙然僵住。
    踱步至她麵前,蕭冷兒似笑非笑神色逼得洛煙然又氣又傷:“可要鎖了我,再派人寸步不離的守著我,省得我跑去通風報信?”
    “那倒不必。”蕭冷兒笑一笑,“我隻是提醒你,不必白費心思。事以至此,有些事大家心裏都明白,端看肯不肯接受而已,是以知道和不知道也不會有差。甚至,煙然或有興致,我陪你賭上一局也無妨。”
    洛煙然垂首不語,洛雲嵐倒是頗有興趣的模樣:“賭什麽?”
    “就賭煙然去跟問心說了我的計劃,看他到時究竟來是不來。”蕭冷兒伸手挑一挑洛煙然粉頰,到似有了些昔日與眾人嬉鬧的模樣,隻可惜她下一句話卻立時又把幾人堪堪升起的希望打下地獄,“我自是賭他來的。若到時候我輸了,便把這新娘子讓給你當,如何?”
    她笑意盈盈看著洛煙然,仿佛方才說的不過是再尋常的一句話,而洛煙然此刻慘白的神色,也不是為了她。依暮雲卻早已大怒,跳起來衝到她麵前:“你心裏再怎麽樣,也不要一而再的羞辱煙然!”
    她痛心疾首的看著她:“你怎會變成這樣?”
    “我如今就是這樣。”蕭冷兒輕笑,“一個心理失衡、迫切想找到點寄托的女人而已。若是能把全天下人的遭遇變得都如我一般淒慘,讓我身邊的人一個比一個心痛,那必定就是我最高興的事。”
    她在她臉上捏了一把,轉身揚長而去,留下一串如惡作劇得逞般的清脆笑聲。
    隻可惜她正在做的事卻並不是惡作劇。
    依暮雲聲嘶力竭地衝著洛雲嵐吼:“你讓我怎麽對她好,怎麽把她當作是蕭冷兒!”
    *
    她剛步出門口就看到不遠處垂柳下站立的一人,風華無倫,美絕天下。
    蕭冷兒不由自主僵住。
    他憐惜的看著她:“傻孩子,方才我都看到了,何必要這樣對自己。”
    她低低的一聲驚呼,便忍不住朝著他奔過去,深深的投入他懷中。這個久違了三年的懷抱,毫不遲疑的在第一刻全然包容她。
    貪婪地汲取他懷中的氣息,這一刻蕭冷兒發現,隔了三年,大概隻有眼前的這個人才是她心中從未分開過、遠離過的人。
    或許是在她爹娘死的那一刻,在冷劍心自殺的那一刻,他們的心從沒有像那一刻那樣貼近過,他們從未那樣清楚的了解過彼此的感受。
    在那一刻,全世界,蕭冷兒隻有聖渢。
    她一言不發就走了,但她知道他們的心永遠都會理解對方。
    他們是真正的親人。
    他忍不住吻了吻她鬢角。蕭冷兒絲毫不在意,拍了拍旁邊倒下的樹幹,兩人挨著坐下,聖渢這才道:“我早已從聖君口中得知你回來,早已想來看你,卻不知為何又有些害怕和猶豫。”
    牽著他的手,蕭冷兒笑一笑:“我以為你會離開。”
    搖了搖頭,聖渢笑得苦澀:“你知道,我……沒法子棄他而去。”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亦不再多說什麽。從前的蕭冷兒和聖渢很像,在心裏無法忘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就像她始終無法割舍與冷劍心相處十年的母女情,聖渢也一輩子無法舍棄庚桑楚從幼時開始就始終照拂、溫暖他的兄弟之情。
    她複又一笑:“那我和雪珞的婚事,你想必也聽到了。”
    點了點頭,聖渢深深歎息:“你……何必要這樣,對他們和對你自己。”他又說了一次。
    蕭冷兒埋首在他懷中:“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蕭冷兒了,到如今已無力為人付出,大概這是我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我遲早會殺了問心,也注定會負了扶雪珞,我卻不願他們記住這樣的一個我。我很自私的,渢哥哥,他們不該再對我好,這樣注定會辜負很多人的我不值得,寧願他們忘了我,忘了就好。”
    輕撫她長發,聖渢目中盡是憐惜:“你這傻瓜,你在害怕,害怕任意一點溫情都會牽動你三年來辛苦建立的報仇的決心。你不想拖累人,也不想被人拖累。”
    依然俯在他懷中,她悶悶地道:“我輸不起了。”複又狠狠掐了他一把,“卻唯有在你麵前,倒像任何一句言不由衷的話都是多餘。”
    聖渢失笑,笑過誠實道:“大概你我同病相憐。”
    所以他們的心才會在經曆那麽多風雨過後依然如此貼近,甚至比以往更近。他們沒有利害關係,他們也不會彼此相負,他們甚至沒有虧欠,因為連虧欠都已是多餘。
    一層層撫開她頭發,烏黑當中盡是灰白,他詫異於自己竟不覺得心痛。大概這些年連痛覺都已經漸漸泯滅了,他有些自嘲的想,他們是真正的同病相憐,活得辛苦,也不知道為什麽而活,總之不是為了自己。
    如今無論她要做什麽,他都已無力阻止,自然也無力幫忙。他隻會站在那個屬於他的位置,守著他最重要的兩個人。至於他們會發生什麽,卻已不是他想要過問的事。
    靜靜依偎在一起,歲月在這昏黃的傍晚,仿佛真的有過片刻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