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朝生暮死情難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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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一遍遍誦著經書,縱然素衣繾綣、似清且淡,最終卻還是頹然扔下手中工筆小楷書成的《金剛經》。
    他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煩躁的時刻,由早到晚,他已誦經不下百次。
    一人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口,無倫風華,不是聖渢又是誰?看他的目光竟也似有了幾分遲疑:“你……一直呆在禪房中?”從他出去開始?甚至拋下如今局勢?
    定了定神,庚桑楚複展開隨身折扇:“以我這幾日心境,即便勉強自己身入局中,隻怕也難以作出正確抉擇。”
    “你向來清醒。”聖渢展顏一笑,“既如此,你為誰煩惱為誰憂,隻怕也不用我來開口。”
    那人淺淺搖著折扇,氣度雍華,在那一扇一合間,方才的些許煩憂複又被從容取代。若非親眼所見,又有誰會相信那樣的神情會出現在這樣一個人身上?
    誰又能想到這個如今已掌握半壁天下的男人整日誦經難以安寧,卻隻為一個隔了血海深仇更恨他入骨的女人?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庚桑楚笑道,“如何,你此行可見到她?”
    微一頷首,聖渢不無遲疑道:“她與扶雪珞即將成親,婚期便定在三日之後。”
    他搖扇的手勢難以控製的一僵,終究還是再扇開來:“她……終還是走到這一步。”閉了閉眼,他絕世笑靨卻絲絲苦意,“是我對不住她。”
    “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打算。”聖渢道,“若你能淡化此事,摒卻那多想多問之心,即便是她也拿你無法。這天下眼看你唾手可得,如今他們要與你賭的,卻也不再是智謀權勢。”
    當世論運籌帷幄,庚桑楚若居第二,又有誰敢當那第一?
    正因為那個人是天下間最了解他之人,因此要與他賭的便是看似希望最渺茫、卻也可能是他唯一弱點的、心。
    賭他還有沒有心,若有心,可有情?
    收了扇風,庚桑楚複在方才打坐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聖渢隻以為他無意再理會自己,不料卻聽他道:“世人跳脫不出紅塵,對於自己與旁人,便總有種種臆想。我自詡慧絕,卻也難以掙脫這劣根。愛別離與求不得皆為人生極苦,但從前卻並不為我放在眼裏。隻當自己心界已至,對於人間這種種,也都能看得開、放得下。”
    不意他究竟要說甚,聖渢便隻靜靜聽著。
    “但我終究隻是個凡人,凡人最大的缺陷,往往便是自以為是。”
    雙目靜閉,素衣的男子容華聖潔,安知心可若菩提?
    “這些年我從來自作聰明,隻以為為著心中理想,早已舍卻一己之身,亦能割舍心中情愛。但當所有的事真真切切發生在眼前,我方才明白到,天下的道理從一開始早有定論,隻可惜我們並不能從一開始就體會到其中深意。”
    聖渢看他安定模樣,忍不住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想告訴你,”睜開眼,庚桑楚直視他雙眼,“經過這些年,我明白到自己終也有私欲,放不開的人與事,便不想去放開。既做不到想象中的舍身無謂,我怕終究是個任性之人。”
    起身走到他麵前站定,庚桑楚倦倦道:“我隻想,世人我都無謂,獨獨難以承受你恐怕會背離我。日後無論我做什麽事,都希望你莫要插手,無論是為著什麽原因,我都希望你能陪在我身邊。”
    即便那個原因不是為他。
    即便他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牽掛。
    他隻有一個微薄的希望,希望每天早上睡醒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自己並非一無所有。
    即便他明知他夾在自己與那個人之間有多左右為難。
    即便知道他的痛苦,他卻已經越發自私起來,無法再像從前那樣瀟灑的想放他一個人海闊天空。
    聖渢卻隻簡簡單單道:“你放心。”
    他們都沒有再多說什麽,隻因他們都了解各自心中的想法,卻是否當真有那麽了解?
    片刻後藍衫的闌珊女子從後院行過來,正是原鏡湄。聖渢見她身影已是抬步走開,從三年前開始他便已不再參與樓心聖界任何事宜,仿佛留在此地唯一的目的當真隻是為了陪伴這個哥哥。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一整天的行蹤早有人回報給她,原鏡湄卻並不打算和眼前這人討論那話題:“原擬定今日議事,幾位長老已在大廳中等了老半天,你一個人在此倒是老神在在,也不怕旁人埋怨。”她與他講話時神色間自然便帶了三分嬌嗔,似在怪他,目中柔情卻又怎能與一個怪字關聯起來?
    負了雙手,庚桑楚淡淡道:“我無意前去,這幾日日常事務便由你主持了罷。”
    “為何?”原鏡湄瞪大了眼,這幾日懸在心間的憂慮就要脫口,卻又生生忍住。他沒有主動提到那個人,要她如何提及?
    “你跟在聖君與我身邊多年,處事兼具他與我之長,更摒除他的殘暴和我的自負,這幾年在教眾當中更是逐步建立威信,獨當一麵也是遲早的事。”庚桑楚忘她的神色中有幾分憐惜,“自然,我也不會逼迫你做不願之事。日後你要走要留,全憑你自己,但這幾日之事卻是推脫不得。”
    原鏡湄聽到一半時便已換了臉色,恨恨道:“你明知我問的‘為何’並非你所答,況且有你在,我要那‘獨當一麵’作甚。我做這些是為了誰,難道你竟不知曉?”
    “我有些疲累,這幾日都會留在此處誦經。”庚桑楚閉目道,“昔日娘親送我的經書,這麽些年卻甚少翻閱,想想真是對不住她老人家。”
    頓了一頓,片刻他又道:“湄兒,你若當真不想當這大權,如今便該順著聖渢學,好歹也要為自己後半生打算,我畢竟護不了你們一生。”
    “為什麽護不了?”原鏡湄脫口道,“一世都跟在你身後,便是我從小到大唯一的打算!”
    伸手撫她長發,庚桑楚歎道:“可莫要把我看得太本事,如今我連自己都護不了,又如何護你們?況且,”沉吟片刻他道,“即便有那能力,如今我也沒了那心境。”
    還想說什麽,鏡湄終究隻道:“那你好生歇息,這幾日我會盡力幫著你,隻盼你莫要閉太久才好。”走了幾步,她停下腳步又道,“……希望你說到做到,當真隻在此地誦經靜心。”
    此話說完她便不再回頭,走到後院長廊抬首卻瞧見聖渢。看他靜候模樣,似在等她,兩人便並肩往前廳行去。
    半晌聖渢方道:“你莫要怪他。多年來他殫精竭慮,難免有疲累之態,要尋回些屬於自己的時間,也並非甚過分之事。”
    “多年來他從未叫過一句苦,又何必在這等關頭嫌累,更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沉默片刻鏡湄道,“自從三年前……他比起從前當真變了許多,非但從前的豪氣灑脫都沉澱下去,更是一日日任性。休息幾日當然無所謂,我怕的卻是他這等閑散之姿如何與今非昔比的武林盟爭奪天下?”
    似笑非笑看她,聖渢輕聲道:“從前他心無旁騖之時,最希望他能任性多一些、為自己想多一些的人難道不是你?”
    原鏡湄聽得嘴唇幾乎咬出血來。
    “你隻是受不了讓他改變的人是她罷了。”
    他聲音似笑似歎,她卻聽得不自覺尖銳起來:“那又如何?事到如今,她一心要嫁給別人,更是要趁此害他,還有什麽資格被他放在心尖上?”
    聖渢靜靜看了她,並不多言。
    退後幾步,鏡湄決然道:“無論如何,我絕不會離開他,也不會讓他離開我。我們的事你莫要多管,你想要做閑雲野鶴,隻管做你的去,卻沒有資格再插手我們中間。”
    這麽多年陪在他身邊的人是她,走到這一步,她絕不會再讓任何人來破壞。即便是那個曾經對他最重要最特別的人,也不行。
    淡淡警告地看她,聖渢目中不無憂慮:“你不要做出連自己也後悔的事。”
    “失去他我才會後悔。”貝齒細細咬著嘴唇,鏡湄神色幽靜,卻是幾近絕然地堅定。
    某一句話就要脫口而出,聖渢到底是不忍心。這麽多年她的深情他看在眼裏,如何做得了假?
    隻是,他心中念想悲哀到近乎寂靜。
    從來沒有得到過,又何談失去?
    *
    已是三更時分,窗外仍是樹躁蟬鳴。
    放下手中書卷,庚桑楚撫額苦笑。他竟也有今日,明明是自己心中難以平靜,卻胡亂怪起旁的物來。
    如此下去,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靜心。
    內裏某個念頭蠢蠢而動,他隻覺所有的自製力都在這短短幾天中用盡,終於打開房門悄然出去。
    一路施展輕功往南行了半夜,他到扶府門前已是萬籟俱靜。行至後院,他一躍而至荷塘邊一株楊樹上,那人的窗戶便離到眼前。
    卻尚未熄燈。
    他隻覺一顆心立刻便“突突”地跳起來,他原打算能在她窗外守上一夜便已知足。
    打開的窗戶正對的便是一張木桌,桌上簡單的擺著油燈和茶盞,一人正坐在桌子的那一端,青絲垂肩,聚精會神看著手中書卷,仿佛一抬頭就能與他對麵。
    還是她的眉,她的眼,眉眼中卻帶著他不熟悉的恬淡靜謐。怔怔看著那一襲淡紫寬袍,他的心淺淺地疼起來。從前她絕不會穿白色以外的衣衫。
    或許喜歡白不是她的本意,畢竟她是有著那樣熱情率直的真性情,隻是不管本意還是它意,一旦喜歡了習慣了,便不會更改。
    一如他們之間。
    其實她穿紫色也很好看,她大概隨便穿一件麻衣也會很好看,他卻隻覺心中一圈細細密密地疼。
    並不尖銳,卻不會停止。
    他忽然又慶幸起來,慶幸她還未安歇,而他還可以這樣的看著她。
    即使明知她抬頭也不會看得見他。
    那一盞燈直亮到黎明。
    東方天色開始微微發白的時候,她終於起身關了窗,片刻後那盞燭火便倏然熄滅。他從樹上站直了身子,有些僵硬,但一夜的守候,他心滿意足。
    和衣恬息盞茶工夫,蕭冷兒複又起身,略微整理一下變開門出去。進入到大廳之中,扶鶴風等人早已在坐。
    自自然然走到扶雪珞身邊空位坐下,蕭冷兒這才笑道:“對不住各位,我睡得有些過頭了。”
    看她眼下淡淡一圈黑,扶雪珞想說什麽,終究不曾開口,隻盛了飯遞給她。
    廳中氣氛有些怪異,蕭冷兒恍若不覺,仍是笑道:“吃完早飯後我便要去城西的‘錦繡山莊’試禮服,雪珞不若與我一同前去,至於禮堂的布置與賓客事宜,隻怕要勞動在座各位幫忙了。”
    那錦繡山莊正是洛陽城中最有名的一間繡坊,扶雪珞奇道:“試禮服?”他可記得自己並未訂製甚禮服。
    “正是。”蕭冷兒頷首笑道,“我早在回到洛陽當天便已親自前去錦繡山莊訂製成婚禮服,按日子今日便可去試裝了。雪珞你的尺寸我也隻是估量,若穿著不合適,尚有兩日可以改。”
    眾人望著她的模樣已有些張口結舌起來,天下間可還有第二個比她更迫不及待自作主張的新娘子?
    體貼地為扶雪珞碗中添菜,蕭冷兒似毫不在意眼前的冷場:“多吃點,雪珞,我瞧你這些天可一日日消瘦不少。一個堂堂大男人,太瘦了可不好看。”
    依暮雲再也忍不住出聲譏諷道:“想到要被迫跟你這樣的女子成婚,雪珞隻是消瘦沒有吐血可是大幸了。”
    洛雲嵐喝道:“暮雲!”
    “難道我說得不對?”依暮雲亦拍桌子站起身來大吼,“被逼娶個不喜歡自己的女人也就罷了,偏偏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還要利用自己的婚禮去殺人,這種鳥氣是人也受不住咽不下!”
    蕭冷兒笑吟吟道:“我跟雪珞成親在即,諸位難道不與我倆同樂?”瞟了一眼依暮雲續道,“你我好歹有十年交情,你便如此恭祝我的新婚?”
    不願與她對視,依暮雲扭過頭冷冷道:“這一整桌的人,大概隻有你一個人會為了這所謂的婚禮高興。你難道是眼瞎了,看不到大夥兒的不滿,看不到雪珞的痛苦?蕭冷兒,雪珞一心為你付出多年,煙然也當你是親妹妹般疼愛,你若還有一點良心可言,便饒了他,取消這可笑無謂的婚禮。”
    纖指輕叩著桌麵,蕭冷兒若有所思:“看來半路殺出的情感,終究不抵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今日暮雲你一心想著煙然,看來咱們之間的交情,亦算不得什麽。既然如此,”說到此她神色已清冷下來,“我奉勸各位還是開心點好。兩日之後的婚禮勢在必行,各位開心也得參加,不開心也得參加,否則便是與我夫妻二人過不去。我言盡於此,是非輕重各位自己掂量。”
    她說著便站起身來,轉頭看向扶雪珞又再度換了溫柔笑靨:“至於雪珞,我相信他是真心實意要娶我為妻,與我共度一生。”伸出手去,她含笑望他,“現在,咱們去試禮服罷。”
    眾人緊張注視下,扶雪珞終於站起身來。
    依暮雲早在她說“算不得什麽”便已氣極掉淚,看到此處終於再禁不住,調頭飛快地跑出去,洛雲嵐自也緊跟著追出去。
    一路跑到後院中的假山石前,依暮雲這才停下來,伏在假山上放聲大哭。
    憐惜地看她哭態,洛雲嵐歎道:“你明知如今是非常時候,又何必非要跟她說那些難聽的話。”他自是舍不得依暮雲受半分委屈,但這幾日來看蕭冷兒種種,內裏更心疼的卻是她。
    好像她越驕縱無理,便隻能叫他們越心疼。他和扶雪珞尚能如此,他不信與蕭冷兒相交時日最久的依暮雲竟會真的恨她怨她。
    依暮雲痛哭道:“我沒辦法,我看到她那樣子便有氣。看她、雪珞和煙然三人的情形,越看越是生氣,越是生氣越是難受。她說著那樣寡情的話,叫我如何與她說好話?唯有、唯有與她吵與她鬧。”
    再歎一聲,洛雲嵐隻覺無奈。眼前這情形,蕭冷兒說得對,她既下了決心,婚禮便勢在必行,他們反對讚同與否,更是毫無半分用處。既然如此,他溫言道:“你也莫要再與她慪氣了,此事沒有轉圜餘地,咱們隻管觀望即可。無論冷兒是出於何種目的心情,雪珞想要娶她的心,確是真心實意,這一點你總不能否認。”
    依暮雲不由止住了哭聲,正想著他話中之意,卻聽洛雲嵐又道:“你心中真正疼的,是扶雪珞還是蕭冷兒,也自己想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