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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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癱子,你給我起來!”
遭人盜挖了祖墳的苦主,是個壯年村民,莊稼漢子黝黑的臉膛被怒火燒紅,手拎著一根直徑約碗口大的粗木棍,翻身落進挖開的墳穴裏,照著丁翎劈頭蓋臉、一棍子打下去,丁翎是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硬生生挨了幾棍子,咬破了嘴唇,冷汗混著額頭上流的鮮血一道滴下來,滲透在泥土裏,十分狼狽。
“住手!”鳳流驚喝一聲,心知那村民再這麽打下去,哪還能留人活命?“先別打他!”
“瞎嚷嚷什麽?”棍棒揍人的村民先是一愣,而後指著瘋少嚷嚷開了,“他不是咱們村的!沒準就是這癱子的同夥!鄉親們,抄家夥,揍他!”
“慢慢慢……慢來!慢來!”胡有為嚇了一跳,麵對氣勢洶洶的村民,暗自埋怨瘋少不該挑這節骨眼上替人強出頭,一旦觸怒了村民,搞不好得被這幫子莊稼地裏幹活的粗漢亂棍子打死!他趕忙衝雷山虎使個眼色。山虎隊長硬著頭皮擋到前頭,平舉著雙手用力往下一按,“鄉親們靜一靜,先聽雷某人說……”
“說啥呀說?有嘛事跟村長保長說去!俺們村的事,哪犯得著讓幾個外人來管?”
“雷山虎,你是鎮子裏的保安隊隊長,來俺們村瞎湊什麽熱鬧!”
“今兒就算來了天王老子,也得閃一邊去!俺們誰的麵子都不賣!不是這個村的,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統統滾蛋!”
村民們火頭兒上,更是一致對外,舉著棍棒鼓噪。連山虎隊長都嚇得不敢拔槍出來逞匹夫之勇。
眼下這局勢,十分不妙!胡有為心知:跟這群莊稼漢是耍不動嘴皮子的!人家壓根聽不懂文縐縐的“道理經”,耍橫嘛,也耍不過人家,這下子自個兒可真沒主意了!
掘開的墳穴裏頭,棍棒打人的聲響照舊沒有停下,幾聲悶響,夾雜著怒罵聲,眼瞅著丁翎被苦主糾集的兄弟幾個,打得皮開肉綻,嘴巴裏都吐出血來,胡探長這邊偏又沒了主意,鳳流心知再耽擱下去,是真個要出人命了!情急之下,他衝著墳穴裏頭喊了聲:
“老兄,這人挖開你家祖墳,你就不想問個緣由?不想知道他為啥這麽做?明眼人可都瞧得出,這薄皮棺裏沒啥值錢的寶貝,既然不為求財,你也不問問他這麽做,是不是與你家上輩人有啥過節?”
許是打累了手,也或許是瘋少這番話說到了苦主的心坎裏,棍棒敲打皮肉的悶響終於停頓住了,翻進自家祖墳裏的那村民抬頭看了瘋少一眼,歇了一口氣,用手中粗棍子戳一戳丁翎,粗聲粗氣地問:“老子問你,這是咋回事?你跟咱家老爹有啥過不去的坎,要來挖他老人家的墳?”
“咳、咳……”丁翎悶咳幾聲,嗆出血沫來,又急喘幾口氣,他吃力地抬頭看向那村民,滿臉悲愴之色,卻脫口問道:“你爹?他多大歲數了?”
“他多大歲數你不知道?”那村民也十分驚異,“你個癱子,到底認不認得咱老爹?”倘若不認得,做甚來挖他的墳?
丁翎猛地提起一口氣來,衝墳穴外頭喊一聲:“瘋少,你在嗎?”
“在!”鳳流湊到墳穴邊上,俯視下去,“丁老哥,我在這兒呢!”
“瘋少的根雕絕活,我算是見識到了!癡娘她……她是你請回來的?”丁翎看到他,苦笑一聲,脫口說出“癡娘”二字後,似是再也不想隱瞞下去,這就直言不諱道:“癡娘她……她去年就病死了,沒想到她、她……陰魂不散!化為厲鬼前來糾纏!”
“她那夜來找我,又將我背到這村子裏來,太陽一露頭,她說背不動我了,讓我背著她,爬到這土坡上,她說她被親哥哥掘了墳,配了一樁冥婚,與人合棺葬在這裏,催我將她挖出來,帶她回去!”
“癡娘她……陰魂不散?!”鳳流突然想起郭老三交代的那番話:丁翎死了媳婦,又私下裏娶了癡娘的胞姐王嫵憐,隻有馮宛如瞧得出這個“癡娘”不是那個癡娘……如此說來,王嫵憐身為癡娘的胞姐,姐妹二人在容貌上定是十分相象的,而他親手根雕的美人,竟然不是王嫵憐,而是癡娘!
“癡娘是來找過我,”鳳流的視線從丁翎“背”著的根雕美人身上,往下移,盯住了墳穴裏那口巨大的棗色薄皮棺,“她當真被人合葬在此處?”
不等丁翎回話,那村民就按捺不住了,指著瘋少問:“你們倆說完了沒?你!對,就是你!你到底是誰?”
“沒聽癱子叫他瘋少麽?”保長在旁稍加提點,周遭就響起了一片“嗡嗡”之聲,這鎮子周邊幾個村落的村民,居然都聽說過瘋少的名頭,有幾個小聲嘀咕著:
“是鳳家小少爺呀!”
“聽說鳳家小少爺打小瘋癲成精,能見著鬼魂,還能與鬼談心說話兒!”
“哎,走村算命的老先生也說,這位瘋少可不簡單哪!”
……
墳地裏陰風陣陣,又是大晚上的,大夥兒這時才感覺到心窩子發寒,看看瘋少,又看看墳穴裏被挖出的那口棺材,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看來郭老三說的是實情!”胡有為在旁聽了個真真切切,也湊了過來,問那村民,“你是不是打鄰村買了個鬼媳婦,給你老爹配了樁冥婚?”
“是啊!”那村民瞪圓了眼,理直氣壯地反問:“這有啥子不妥的?咱們這村素來有這風俗!咱老爹身患隱疾,生前討不到媳婦,咱是過繼到他老人家膝下的,也算是半個親兒!他活著時,咱喊他一聲爹!他病死之後,咱就花錢給他買媳婦,也算盡個孝道,讓他老人家在陰間地府裏頭有個女人伺候著,有啥不好?”
“你老爹娶的女人,她是我的媳婦啊啊啊——!!”
丁翎猛然淒厲地一聲喊,顫抖著手,用那雙滿是泥汙血漬、傷痕累累的手,揪拽著那個村民的褲筒子,愴然淚下,悲聲道:
“你快快把癡娘還來!”
那村民愣住了:“啥?你媳婦?!”他花錢給老爹買鬼媳婦時,還衝靈媒打聽過:那是個早年亡夫的老寡婦!光棍配寡婦,這不是天造地設的一雙麽?
瞧出苦主心中的疑惑,同村的一個莊稼漢提心吊膽地湊了過來,衝那村民說了句悄悄話:“壞事兒了!鄰村那個賣給你爹當新娘子的人,前些日子吊脖子死了!聽說是做了虧心事,把自個有夫家的親妹子賣給了你,被妹子的冤魂索了命……”
當啷——!
那村民手中的粗棍子再也把持不住,脫手掉了下去,他驚得臉色煞白:“真、真有這事兒?”
配冥婚雖是這村子裏的陋習,但強行將一個夫家健在的年輕鬼媳婦、配給一個七老八十後病死的老光棍,人家丈夫還沒同意,這就另當別論了!
強買強賣、強占人\妻這事兒,傳出去,得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個“缺德”!整個村子的人都顏麵無光!
“人家丈夫還活得好好的,頂不住這鬼遮眼的綠帽子啊!這不成了亂點鴛鴦譜麽?”老村長發話了,“夫妻情分陰陽難斷,丈夫百年之後與妻同穴合葬,人家這才是正理兒!做這拆人姻緣的缺德事,祖墳裏頭聞鬼哭,可就糟糕嘍,要禍及子孫的!趕緊把新娘還回去!”
於是,棺材被抬了出來。
撬開了釘子,棺材板兒一掀,胡大探長就“嗷”一聲急急避到角落去,丁翎則盯著棺材裏赫然露出的兩具屍骸,眼角刺紅,一眼就認出了棺中裹了新人喜袍、擁被合枕的屍骸當中、那一具嬌小些的屍身,正是自個兒的前妻癡娘!
她滿頭的青絲秀發完好,發髻上還斜插著他親手送她的那把月牙梳!那是他留給她的、唯一的陪葬之物!
“癡、癡娘……”
滿是淚水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丁翎滿臉悲戚,顫手去掀喜被。
自個的媳婦死後,嫁給了個死老頭,丈夫還得活生生地來,親手給自個摘去綠帽子,迎回自家媳婦。——在場所有村民,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口,神色各異地在一旁,默然看著。
大紅色印喜的棉被一掀,披了新嫁衣的癡娘屍身,赫然呈現在眾人眼前,卻聽得村民驚訝地低呼了一聲,原來,這個給人配冥婚的鬼新娘,豔色新嫁衣下的那具屍身,竟已化作了森森白骨!
鳳流一眼望見癡娘,也不禁大吃一驚:癡娘的屍身並非完好無損,似是被人幾度糟蹋,幾經折騰,挖掘過數次,無法安眠於棺中!
那具碎裂殘斷的骸骨,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什麽,看著格外淒慘悲厲!
丁翎顫手去捧,卻捧不起完整的屍骨,也隻能一塊塊地拚接、一根根地去撿拾,那場麵,既驚悚可怖,又叫人心裏泛酸。
鳳流悠悠歎了口氣。
丁翎聽到這一聲歎息,渾身卻是一震,因為隻有他一人,聽清了瘋少輕歎低喃之聲:
癡娘,那夜你喚的四郎,可是丁老哥?他親自來接你了,你死,亦可瞑目了?日後,莫再來纏人了……早日……安息吧……
“嘩啦”一聲,捧到懷裏的屍骸殘骨,猝然撒手而去,灑落在另一具老年男子的遺體上,丁翎突然變得有些失常,怔怔地發了一下呆,又慌忙低頭掩飾住,重又顫手去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