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誰的過往不是千瘡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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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禮前奏
大齡剩女景萱終於在30歲這年,成功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婚禮是景家辦的。景萱爸爸景天成對這個寶貝女兒寵愛無比,所以當聽到景萱淚眼汪汪地告訴他,段家不肯接受她,不肯承認她和段越的婚姻,當然也不會出麵辦婚禮時,景天成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婚禮交給爸爸來辦,你放心,爸保證漂漂亮亮地把你嫁出去。”
景爸果然一手包攬了婚禮一幹事宜,從定酒店花車攝像,到給親朋好友發請柬,包括煙酒糖果瓜子蛋糕鞭炮煙火大小喜字,事無巨細,全是景天成一手操持。景萱和她的未婚夫段越要做的,隻是去拍了婚紗照,購買床上用品家具電器,叫來一幫朋友幫忙把新房收拾一番,婚禮當天起早去化妝盤頭。然後,段越把花枝招展的景萱,送回景萱父母家,按部就班進行婚禮儀式。
照說,婚禮是該由男方來操辦的事。可段家不肯出麵,景天成也認了。可是景天成是個講麵子的人,婚禮畢竟是女兒人生中的大事,男方家裏一個人都不來,麵子上不好看。所以,婚禮前夕,在段越回家數次遊說父母無果後,景天成決定親自上陣,他倒要看看,這段家父母難不成是鐵石心腸?非要給兒子的生命裏留下一個永遠的遺憾?
段越家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離公裏。景天成由段越帶著,轉了兩趟車,又搭了摩的,七拐八扭的,終於到了。這是個倚溝而建的村子,村子被一條深澗分為南北兩部分,段家在溝南。
到了段家才知道,這個家真不是一般的窮。三間房子,低矮破敗,院子裏豎著一間歪歪扭扭的牛棚,幾隻覓食的雞在院裏走來走去,空氣裏彌漫著牛糞和雞屎的味道。屋裏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一張桌子破舊斑駁,椅子坐上去搖搖欲墜,堂屋裏一盞小燈泡,看上去隻有5瓦,地麵坑窪不平,房間的角落裏堆了幾袋糧食。這個家,用一貧如洗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看到這光景,景天成心裏一寒,多虧女兒婚後不在婆家住,不然,這日子可怎麽過?
段越為父母和景天成互相做介紹,段母葛秀英倒是很熱情,倒了茶,又去打荷包蛋。段父段正偉是個固執的農民,沒什麽文化,卻有股子強勁,認準的理兒十頭牛也拉不回。他聽到兒子介紹說來的人是景萱的父親,臉就變了,也不說話,悶著頭蹲在屋簷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景天成隻好說:“老弟,我這大老遠來,也是為孩子們的事。你們的態度段越都和我說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你看,這倆孩子彼此中意,他們倆互相取長補短,也是好事。段越這孩子也不錯,厚道,實誠,脾氣也好,我是看中了……”
段正偉瞪著眼珠子,冷哼一聲:“你當然看中了。你看看這個家,窮成這樣,還不是為了供他小子讀書?我費多大勁才供他讀完大學?你倒好,白揀個便宜,讓我兒子去給你當不花錢的保姆,伺候你閨女?”
景天成早料到段父會是這個態度,賠笑道:“你看你,這是說哪裏話?”
段正偉沒有絲毫退讓的餘地:“不中,我不能讓我兒子背這個包袱。你們這不是把他往火坑裏推嗎?讓小越娶你閨女,還不如娶個呆子傻子!”
景天成肺都要氣炸了,他一輩子心高氣傲地被人敬著,何曾受過這等藐視?心裏的火苗子“噌噌”地往上冒,半天接不上話。依他的脾氣,早發火了,我閨女聰明漂亮,能說會寫,怎麽就成包袱火坑了?還不如呆子傻子?天下照這樣的呆子傻子有幾個?再說,你兒子也不是什麽寶貝,家裏窮成這樣,還想娶個什麽樣的?
這些話當然隻能在心裏發泄,這種時候當然不能發火。景天成壓著自己的火氣,繼續賠著笑臉說:“老弟,孩子們自己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做主吧。你這麽老梗著,也不是事。怎麽說,婚禮你們還得參加,孩子一輩子的事……”
話還沒說完,段正偉“啪”地一拍桌子:“甭管他一輩子兩輩子,小越這小子要敢結這門親,我就當沒生他這個兒子!”甩袖而去。
景天成終於怒了。他一字一頓地說:“好,既然你不認兒子,我就當白揀個兒子。”他拉起段越,故意氣段正偉道:“兒子,走啦!”
段正偉被氣得直翻白眼。
景天成隻能回去安慰女兒:“小萱,咱啥也不圖,就圖段越這孩子人實誠,真心實意地對你。遇上這麽個人也不容易,人這輩子,哪能沒有點遺憾?再說,成見和隔閡也會慢慢消融的,誰的爹媽不疼兒女?日後時間長了,自然就好了……”
段越不能勉強父母,又怕委屈景萱,自是兩頭作難,默然無語。景萱不忍爸爸再為她傷神,也怕段越不開心,隻好強顏歡笑說:“我嫁的是段越又不是嫁他家,我們自己過得好就行了。”
她目光堅定地看向段越,段越伸手過來,把景萱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裏。
2.閨蜜閨蜜
景萱的閨中密友江若禪,自告奮勇前來主持婚禮。這女人機智敏捷,一張巧嘴能說會道,主持個婚禮自然不在話下。何況,景萱與段越的愛情,江若禪從一開始就全程參與,其中的溝溝坎坎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由她來做婚禮主持,再合適不過了。景萱當然樂得坐享其成。
江若禪是l城小有名氣的畫家,女人中的極品。挺拔優雅的身姿,像熟透的水蜜桃,勾人的魂。熱情開朗,無心計,不記仇。自從嫁給老公張華成後,她的日子就發生了質的飛躍。張華成是房地產老總,家產數百萬,自然供得起她在家做全職太太,唯一的遺憾是年紀大了點,比江若禪大30歲。也因此,江若禪倍受寵愛,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練瑜珈,做美容,逛街,旅遊,畫畫,做私房菜。隔三差五的,開著她的紅色奧迪車,拉著一幫朋友遊東逛西,哪個地方新開了菜館,哪家飯館有什麽特色菜,她了如指掌,自然人緣也極好。
幾年前,景萱和江若禪同給市報供稿,一個寫字,一個畫插圖,是晚報副刊編輯曾阿彌的兩員得力幹將。經常是,曾阿彌將景萱的文章傳給江若禪,不出一天的時間,江若禪的插畫就發過來了。江若禪的畫是在細細讀了景萱的文後,根據文中情境意態加上自我發揮,落筆而成。所以,她的插圖與景萱的文,總是絲絲相扣,相得益彰,十分出彩,為曾阿彌爭了不少的光,也讓景萱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後來,倆人在曾阿彌的安排下見了麵。三個女人一見如故。江若禪折服於景萱的才華,愛上了這個沉靜低調的小女子;景萱亦仰慕江若禪久矣,被這個風情萬種的女人迷倒;兩個人共同為曾阿彌這個伯樂的賞識和培養而感動。於是,一個畫家,一個作家,一個編輯,三個女人惺惺相惜,引為知己。
曾阿彌的外表與實際十分不符,雖年近五十,卻時尚前衛,經常著一件寬大飄逸的外衣,下麵是牛仔褲,戴副墨鏡,配各種款式的帽子,短發,瘦削,健步如飛地行走在這個城市裏。瀟灑,動感,真正是五十歲的年齡,三十歲的心靈。
曾阿彌離異多年,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正讀大學。前夫據說是帥哥級的人物,又才華橫溢。可惜曾阿彌沒有這個豔福,兩個人偏偏性格不和,一吵架就憋著勁地冷戰,誰也不肯先開口說話,最後鬧得隻有離婚。離婚時女兒才3歲,曾阿彌獨自帶大女兒,其中辛苦隻有自知。
阿彌姐有潔癖,幾個人每次到她家小聚,都為那個家的幹淨而驚歎。所有的物件都擺放有序,纖塵不染,連衛生間的馬桶都始終潔白明亮。景萱覺得自己已經夠講究的了,可是阿彌姐給她的評價是:細節不夠。
景萱開始還不服氣,但到阿彌姐家裏一看,她失語了。當真是,望塵莫及啊。
關於阿彌姐的潔癖,有一個在圈子流傳的經典事跡:有一次她家裏有飛賊潛入,她發現後第一動作不是報警,也不是去檢查錢財遺失數目,而是先把家裏裏外外徹底打掃一遍,與大家訴說時並沒有恐慌,而是反複感歎:賊呆過的地方多髒啊!
幾個人都私下猜測,阿彌姐的離婚,是否和她的潔癖有關呢?
景萱的婚禮上,這兩個閨中密友自然是少不了的。
另外兩個不可缺少的,一個是市報記者馬小騰,另一個是金悅大酒店的老總許諾。
馬小騰起初是景萱的粉絲,她以記者敏銳的眼光,第一個發現本市還有景萱這樣勵誌型的人物。她覺得,以景萱特殊的個人經曆和取得的成就,完全可以樹立一個身殘誌堅的奮鬥典範,成為廣大青年的學習榜樣。所以,她多次央求同事阿彌姐作橋梁,想把景萱當作采訪對象,寫個獨家報道。無奈景萱為人低調不肯配合,隻得作罷。雖沒寫成報道,卻一來二去的,也和景萱性情相投,加入了江若禪她們的圈子。
許諾是個典型的商人,精於算計,有敏銳的眼光和靈活的頭腦,當年她從路邊小吃店開始,到現在發展成一家集餐飲娛樂住宿為一體的酒店,也算是白手起家的女強人。她雖是商人,卻有著不滅的文藝情結。生意用去她八分的智商,剩下的兩分,她用來寫作,有點時間便寫寫畫畫,是個標準的文藝女青年。她也零零散散地在曾阿彌的版上發過一些小文章,後來,被曾阿彌帶進她們的圈子,她看著眼前幾位風姿妖嬈氣質非凡的女人,忍不住哀怨地感歎:“生意做得再大,終究也是個體戶。還是作家畫家好,名利雙收啊。”
至此,景萱和她的朋友們,成立了一個快樂的小圈子。五個性格各異的女人,一起吃飯,喝茶,聊天,唱歌……生活可真是,豐富多彩。
3. 這個婚禮不尋常
婚禮前一天晚上,景萱失眠了。她把婚禮的流程和段越又核實一遍,確定不會出現差錯,還是不放心,又神經質地問了許多很白癡的問題,諸如:“車不會壞在路上吧?”,“鞭炮不會啞吧?”,“40桌酒席夠不夠啊,萬一不夠坐怎麽辦?”……段越耐心地一一解答了她的問題,好不容易將她安撫住。兩秒鍾後,景萱突然跳起來,把婚禮當天要穿的婚紗旗袍首飾逐一拎出來試了一遍……一直折騰到午夜兩點,段越眼皮子像抹了強力膠,再也睜不開時,聽到景萱在耳邊又問了一句:“老公,結婚後你不會出軌吧?”
段越覺得自己要瘋掉了。
一夜興奮的後果是,第二天,一對新人睡過了頭。江若禪“咚咚咚”地在門外死命地敲,才震醒了屋裏人。景萱醒來一看表8點40,人就蒙了——和化妝師約的是6點啊。兩個人手忙腳亂地穿衣起床,江若禪二話不說,載著他們直奔影樓。
化妝師早等得不耐煩,抱怨了半天,又訓斥她:“怎麽這麽重的黑眼圈?皮膚也沒有保養……”
景萱隻得低頭聽著,心想,真是吃飽了撐的,幹嗎非要走這個儀式遭這個罪聽人訓斥?依著她的性子,領了那個紅本,和段越兩個人出去遊山玩水一番,豈不自在?但景天成當然不答應,他養了女兒30年,當然要把女兒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才算完成任務,功德圓滿。
化妝師費了好大勁,才將景萱的黑眼圈遮住。化完妝,段越看著鏡子裏的景萱,忽然呆了。景萱粉麵含春,千嬌百媚,潔白的婚紗襯著,像一朵水蓮花,有不勝涼風的嬌羞。段越有一瞬間的迷亂,這是他的公主嗎?
旁邊的江若禪笑他:“發什麽呆?以後有的是時間看你的美嬌娘。”
景萱和段越在酒店門口用八顆牙齒的標準笑容迎賓,馬小騰不甘寂寞,站在景萱旁邊挨個審視來賓。看到帥哥便兩眼放光,看到美女又自慚形愧,等人進去後再貼著景萱耳邊,亂點鴛鴦譜八卦一番,景萱被逗得樂不可支。
遠遠的,一個男人從車上下來,黑色轎車漆黑鋥亮,男人西服革履,黑發濃密,玉樹臨風。段越急走幾步,上前給來人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又狠狠捶上一拳,說:“千叮嚀萬囑咐的讓你早來,還是磨蹭到現在,吃喜酒還這麽磨嘰!”
男人回他一拳,嗬嗬笑道:“大哥,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我今天早上還在外地出差呢,這緊趕慢趕的,跑了三百多公裏回來參加你的婚禮,路上還堵車,我比你急多了!”
段越拉著他的手給景萱介紹:“鍾銳,大學裏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哥們。商界奇才,成功人士。”又對鍾銳介紹:“景萱,我老婆。”
鍾銳誇張地拉住景萱的手不放,連聲感歎:“緊趕慢趕,還是晚了,美女怎麽都讓你段越給拐了?嫂子,下次有像你這樣的仙女,可得給我留著啊。”
段越在身後踢他一腳:“就你貧,沒個正形。”
景萱大笑。誇讚女人的美貌,往往比誇讚她的聰明智慧更能深入其心。
喧鬧的馬小騰卻忽然安靜,癡癡地用目光將鍾銳送走,還兀自愣著。從裏麵出來的曾阿彌上前拍她的頭:“別花癡了,人家都走半天了!”馬小騰才緩過神來,臉上泛起可愛的紅暈。跟過來的許諾看著她笑:“手下留情啊,你可是有家的人,別看到帥哥就迷。”
幾個人正說笑,忽見江若禪拉著一個男人過來:“來來來,介紹一下:展寬,是景萱的忠實粉絲。央求我好多次了,非要來參加你們的婚禮。”
展寬把一個紅包塞到景萱手裏,微笑握手:“美女作家,仰慕已久,今日終於得以一睹容顏,榮幸之至。”景萱剛要道謝,江若禪已在身後拍了他一掌,譏諷道:“酸不酸啊你?”
景萱看著這個個頭不高,稍顯單薄的中年男人,心裏暗想:原來這就是江若禪常常念叨的那個藍顏知己展寬,據說此人吟詩賦詞出口成章,功夫了得。可此刻單看外表,也不過是個普通的中年男人而已。但看兩人的親密程度,絕非一兩日的交情。
景萱看展寬走遠了,在後麵扯一下江若禪的衣袖,嘀咕道:“私藏帥哥,該當何罪?”
江若禪鼻子哼了一下,鄙夷地說:“嚴重懷疑你的審美眼光,他也能算帥哥?又瘦又小,像個猴似的。”
馬小騰也湊過來,嬉皮笑臉地問:“大姐,老實交待,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江若禪紅了臉,啐了她一口:“瞎說什麽呢?我們可是純潔的同誌關係。”
幾個女人心照不宣地互相擠眼睛,一起起哄:“哦,哦,哦!”江若禪裝作沒看見,指揮燈光攝影去了,任由她們八卦去。
婚禮按程序進行,噴彩帶,撒花,江若禪致結婚詞,新人父母上台。景天成特意為女兒的婚禮準備了演講稿,他養女兒30年,其中滋味,無以言說。今天終於把女兒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他又是高興又是傷感。
景天成站在台上,激昂陳詞:“各位親朋,各位來賓,今天是小萱和段越大喜的日子,能看到他們有這一天,我很高興。小萱在我身邊呆了30年,也是在我手心裏長大的。這孩子和別人不一樣,她經曆了很多常人無法承受的坎坷和痛苦,能走到這一天,不容易……我為有這樣的女兒,感到驕傲……”景天成的淚溢了出來,哽咽難言。景媽也流淚了,兩位老人緊緊牽著手,注視著花容月貌的女兒和英俊挺拔的女婿,努力想笑,淚卻越流越多。或許,在這一刻,沒有人能體會他們內心的滋味。
景萱心中也是百味陳雜,淚流滿麵,段越緊握她的手,用紙巾小心地為她擦淚。他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曾經走過一段怎樣艱辛的道路,他的心和她一起,在疼。
就在這時,現場忽然一陣騷動,眾人紛紛往門口望去。就見一黑臉老漢,虎步生風,直奔台上而來。
正是段越的父親段正偉。
段正偉又黑又壯,黑煞星般往台上一杵,景萱和段越呆了,江若禪呆了,景天成也呆了。隻見段正偉上前,二話不說,拽住段越就走。段越拚命掙紮,急得滿臉通紅,大嚷:“爸,你要幹嗎?”
段正偉頭也不回:“帶你回家。”
段越急得幾乎哭出來,一連串地喊:“爸,我在結婚啊,你搞什麽呢?爸爸爸……”
段正偉的手攥得更緊了,嘴裏破口大罵:“你這忘恩負義的兔崽子,老子吃苦受累養大你,砸鍋賣鐵供你讀大學,容易嗎?你倒好,一轉身給別人當兒子去了……”
眾人沒見過這陣勢,愣愣地眼看著段家父子大鬧婚堂,都傻了眼。還是江若禪反應快,趕緊跑過去攔在路中間:“老伯老伯,有話好好說,他是新郎官呢,你把他拉走,這婚禮還怎麽辦下去?”
段正偉大喝一聲:“說個屁,我就是讓他辦不下去!沒你的事,給我讓開!”
景天成眼角還掛著淚,目睹此景,也顧不得許多,衝了過去,橫馬立刀攔在當中,拉住段越的另一隻手,咬牙切齒地喊:“段正偉,你別給臉不要臉,段越現在是我的女婿,你想帶走,也沒那麽容易。”
兩個人各自發力,可憐段越瘦弱的小身板,在倆爹的強拉硬拽之下,幾乎散了架。
景萱徹底傻掉了。她昨天晚上想了那麽多可能發生的意外,獨獨沒有這一種——她的新郎,被劫持了。她親眼目睹這場鬧劇,悲憤交加,滿臉是淚,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放下!”
景天成在女兒的哭喊中先鬆了手,段正偉看著景萱,這是他第一次與他的兒媳婦相見。景萱坐在輪椅上,端莊,優雅,梨花帶雨,卻柔中攜剛,與他相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此刻,她毫不膽怯地直視著他,目光倔強,堅定,不怒自威。
段正偉心裏築起的那條固執的大壩,像忽然被水浸泡過一樣,刹那間潰不成軍。在景萱的怒視之下,他訥訥地鬆開了手。
景萱滑動輪椅,上前將段越拉過來,一字一頓嗓音清亮地說:“他是我的男人,誰也沒有權利將他拉走,除非,他自己不願意和我結婚。”她再次將目光轉向段正偉,聲音平和地說:“爸,如果您願意認我這個兒媳婦,那我也尊您一聲爸。如果您不願意,您也可以保留您的意見。但段越32歲了,他有選擇自己人生伴侶的權利和能力,當然也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幹涉我們的婚禮,如果願意,請您坐下來,喝一杯喜酒。”
景萱一番話不急不緩,鏗鏘有力,卻字字擲地有聲。段正偉臉上一陣紅一陣紫,說不出是什麽表情。
場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愣著。片刻後,江若禪帶頭鼓起掌來,宴席上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4.淪為剩女
是的,段正偉如此強烈地反對兒子的婚事,並不顧臉麵上演鬧劇,正是因為景萱的腿。
景萱和時下那些高學曆高收入高智商長相通常也不差的白領剩女不一樣,她沒有高學曆,高中尚未畢業;沒有正經職業,為報刊碼字為生,收入中等;智商也不算高,看到數字就迷糊,過個立交橋會迷方向;長相倒溫婉可人,個兒不高,黑發如瀑,笑起來時一雙丹鳳眼彎彎的,很有親和力的那種。
這些也都不算什麽,關鍵是,景萱的腿。13年前,17歲的高二女生景萱,在過馬路時,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將景萱的後半生,從此禁錮在輪椅上。一雙好好的腿,成了擺設,再也走不了路。
後來景萱常想,如果那個下午她沒有去圖書館而去看了電影,如果她去圖書館走了另一條路,如果她沒有在那條路上巧遇同學聊了一會兒天,如果那個出租車司機沒有拉一個急著趕飛機的女人,如果他沒有中途被交警罰款心情沮喪……那麽,她的人生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吧。
可是沒有這樣的假設,一切都已經發生了。
景萱隻能接受這樣的人生,對全球每年一百多萬死於馬路殺手的人而言,景萱覺得自己是幸運的。畢竟,除了一雙不能走路的腿,她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慧敏的大腦,靈巧的雙手,豐富強大的心靈,隻不過,她要借助輪椅生活。
後來景萱在網上看到一句話:命運就像強奸,如果無力反抗,那就學會享受吧。那時候的景萱,已經走過了最初的絕望和沮喪,開始學會適應生活,並準確地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寫作。
景萱為那句話深深歎服。生活其實就是一種態度,忍受和享受,雖然都是受,得到的快感卻是不一樣的。既然已經這樣了,為什麽不索性來學會享受這人生的種種歡愉?
景萱在電腦上為報刊碼字,寫些親情愛情感悟的小文。原以為能自力更生糊口度日已經不錯,沒想到隨著名氣的提升約稿不斷,收入竟也不錯。28歲那年,景萱做了人生第一件重要的事,在這個城市房價飆升之前,用自己積攢的稿費,買了一套90平米兩居室的房子。這個英明睿智的決定,為她日後的婚姻,奠定了相當好的基礎。
景萱不是沒談過戀愛。
那是她剛開始寫字的第二年,因為隔三差五地在晚報上發一些情感類的小文字,她的名字被一個叫陳安的男人留意。後來,陳安通過編輯曾阿彌拿到了景萱的電話,和她取得聯係後,第一次見麵,陳安送上的禮物竟是一本收集了她所有文章的剪貼本。
景萱被感動了。茫茫人海中,有一個人這樣默默地關注你,不能不令人感動。
後來,這個叫陳安的,據說是一家大廠的廠報編輯,就成了景家的座上客。景天成很看重陳安,因為知道女兒的身體有缺陷,所以,在選女婿這件事上,景天成的標準不高,隻要人實在,能照顧女兒的生活,真心實意地對景萱好,其他的條件都簡化了。
陳安不是個成功的男人,三十好幾的人,身無長物,經濟窘迫。可是他對景萱說:“那天在《藝術人生》裏看到張海迪的家庭,王佐良給了海迪一個幸福的家,我想我也能是照顧好你,以我多年的生活能力……”
感情上尚是一片空白的景萱,第一次在父親之外,有個男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她的心,被柔柔地打動了。單純得像一張白紙的景萱,不在乎陳安年齡比自己大好多,也不在乎他有沒有錢,欣然接受了他的愛。
愛情就這樣來了,枝頭喜鵲歡叫,花間彩蝶飛舞,百合花清冽芬芳地開著,人間處處春啊。景萱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投了進去,數著日子盼每個周末的相聚。每到周末,陳安便騎著自行車穿越半個城市來看她,而那一天,必定是景家的節日。景爸慌著殺魚宰雞,景媽在廚房裏熬魚湯燉排骨,一片歡騰喜慶。景萱和陳安在小屋裏讀書聽音樂,吃罷飯,陳安陪景天成下兩局象棋,景萱和媽媽在旁邊觀戰,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戀愛中的人是幸福的,幸福的人是沒有心思寫東西的。景萱沉浸在自己的小愛情裏,寫字這件事,便被荒蕪了。
戀愛中的人同時也是遲鈍的,景萱沒有感覺到陳安的心正在慢慢抽離,直到有一天,陳安鄭重地要和景萱談談。
陳安說:“你太重感情了,對我太依賴了。”景萱傻傻的,想,重感情不好嗎?愛人不是要相互依賴的嗎?
陳安又說:“寫作要寫成大家才能賺錢,你這麽懶惰,什麽時候才能成大家?你看我,一個月幾百塊錢,勉強夠自己花而已。還不穩定,隨時可能下崗。將來我們倆都沒有工作和收入,靠什麽生活呢?”景萱想,說得也對啊。可是養家不是男人的事嗎?難不成還指著我的稿費養你啊?
那時候景萱還沒有成後來的氣候,偶爾發個小稿,三五十塊的稿費,夠買個零嘴而已。買房,都是後來的事了。
陳安看著執迷不悟的景萱,隻好攤開了說:“你看,我都這個歲數了,再不出去闖闖,以後就沒機會了。我想去廣東……”
景萱這才醒悟過來:“啊?你去廣東?那我呢?”
陳安說:“沒關係,分手了,我們還是朋友,有機會,我還會給你做喜歡吃的菜……”
如同當頭一棒,景萱被砸暈了。嗯,分手。
陳安當然並沒有去廣州,他不過是為分手找個理由而已。
分手後很長一段時間,景萱才慢慢回過味來:呃,原來陳安一開始是看中了她的才情,以為她能成名成家。後來看她沉迷感情,估計她也難有什麽大作為,就撒手而去了。說白了,就是嫌她不會賺錢,怕從此拖個包袱,粘住他脫不了身。
回過味來的景萱忍不住罵了聲:他娘的,什麽狗屁愛情!從此對愛情死了心。
5.一次短暫的婚姻
景萱的婚戀之路,注定了要經曆一番坎坷。
首次戀愛遇人不淑,對景萱的打擊簡直是毀滅性的。和陳安分手後,醒悟過來的景萱忽然變成一個超級“憤情”——嗯,就是憤恨愛情。她終於不再幻想要什麽超越現實的愛情,答應見見三姨為她介紹的男人。
又是一老男人,秦陽,比景萱大10歲,離異,帶個10歲的小女孩兒,在一所中學裏教書。景萱和他沒什麽話,看中的是他有個穩定收入。秦陽倒是對景萱體貼入微,買書,買零食,買暖手寶,買柔軟的坐墊。景萱想,就這樣吧,自己年齡也不小了,再拖幾年,剩來剩去,更是嫁無可嫁了。
景萱本來對這樁事是不上心的。可是有天晚上,景萱忽然接到一個女孩兒的電話,女孩兒直截了當地說:“秦陽在你那裏吧?你告訴他,別忘了給我買避孕藥,如果超過72小時,後果自負。”
景萱還愣著,“啪”,那頭已經掛了。
景萱看著正在外屋裏輔導女兒寫作業的秦陽,疑竇頓生。這女孩兒是誰?她怎麽會有自己的電話?聽那語氣,分明是向她宣戰來了。難道秦陽在玩劈腿?
景萱追問秦陽,秦陽很無辜。說那女孩兒是學校裏臨時代課的老師,才18歲。他有時候出去開會,就把女兒留給她照看。結果一來二去的,女孩兒就對他上了心。秦陽辯解說:“隻是她一相情願,我對她真沒那意思。”
景萱看著他,冷冷地問:“那避孕藥是怎麽回事?她又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秦陽的汗“唰”地就下來了。景萱冷眼看著,秦陽斷斷續續地說:“她年齡小,我又帶著孩子……她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拖了幾年了……我的年齡,等不起了,她知道我和你的事,天天和我鬧,從我手機上看到你的號碼……”
景萱倒真沒想到,這老實的老男人,對小女孩兒還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呢。景萱心裏暗自決定:既然她要挑戰,不妨就開一戰。景萱饒有興趣,覺得好玩兒。像小孩子,本來是一件她也不想玩的玩具,可是忽然有別的孩子來爭,她便也抓住不願放了。和這個玩具的好壞,其實沒有多大關係。
景萱直截了當地對秦陽說:“那好,既然你心裏沒她,那咱們明天去辦證結婚。”
秦陽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想清楚了?”
景萱罵了句:“屁話,結婚是小事嗎?”
秦陽猶猶豫豫地說:“可是,我爸媽那邊,還沒有說通……”
景萱歎了口氣,是了,她的腿,注定了每一次戀愛,都要被對方父母百般阻撓。沒有哪個父母願意兒子娶這樣一個姑娘,不管她多麽溫柔漂亮善解人意,不管她是多大的作家有怎樣超凡的能力,在傳統守舊的父母麵前,統統沒用。他們堅定地認為,娶媳婦就要娶能踢會跑的,洗衣服做飯下地幹活,樣樣皆能。他們才不管什麽情趣喜好,隻要肩寬腰圓身體壯的,屁股大能生兒子的更好……景萱從前和同班的一個男生有過朦朧的初戀,可是從她受傷以後就斷了,那男孩兒捎信來說,父母不同意,他們以後不可能在一起。後來和陳安相處時,他的父母也強烈反對,隻是他們還沒有進行到結婚那一步,就分手了。
現在,輪到秦陽,景萱忽然不想扮乖乖女的形象了,她想惡作劇一回。她摔碎了茶杯,然一塊鋒利的玻璃對著自己的手腕,逼著秦陽說:“我不管,明天就去辦手續,不然就死給你看。”
秦陽沒料到景萱有這一手,嚇得大驚失色兩股戰戰。奮力奪下景萱手裏的玻璃,頭上直冒冷汗:“我又沒說不結,你,你這是幹什麽?”
第二天,他們就去辦了結婚手續。從民政局出來,景萱看著手裏的紅本,再看看身邊這個頭頂微禿肚腹漸圓垂頭喪氣的男人,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就是自己想要的婚姻嗎?景萱從少女時代就幻想過自己的愛人,挺拔俊朗,浪漫多情,幽默睿智,無條件地寵愛自己……可現實中,上帝交給自己的,竟是這樣一個男人!
景萱心裏有濃重的失落,她後悔了。
戲劇性的是,還沒有輪到景萱後悔,秦陽就消失了。
辦過結婚手續,秦陽送她回來,景萱說起結婚的程序和需要買的東西,秦陽唯唯諾諾,卻並不接話,隻說,再等等。結果,秦陽一走就沒了影蹤。開始電話還通著,後來就再撥不通了。倒是那個女孩兒,常常在深夜打電話來騷擾她,一會兒哭著哀求她放了秦陽,一會兒又得意洋洋地發短信炫耀:你老公現在正睡在我身邊,他折騰我一晚上,太累了,睡得正香。我沒看錯他,他的確是個很棒的男人……景萱惡心得直反胃,恨不得把那賤人抓過來狠抽一頓。後來忽然又覺得好生無趣,抽一頓又怎樣?一個窩囊不負責任的男人,一個低俗無趣的女人,自己幹嗎要和他們糾纏在一起?當初也是自己糊塗,以為胡亂找個男人結了婚以後就有了靠山和保障,現在才明白,誰能靠得住誰呢?真應了那句話:男人靠得住,老母豬都會上樹。她拿那一紙婚書又有什麽用?還不如一個人落得清靜。
想清楚了,人也就輕鬆了,再收到那個女孩兒的短信,景萱毫不客氣地回她:“既然你喜歡老男人,讓給你就是,本姑娘不稀罕。不過他一時半會怕也不能給你正經名份,你也悠著點,別弄出個孩子來,當未婚媽媽可不是好玩兒的。”然後把手機卡取出來,扔進了馬桶。
景萱後來斷斷續續地聽人說,秦陽的日子也不好過,那個女孩兒一直纏著他不肯放,但她媽又死活不同意。秦陽的父母也去學校鬧,雞犬不寧。秦陽的父親因為這事生氣去世了,他又換了個學校……景萱像聽別人的故事,心如止水。
事隔一年之後,有一天,秦陽忽然上門來找景萱。景萱當然不肯見他,秦陽就直通通地跪在景天成麵前,痛哭流涕地說:“叔叔,您勸勸景萱,我們結婚證也領了一年多了,怎麽著也算是合法夫妻。我今天來,就是想和景萱商量結婚的事……”
景天成強壓怒火:“你還有臉提結婚?等你結婚,黃花菜都涼了。你害得景萱白白披一個結婚的名譽,自己玩失蹤,你也不問問她這一年是怎麽過來的?”
秦陽哭喪著臉囁嚅著說:“我也是被逼無奈,每個人都有理,都來逼我,我能怎麽辦?……現在,分的分了,去的去了,一把亂麻總算扯清了。您把景萱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景天成恨恨地看著他,怒其不幸,哀其不爭,說:“交給你,我能放心嗎?你也奔四十的人了,怎麽不長腦子?”
景萱在裏屋“啪”地又摔了一個杯子,清脆的爆裂聲驚得秦陽一打哆嗦。他聽到景萱冷冷地說:“爸,你和他廢那麽多話幹嗎?讓他滾蛋!明天去離婚。”
景萱的第一次婚姻,以一個杯子開始,又以一個杯子結束,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杯具。景萱身上沒有留下婚姻的痕跡,卻已經成了一個已婚女子。
6.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所謂婚姻,無非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那年的秋天,一直照顧景萱生活的父親景天成心髒病突發住進醫院,一家人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媽媽要照顧景萱,隻能抽空往醫院跑一趟看看景天成。景萱的哥哥生意繁忙,嫂子去醫院送過幾次飯,便怨聲載道,從醫院回來便摔摔打打丟臉子給景媽看。
那天景萱夜裏被吵醒,聽到哥哥嫂子在吵架。嫂子在隔壁嗓門響亮地吆喝:“老爺子平時淨圍著女兒轉,大事小情伺候得妥貼周到。現在自己該使喚人了才想起兒子來了,有這樣當爹的嗎?什麽事都靠在我身上,我伺候完小的還要伺候老的,憑什麽啊?”
哥哥景澈低聲吼:“你嚷嚷什麽?咱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說怎麽辦?”
嫂子一聲高過一聲地嚷:“我說怎麽辦?我說的管用嗎?同樣是兒女,你爸什麽時候一碗水端平過?老爺子平時隻恨不能把心扒給閨女,現在她咋不去伺候?”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聲,景澈怒吼道:“你還有完沒完?”
緊接著嫂子就瘋了一樣又哭又鬧地撒潑:“景澈,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景萱聽到媽媽顫抖的聲音:“你們這是幹什麽?你爸還在醫院,你們就不能消停消停?”
景萱拉上被子捂住頭,心裏一陣悲涼。嫂子說得沒錯,爸爸在自己身上花費心血精力最多,現在她卻不能盡反哺之力。爸爸在醫院,身邊連個人都沒有……黑暗中,景萱拚命地捶打著自己麻木的雙腿,淚水奪眶而出。她真想站起來一走了之,可為什麽就不能走呢?長這雙腿有什麽用?
景萱知道,自己不能任性下去了,得考慮考慮結婚的事了。
彼時的景萱,事業正在上升期。在愛情中屢受打擊的她,索性不再去想戀愛結婚的事了。既然別人不能給她安全感,那就自己給自己創造安全感。而這安全感,通常是需要錢來保證的。她記得亦舒的小說《喜寶》裏曾說過:“我的願望是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麽就很多很多錢,如果兩件都沒有,有健康也是好的。”而她,沒有愛,也沒有健康,就隻能要很多很多錢了。當然,這很多很多的錢,需要她自己去賺。
景萱心無旁騖,專心碼字。一個人隻要專心做一件事,通常都會有所成就。很快,景萱的文章開始在報刊上遍地開花,隨之而來的稿酬,讓她的心漸漸安寧,也愈發用心地碼字。景萱用稿費買了房子,她想,不管以後找不找得到那個能夠相伴一生的人,有了房子,就有了內心的歸宿。
春天的時候,景萱的新房交工。景天成剛出院,身體還在恢複中,自然不能勞累。景萱正為裝修的事情發愁,就遇上了段越。
是江若禪介紹的。段越在江若禪老公張華成的公司裏做會計,家在農村,很敦厚樸實的一個小夥子,32歲了還沒有結婚,也是剩男一枚。成為剩男的原因也簡單,他在這個城市裏買不起房子。
段越之前相過無數次親,頻繁的時候,一天要趕三四場。女孩子上來第一句話通常是:“你有房子嗎?”
段越老實地回答:“沒有。”
對方緊接著第二句話是:“那你打算買房子嗎?”
段越交底說:“我家在農村,爸媽供我和我哥讀大學,欠了不少的債,還沒還清……”
這個時候,女孩子通常便沒了興趣,悻悻地嘟噥一句:“欠一屁股債你還相什麽親啊?”屁股一扭,拜拜了。
還有的女孩兒更直接,開口就直抒胸臆:“如果你有房子呢,結婚的日子你定。你說五一就五一,你說十一就十一……沒有房子,免談。”
段越幾乎要被房子逼瘋了,忍不住罵:“他媽的這什麽世道!”
段越不是不想買房,可是錢呢?當初他和哥哥段超同時考上大學,在村裏很是轟動。可家裏哪有錢供他們弟兄兩個?村裏人出主意,抓鬮,誰抓住誰上,剩下的那個打工供上學的。可是段正偉不同意,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不上也不成。況且,段正偉還指望著兩個兒子將來學有所成來改門換庭呢。
隻能苦了老爹段正偉,幾年間,他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還在村裏借了高利貸。大學四年段越都沒有回過一次家,他不知道回去後怎樣麵對那些追著討債的人,更害怕麵對父母焦慮憂愁的臉,索性趁假期打點零工賺個生活費。
段正偉在家裏,拆東牆補西牆,新帳壓舊帳,滿心指望兩個兒子畢業工作賺錢還債。可是他們畢業時正趕上大環境不好,大學生就業難,好不容易找了工作,每月微薄的薪水,付了房租電話費生活費,已經所剩無幾。再擠出一部分交給段正偉還債,哪裏還有錢買房子?何況,在這房價飛漲的時代,他賺錢的速度根本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
當江若禪介紹景萱給段越時,他已經被數次失敗的相親折磨得心灰意冷。聽到景萱有房子,隻是身體有殘疾行動不便,他並沒有猶豫,就答應見一見。見之前,江若禪為他介紹過景萱的過往,段越聽得心酸,同是天涯淪落人啊。段越就下了決心,隻要景萱能看上他,他就沒意見。
第一次見景萱,她背對著他坐在電腦前,劈裏啪啦地打字。段越隻看到一頭漆黑如瀑的長發,和一雙纖細白嫩在鍵盤上飛舞的手。景萱不說話,段越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空氣凝滯著,段越局促不安,一雙手從口袋裏掏出來又放進去。
很久,景萱才轉過身子,看著段越,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對裝修房子有經驗嗎?”景萱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掩在烏黑的長發下,安靜地注視著他。段越隻覺得心念一動,心裏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喊:再也不用費心費神地找了,就是她,就是她。
段越如蒙大赦,不假思索地急急回答:“有有有……”說完才想起來,自己哪裏裝修過房子?又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沒有,我沒有房子,也沒有裝修過房子。”
景萱被他的緊張逗樂了。她指著電腦上的幾張圖片說:“我喜歡簡約的風格,你呢?”
段越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如此緊張,他手腳冰涼,心慌得幾乎要跳出來,額頭上的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他隻覺眼前花團錦簇,哪裏還看得清楚那些裝修圖片?憋了好久才冒出來一句:“你喜歡我就喜歡。”
很默契的,景萱沒有盤查詢問段越,看他是否適合自己;段越也沒有考慮景萱的身體狀況,會不會被家人朋友反對。第一次見麵,兩個人便摒棄一切直奔主題,敲定了房子的裝修計劃。似乎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麵,而是一起生活很久的伴侶。
這感覺真是奇怪。
後來景萱想,姻緣真是件奇妙的事情,兩個有緣的人,不管之前會遇到多少人,最終,還是會穿越千山萬水,在人海中相遇,相愛,走到屬於他們的那個家。段越未必是最適合自己的人,自己也未必是段越想要的那個人,隻是他們遇見的時機恰恰好,所以才不費周折,水到渠成地走進了婚姻。雖然她和段越的愛情,有點各取所需的成分,可現實中,哪一段婚姻沒有這樣的成分呢?
景萱覺得,上帝其實待自己不薄,因為他為她送來了段越。
就這樣,三個月後,新房裝修完畢,兩個人搬了進去。又三個月後,兩人定下日子,準備結婚。
7.我有我的選擇
定下結婚的日子,段越回了老家一趟,將結婚的事告知父母。
段越家原先在他們那個村子裏,也不算最窮的。幾畝田地,種的玉米麥子紅薯每年也能賣些錢。段正偉還養了兩頭牛,一年生兩個小牛犢,收入在農村也算不錯。段家的家境,是在段超段越兩兄弟讀了大學後迅速敗落下來的。幾年的時間,段正偉成了村裏最大的負債戶。因為缺少來錢的門路,段正偉隻有拚命地節省,沉重的負債迅速地把他改變成一個勤儉得近乎變態的人,燈泡隻用5瓦的,出門再渴再累,也沒買過一口水一碗飯,為了省兩塊錢的車費,他能從15公裏外的縣城一路走回家。
那一晚,段越就在頭頂那盞5瓦的昏黃燈光下,開始艱難地陳述自己的愛情。果然如段越所料,段正偉剛聽到他要結婚,吃了一驚;又聽到女方自己有房子,不用他們買,便鬆了口氣,眉頭舒展;繼續聽下去,便坐不住了。他“騰”地跳起來,衝兒子叫:“你說什麽?你要和一個殘疾姑娘結婚?你瘋了?不行,堅決不行,我和你媽不同意。”
昏暗的燈光下,段越看不清父親的表情,但他想得出來那張臉是如何憤怒變形。他強硬地說:“我的事,自己做主,你們可以不同意,但婚我還是要結的。這是我的選擇,以後受罪享福,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管。”
段正偉“啪”地一拍桌子:“小子,反了你了!現在會說不用我們管,當初你讀書要錢的時候怎麽不說這話?我告訴你,你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個殘廢,你知不知道長年照顧一個人是什麽滋味?……”
眼看著父子倆幹起仗來,段母在旁邊急得直流淚:“小越,你不記得你爺爺的事了嗎?”
段越當然記得,爺爺的事父親給他講過很多次。爺爺是個醫生,40歲那年,從樹上掉下來,摔折了腰,癱瘓在床。奶奶在床前端屎倒尿地伺候了兩年後,爺爺實在不願再麻煩別人,就自己吞安眠藥自殺了。爺爺去世的時候父親段正偉才十幾歲,這事對段正偉打擊很大,所以他堅決不能同意再娶進來一個這樣的媳婦。
段越解釋:“景萱和爺爺不一樣,她就是腿上沒有力量,生活能力還是挺強的,她還能下廚炒大蝦燉排骨呢。再說,現在什麽時代了,和爺爺那會兒不一樣……”
段正偉壓著氣,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也是為你好。日子比樹葉還稠,你也不想想以後怎麽生活?你要照顧她,不能出去工作,就算她現在能賺錢,可終究不穩定,將來老了,日子怎麽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段越沉默著。不能不承認,父親的話不無道理,可是他沒有辦法跟他解釋,生活不僅僅是活著。他選擇景萱並不是一時衝動,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要找的,就是她,無論她是健康還是殘疾,他要她!
沒有談攏,段越隻好垂頭喪氣地往回趕。雖然之前已經料到父母會反對,可真臨到頭上,心裏還是有幾分鬱悶。他不想委屈景萱,一直幻想會出現奇跡,讓父母愉快地接納景萱。可是……路上忽然下起了雨,段越滿腹心事,也沒有心思去避雨。衣服很快被雨淋透,濕淋淋地沾在身上,更覺憋悶。他索性脫了上衣,赤裸著身體,任由瓢潑大雨恣意衝刷著他的身體,跑到公路邊,對著深不見底的峽穀“嗷嗷”狂吼幾聲……在鎮車站等車,段越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問:“段越,是你嗎?”段越扭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瘦削的臉,一雙大而失神的眼睛,染黃的頭發胡亂在腦後紮成一束,寬大的衣服鬆散地套在瘦弱的身體上,懷裏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兒。段越遲疑著問:“周俊紅?”
女子目光中露出欣喜,慌亂地點頭:“是我是我,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好多年沒見了啊。”
的確有好多年沒見了。
8. 辜負
周俊紅是段越中學的同學,當時,段越是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周俊紅是長得最好看的女生,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年紀,兩個人互相仰慕的人,暗生情愫。誰也沒有明說,卻各自傾心。段越家裏窮,周俊紅便常常從家裏帶油餅包子香蕉,偷偷放進段越的抽屜裏。放了學,段越磨蹭著不走,等周俊紅收拾完書包出來。通常是,段越在前麵慢慢地踢著石子走,周俊紅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跟著,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周俊紅到家了,段越才跑步回自己家。
初三住校,段越才發現,喜歡周俊紅的不止自己一個。男生宿舍裏,晚上熄燈後,大家的臥談會上,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便是周俊紅。少年段越心裏暗自歡喜,大家都喜歡的女生,卻對自己芳心暗許,這讓段越心裏有了小小的得意和甜蜜。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初中畢業,段越考上了縣重點高中,周俊紅落榜了,留在村小學做了代課老師。讀高中的段越,整整一個學期魂不守舍,他給周俊紅寫信,寫了撕,撕了寫,卻一封也沒有寄出去。段越是個羞澀的男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感情。
好不容易捱到放寒假,段越懷著一顆激情澎湃的心去找周俊紅。去了才發現,他的另一位同學也在。段越的心“撲嗵”就沉了下去,尷尬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招呼也沒打,轉身倉皇而去。
周俊紅跟了出來,追了幾步,沒追上。隻好停下,大喊一聲:“段越,你站住!”段越站住,轉身,漫天飛舞的大雪,周俊紅氣喘籲籲地站在雪地裏,鮮紅的棉襖,通紅的臉龐,像一團火,點亮了段越的眼睛。周俊紅一雙大眼睛彎起來,似嗔似笑地說:“你還打算往哪兒跑?”
段越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你那兒……不是有人嗎?”
周俊紅一跺腳,恨恨地說:“呆子,有人又怎樣?我又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那就是喜歡自己了?段越的心狂跳起來,就地跳著轉了幾個圈,拉住周俊紅就跑。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周俊紅等了段越七年。七年裏,兩個從開始的鴻雁傳書,到後來各自打掉一堆的電話卡,愛情並沒有因為距離的疏遠而疏離。畢業後,段越找到工作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套小房子,和在城市裏打工的周俊紅,組成了一個臨時的家。
彼時,周俊紅已經不在小學校教書,幾年裏她陸續做過許多工作,商場的營業員,超市的促銷員,跑過保險,賣過小吃,什麽都經曆過了。她把微薄的薪水攢起來,一部分寄回家裏,一部分寄給段越。錢雖然不多,但也足以讓段越在學校吃得不至於太寒酸。
周俊紅是段越青春歲月裏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他想,等自己能掙錢了,一定要好好疼疼她,把她當公主一樣寵著,不要讓她再奔波勞累。
可是事情常常並不朝你希望的方向發展。同居以後,段越越來越覺得,原來周俊紅和自己,完全是兩條路上的人。多年低層生活的磨練,周俊紅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清純羞澀的女孩兒了,她性格潑辣口無遮攔,和賣菜的小販為一毛錢的零頭爭得死去活來,跳著腳用最粗俗的話罵人。
那次段越和她去買菜,她買了五斤桃子,掂到另一個攤上一稱,少了三兩。周俊紅扭頭就回來了,到那個賣桃的跟前,把桃子“啪”地摔在地上,一腳就把攤給踢翻了。桃子滾落一地,看熱鬧的迅速圍了過來,周俊紅雙手叉腰,破口大罵:“你個混帳王八蛋黑心爛肺的東西,連老娘的斤兩你也敢缺,賺昧心錢你不得好死……”
段越去拉她,她一甩胳膊,把段越推了個趔趄,幾乎摔倒。段越沒想到瘦瘦的周俊紅竟有那麽大的力量,回去的路上,段越說:“其實做小買賣的也挺不容易的,你睜隻閉隻眼就算了,何必那樣吵鬧?”
周俊紅瞪大眼睛,吃驚地說:“咦,你這人什麽態度?知道的人說你這是寬容,不知道的還說你傻b呢。再說,你這樣縱容他們,今天缺你三兩,明天他就敢短你半斤,他們會得寸進尺的。”段越看著唾沫紛飛的周俊紅,無語。
周俊紅過生日,段越在飯店預訂了位置,打算請她去吃一頓燭光晚餐。結果,被周俊紅罵了個狗血噴頭:“你有錢撐得慌吧?想吃什麽我在家給你做啊,花那個冤枉錢,我不去……”段越說已經付了定金了,不去錢也拿不回來。周俊紅這才不情不願地去了餐館。
紅酒上來,段越給兩個人倒上,舉杯相碰,周俊紅咕咚喝了一口,立馬張嘴吐了出來,大叫:“什麽味兒這是?真難喝!還不如喝瓶汽水呢。”旁邊的服務員捂著嘴笑,段越耐心地解釋:“這是幹紅,純葡萄釀製的。你慢慢啜一口,不要急著下肚,讓酒漫過舌麵,在口腔裏慢慢滾動……你試一下,是不是很滑潤纏綿?”
周俊紅又喝了一口,眉頭緊皺,表情痛苦,終於忍不住又吐了出來。
段越忽然覺得,真是索然無味。
段越心裏,有了分手的念頭。他想到以後漫長的一生要和這樣一個女人度過,簡直要崩潰。他承認,周俊紅是個好女人,漂亮,潑辣,能幹,善良,勤儉持家,但,她不是他要的那種。
正當段越猶豫著不知如何開口時,周俊紅卻主動提出分手。
那天段越下班回來,打開燈發現周俊紅獨自在沙發上坐著,段越邊換鞋邊問:“怎麽不開燈?晚飯還沒做?”轉頭才發現周俊紅一臉淚痕。段越詫異地走過去,攬住她的肩問:“怎麽哭了?出什麽事了?”
周俊紅猛地撲進段越懷裏,嚎啕大哭。片刻後又想起什麽,迅速從段越懷裏抽離出來,靠在沙發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分手吧,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段越的心“咯噔”一下,這女人是怎麽了?他追問:“說什麽呢?到底出什麽事了?”
在周俊紅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段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周俊紅應聘去一家職工食堂做幫廚,上崗前的體檢,出了問題——周俊紅被查出來有乙肝。
周俊紅與他拉開距離,說:“你明天也去檢查一下吧,乙肝會傳染的。我們一起住了這麽久……我不是故意的,之前我一點都不知道……”周俊紅哭得肝腸寸斷。
登時,段越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恐懼,心疼,憂慮,忐忑,解脫……什麽滋味都有。他想安慰周俊紅兩句,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拍了拍她的肩,轉身去廚房做晚飯。可是他的腿像灌了鉛,沉地抬不起來。
周俊紅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其實沒什麽好收拾的,總共就那幾件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她收拾得很慢,是要和這即將離開的一切作最後的告別。她不再是那個潑辣的無所禁忌的周俊紅,她仔細地把自己用過的東西分類歸整,扔的扔,消毒的消毒。
段越在廚房裏,心裏五味陳雜。迄今為止,他對乙肝的概念隻有兩個字:傳染。段越的心裏瞬間成了一片糨糊,無數的問題山呼海嘯般蜂擁而入:兩個人同居半年了,一起吃飯,睡覺,親吻,做愛……自己鐵定是被傳染了吧?要分手嗎?不分的話,以後怎麽過?還要不要孩子?雖然他之前已經考慮過分手的事,可是到了真正麵臨抉擇的時候,他又猶豫了。周俊紅等了他七年,人的一生中有幾個七年?
段越神思恍惚,油鍋放在火上,人發著呆,直到看見眼前一片火光,才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去關火。周俊紅靠在廚房門上,看著他手忙腳亂,紅著眼圈,幽幽地說:“你不用害怕,我今天問過醫生了,說夫妻間傳染的幾率不大。不過,你最好還是明天去檢查一下吧。”
段越轉回頭,呆呆地看著她,這個柔弱哀怨楚楚可憐的周俊紅,把他的心泡得酸軟。終於,段越張開雙臂,把周俊紅緊緊攬在懷裏。他閉上眼睛,淚水滾滾而下,心想:傳吧染吧,一起死了也好……第二天,段越醒來的時候,床的另一側空著,他叫了幾聲“俊紅”,沒有人回答。他起床,小家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地板光著潔淨的光芒,連廚房的油煙機都被擦得亮閃閃的,茶幾上放著紙條,周俊紅歪歪扭扭的筆跡寫著:我走了,家裏的東西都收拾幹淨了,你要是不放心,再去租個新房子吧。這些日子,我也看出來了,我們倆其實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在一起也不會幸福,這樣分了也好。
不要忘了去檢查。
周俊紅
段越把紙條揉作一團,又展開,再揉成團,如是反複。他皺著眉頭呆呆坐著,隻覺得頭痛欲裂。自己不是也想分的嗎?可為什麽真的分開了,心裏會如此煎熬?
他的大腦反複鬥爭的後果是:算了,分了也好,先去醫院檢查。
檢查結果證明段越的擔心是多餘的,他的身體一切正常,而且,段越的身體裏還產生了對乙肝病毒的抗體。
段越心上壓的那塊石頭,“咚”地落了地,從醫院出來,段越覺得二十多年裏從未有過的輕鬆愉快。幸福是什麽?幸福就是你原來擁有的東西,突然被掠奪,然後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
段越沒有再去找過周俊紅,就這樣順水推舟,為自己的初戀劃上了句號。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段越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時候與周俊紅重逢。
段越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久才問:“你,過得好嗎?”周俊紅看他一眼,低聲答:“挺好的,結婚了,孩子也正常……”
段越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沒有接話。
周俊紅低頭逗著懷裏的孩子:“寶寶,叫叔叔,叫叔叔呀!”
段越很尷尬,他從口袋裏摸出二百塊錢,塞在小孩手裏,周俊紅推著不要,段越說:“給孩子的見麵禮,別嫌少。”
和周俊紅道別,坐上車,段越的心忽然堅定了。這輩子,不管怎樣,他要好好照顧景萱,愛她,疼她,讓她享受做女人的快樂和幸福。
他已經辜負過一個女人,絕不能再辜負第二個。
9.小夫小妻
確切地說,景萱和段越的感情,是在婚後產生的。
他們從見麵到結婚,不過半年時間。這半年裏,前三個月忙著裝房子買家具,四下奔波;後三個月又忙著結婚,千頭萬緒。兩個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隻是從裝修房子上,景萱看出自己沒有選錯人。段越謹慎,細致,品味不俗。買個開關插座也要貨比三家,花的每一樣錢都有清晰詳細的記錄,發票帳單分類歸置,各項花費一目了然。
裝修房子前,段越把自己存折交給了景萱,段越說:“裏麵有五萬塊,是多年的積蓄,雖然買不起房子,但裝修的費用,差不多也夠了。”景萱也不推辭,欣然接受。家是兩個人共同的家,如果一個人沒有出力,心理會失衡。而且,景萱不願段越有那種感覺:這個家是你的,與我無關。她要他來一起承擔,作為一個男主人的承擔。所以,家裏的裝修和設計,她都要一一征詢段越的意見,雖然他總是靦腆地說:“你覺得好就行,你喜歡我就喜歡。”
景萱從前沒見過這麽好脾氣的人,她爸景天成,是個脾氣暴躁沾火即著的人,和媽媽結婚三十多年,你爭我吵,就沒有消停過。景萱見慣了他們為一頓飯淡還是鹹吵得倒掉一鍋飯,為一隻沒有洗淨的茶杯吵得摔了一摞茶杯……景萱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理所當然地以為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的,吵吵鬧鬧,摔摔打打,而日子,照常過。
可是,她的婚姻,似乎和父母的並不一樣。
景萱雖然是二婚,但因為第一次婚姻有名無實,所以,一切感覺都是嶄新的。她沒有想到結婚的感覺這麽好,她的老公段越,沒有一般人眼裏的帥,但很耐看。關鍵是,脾氣好,無論她怎麽使性子,段越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疼惜和愛憐。如果可以忽略掉他那個家和他的爹,嗯,一切還是挺完美的。
結婚後,段越辭了工作,在家照顧景萱,順帶炒股。通常的情況是,兩個人各自守著一台電腦,一個寫字,一個看股票。間或交流一下看到的新聞,或者好玩兒的帖子。累了就合夥鬥地主,景萱在玩牌上很弱智,總是出錯牌,要不然就忘了自己和誰一夥。此前她的號已經輸了一萬多分,但在段越同誌的英明指揮下,她的分數以突飛猛進的速度增加,很快就升到了總督級別。景萱同學因此得意非常,鬥誌昂揚地四處找人鬥地主,但往往玩到一半就趕緊叫段越來救場。
每天下午結束工作後,段越會推著景萱去逛超市菜市場。景萱喜歡菜市場裏凡俗熱鬧的煙火氣息,她慢慢地穿行在西紅柿黃瓜白菜茄子中間,低頭聞一聞芫荽的香味,再認真地跟菜販討價還價:“青菜便宜點唄,超市才賣一塊二,你都一塊五?”
菜販笑嘻嘻地答:“超市的哪有我的新鮮,你看這葉子,水靈靈的,剛從地裏摘回來的。”
“這一段不是雨水挺多的嗎?怎麽青菜還這麽貴?”景萱不解地問。
“雨水多,菜都爛地裏了,當然貴。”
段越聽景萱和菜販聊得津津有味,覺得奇怪,這姑娘看起來陽春白雪的,沒想到還如此熱愛這雞飛狗跳的市井味。他想起周俊紅和小販吵架的情景,不由感歎:這人和人真是不一樣。
回去的路上段越問:“你討了半天的價,最後還是一分沒還下去嘛。”
景萱得意地說:“我才不是為了還那幾毛錢的價呢。我這不是怕語言退化,趁機來練練嘛。你想,我天天麵對著沉默的電腦,你又悶得我說什麽都同意,多沒勁!這樣下去我有一天會失語的!”
段越看著一本正經的景萱,笑了,這姑娘原來是拐著彎地批評他呢。
段越進入角色的速度非常快,趴在地上用抹布細細的抹地板,照著菜譜研究魚香肉絲番茄蛋湯的做法,每嚐試一種新菜,他就興致勃勃單手頂著菜盤旋轉著舞步到景萱麵前,嘴裏唱:“老婆,嚐嚐我做的飯菜香不香……”然後,滿懷期待地等待景萱評價。
景萱看著他笨拙的舞姿,笑噴了,她一直擔心自己的夫君段越會是個沉悶的人,沒想到他竟如此有趣。隻是這有趣,是不會展示給外人的。人前,段越永遠保持他一貫沉默羞澀的姿態。
他們在自己的嶄新的家裏,開始了嶄新的愛情。兩個人如膠似漆,景萱在衛生間洗衣,段越在旁邊陪著聊天,幫她晾衣服;段越炒菜時,景萱必然也守在旁邊剝蒜擇蔥;晚上躺在床上,做完親密的事,也不願睡,聊天聊到眼睛發澀。
有一次段越突然問:“老婆,你如果不是腿不能走,肯定看不上我吧?”
景萱想了想,回答:“也許吧。你看你,首先長得不帥,我喜歡金城武那樣的。其次,你又笨,換個燈管都得折騰半天,我理想的老公,應該什麽都不需要我操心,能修理好所有壞掉的東西。還有呢,嗯,你膽小怕事,容易緊張,心理素質不好……”
段越聽不下去了,歎口氣:“原來我一身的毛病啊。要是有一天,你的腿治好了,你還要我嗎?”
景萱扳過他的臉,左看右看,鄭重地點了點頭:“雖然呢,你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呢,我越來越覺得,你才是最適合我的那盤菜。你看,海鮮好吃吧?但我吃了會拉肚子。毛血旺誘人吧?但我怕辣,吃了就上火。紅燒肉讓人眼饞吧?可我打小就不能吃肥肉。你呢,就是那一盤香香甜甜的魚香肉絲,家常,實用,下飯,美味,我最愛吃了。”
“呃,原來我是魚香肉絲?”景作家的這番比喻,讓段越同學大跌眼鏡。
景萱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過日子,還是你這樣的安心。你膽小怕事,就不會出去惹事,比較讓人省心。心理素質不好,說明段越還是挺純潔的一同誌。至於長相嘛,時間長了,總會審醜疲勞,也就不覺得你難看了。要真弄一金城武擺我身邊,我怕是緊張是話都不會說了。而且,也不安全,一不留神讓人搶了怎麽辦?”
“明白了,你還是諷刺我醜是吧?”段越把景萱攬在懷裏,開始撓她的胳肢窩。景萱笑得喘不過氣來,滿床打滾,雙手求饒。
鬧完了,景萱靠在段越的懷裏吃蘋果。段越摸著她的頭發,溫柔地說:“如果有一天你的腿真能治好了,你想飛就飛吧!找你喜歡的人去。”
“才不飛呢,我還就賴上你了,我賴克的人就是你。”景萱嘻笑著,雙手攀上段越的脖子,在他的腦門上,印上深深一吻。
所謂幸福的婚姻,並非你是精英,我是俊傑,而是,你明知道他不是最好的,他有一堆的毛病,但是,你隻愛他,而且,能夠恒久忍耐他的毛病。
景萱常常在幸福的間隙發呆,她想起那句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簡直是屁話,相愛的人,當然要朝朝暮暮膩在一起。隻羨鴛鴦不羨慕仙,她現在才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新婚燕爾,甜蜜,美好,幸福得不像話。
也不是沒有爭吵。
周末晚上,兩人在沙發上看電視。景萱抱著一袋話梅靠在段越腿上,覺得腿上骨頭太硬,轉而又靠在段越肚子上。段越用鉗子夾核桃,他這邊剛把幹淨的核桃肉挑出來,那邊景萱已經很配合地張開她的櫻桃小口,讓段越丟進去。
段越拍拍景萱的臉說:“回頭咱們請江若禪吃飯吧?”
景萱應一聲:“嗯,怎麽想起來請她?”
“你想啊,沒有她,你哪有這麽體貼的老公?沒有老公,你哪有現在的幸福生活?這麽重要的人,我們還不得謝謝人家?”段越循循善誘。
景萱掐他一下:“呃,變著法地誇自己呢是吧?嗯,也是,沒有她,你哪來這麽漂亮賢惠的老婆?”景萱托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望著段越:“哎,老公,你說你是不是揀了大便宜了?你老婆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如果不是腿的事,怎麽著也輪不到你啊!你運氣真好,我都佩服你了!”
段越笑,忙不迭地點頭:“那是那是。”緩了一下,複歎氣:“要怪就怪你爸媽,誰讓他們沒保護好你,毀了你一輩子……”
不想一句話惹毛了景萱,她“騰”地坐起來,目光怒視段越:“你說什麽?怪我爸媽?那是意外,是他們能左右的嗎?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說著,拿起一個靠墊就朝段越砸了過去。
段越避過去,剛要說話,就見景萱的眼淚劈裏啪啦雨點一樣往下掉:“你居然敢怪我爸媽,這些年,如果沒有他們這麽細致耐心地照顧我,我早死過去八百回了!你還能娶我?我這輩子再怎麽做也報答不了他們的恩情,你竟然還責怪他們,你還有人心嗎?……”景萱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
段越著了慌,他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的話竟捅了馬蜂窩。他試圖去抱她的頭,笨拙地哄她:“乖,都怪我,我說錯了。別哭了,氣壞了身體怎麽辦?”
景萱用力推開他,聲嘶力竭地吆喝:“你不可理喻,不要碰我!”
段越蒙了,女人真是善變啊,剛才還柔情蜜意的,怎麽忽然就風雲突變了?就算他錯了,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至於生這麽大的氣嗎?再說,自己說得也沒錯啊,當年,17歲尚未成年的景萱遭遇車禍,父母作為她的監護人不應該承擔責任嗎?
段越此時才明白,和女人果然是講不得理的。
景萱氣得直喘,她第一次聽到這種論斷,覺得真是匪夷所思。當年自己躺在醫院,父親一夜間白了頭發,跑了多少地方去求醫問藥,母親日夜守護在身邊,喂吃喂喝擦屎刮尿,他們為自己付出得還少嗎?這些年若沒有他們的精心照料,自己能活到現在嗎?能有現在的成就嗎?段越才和自己生活幾天?他有什麽資格來指責自己的父母?
景萱蜷縮在沙發上,抱著靠墊默默流淚,給段越一個決絕的後背。
他削了蘋果去喂她,被她一把推開。他強行去抱她,她像被馬蜂蟄了一樣,又哭又咬拚命掙紮。他蹲在沙發前,向她道歉,求她去床上睡,景萱閉著眼睛,不理他。
段越沒轍了,他像困獸一樣急得在客廳裏轉來轉去,不知道該怎麽辦。最後隻得拿了被子給景萱蓋上,自己去書房上網下棋去了。
下了幾盤棋,因為心神不寧,段越盤盤皆輸。他懊喪地下線,聽聽客廳裏沒有動靜,悄悄地去沙發旁去看景萱。她不知道何時已經睡熟了,身體像貓一樣地蜷在一起,臉上還帶著淚痕,睫毛上掛著一顆晶瑩的淚珠。景萱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段越心裏溫柔頓生,他無比懊惱:這可憐的小人,自己為什麽惹她生氣呢?他輕輕地吻去她睫毛上的淚,抱起她往臥室走。
走了兩步,段越覺得景萱的身體忽然緊緊地貼著他,胳膊也纏上來,緊緊繞在他的頸間。段越低頭一看,景萱一雙大眼睛正似怨似恨地看著他。段越癡了,景萱濕漉漉的唇貼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唇,狠狠咬他一口,眼睛含怨帶恨地看著他,嬌嗔道:“以後不許和我吵架,吵架了要負責哄我,不能把我丟一邊不管……”
段越要說什麽,景萱已經用唇堵上了他的嘴,舌頭像一條小蛇,妖嬈地探進他的口中,吮吸起來。
段越身上如同過電一般,他熱烈地回應著她,把她嬌小的身體揉進懷裏,恨不能把她的骨頭揉碎了。雨點般的吻落在她的額頭,臉頰,脖子,兩個人的舌頭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景萱渾身顫栗著,喃喃地叫:“冤家……”
10.咱爸咱媽
早晨,小兩口睡得正香,被電話鈴驚醒。景萱強睜雙眼,看了一眼來電,把電話扔給段越說:“你家的。”
段越瞬間睡意全無,從被窩裏坐直了身體,接了電話。
是母親葛秀英。她說:“小越,你們明天在家吧?我和你爸爸想去看看你們……”
段越驚得張大了嘴巴:“啊?媽……媽,你說什麽?你和爸要來?”
“是啊,玉米熟了,給你們送點嫩玉米吃。”段媽笑吟吟的。
“啊?啊!啊……”段越迷糊著,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父親,那個大鬧婚禮的人,他不是強烈反對他娶景萱的嗎?他不是聲稱永遠也不會進他的家門的嗎?他不是要和自己斷絕父子關係的嗎?怎麽突然又要來看他們?
掛斷電話,段越仍然發蒙。景萱靠在床頭翻書,雖然從他們的對話中,她已經判斷是公婆要來,卻仍不敢肯定,遲疑著問:“你媽說什麽,他們要來?”
段越點頭。
景萱“騰”地坐直了身體,緊張地看著段越:“你確定?沒有聽錯吧?”
段越再點頭,又搖頭。
景萱“咚”地以頭搶地,連聲歎氣:“唉,好好的,他們來幹什麽啊?我們倆的日子過得挺好的,這一來,傷筋動骨的,又得好一陣子恢複元氣……”
段越無奈地笑:“說什麽呢?那是我爸媽,又不是老虎鯊魚,要吃人!”
景萱撅嘴:“切,難道你沒見你爸在婚禮那樣子,真像猛虎下山呢……”她綿綿地靠在段越懷裏,盯著他的臉問:“老公,你爸媽,不會是來搶你的吧?”
段越拍拍她的頭:“傻妞,小腦瓜裏天天想什麽呢?我想他們也不會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看看咱倆的生活,是不是過得一團糟吧。”他把景萱抱在懷裏,狠狠地親了一口,補充道:“再說,你老公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為你當牛做馬,誰也搶不走了……”
景萱抱住他的臉,左看右看,喜上眉稍:“嗯,好吧。馬兒,托公主上衛生間!”
這一天,景萱拋下要做的工作,和段越一起,為家裏徹底大掃除,又去商場大采購。她心裏暗自憋著勁,要讓公婆看到他們窗明幾淨的家和井井有條的幸福生活,也要讓他們明白,他們的寶貝兒子段越,並沒有像他們想的那樣,和她景萱在一起,就是過著非洲難民一樣暗無天日的生活。
幹起活才知道,原來段越是個又懶又粗糙的家夥。平時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家,這會兒認真一看,到處都是衛生死角。桌子底下的灰塵,沙發角落的頭發,茶幾下麵的瓜子殼,她不明白為什麽段越洗碗的時候不一起洗鍋蓋?為什麽不順手把油煙機擦幹淨?為什麽抹布用完後沒有晾起來?
景萱賣力地擦窗台,抹書櫃,段越當然也不能閑著,跟在景萱身後,遞毛巾和洗潔精,俯首帖耳地聽景萱的數落,間或對景萱阿諛奉承:“老婆,你做事真細致!”,“老婆,你真能幹!”,亦是忙得不亦樂乎。
段越的百般奉承,並沒有奏效。景萱越幹火氣越大,終於,在看到廚房的瓷磚上遍布星星點點的汙點時,她再也忍不住了,怒火衝天地對段越喊:“拜托你能不能把衛生搞得徹底一點,你看看,這麽漂亮的家讓你糟蹋成什麽樣了?”
又是風雨突變。段越看著沉著臉的景萱,討好地說:“老婆老婆,別發火。其實不用收拾那麽幹淨,我爸媽又不是什麽講究人……”
話沒說完,景萱手裏的抹布已經打著旋飛了過來:“你爹媽不講究,我講究!”
段越將抹布接在手裏,躲進衛生間洗拖把去了,任由景萱在外麵河東獅吼。自打婚後幾次短兵相接之後,段越基本上摸清了景萱的脾氣,別看她在外麵沉靜低調溫柔謙和,在家裏可完全是另一副模樣:衝動,急躁,脾氣大,做事細致講究,凡事追求完美,容不得半點瑕疵。她的書桌永遠纖塵不染,書籍紙張擺放整齊,用過的東西一定要回歸原位,餐桌上除了花瓶餐巾紙和碗墊,不許有第四樣東西出現……段越就不明白,幹嗎要活得這麽齊整規範,不累嗎?書放得亂一點,牆壁上有一點油汙,報紙扔在沙發上,會死人嗎?
可他沒法和景萱講理,因為,景萱從來就不和他講道理。所以,他采取了遊擊戰法: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景萱發脾氣的時候,他就斂氣息聲,避其鋒芒。等到景萱火氣下去了,她自己也後悔自己太過火,會主動和他求和示好。
段越待景萱不吭聲了,從書房裏拿出張報紙,招呼景萱:“老婆,你看看餘秋雨怎麽說的。所為塵世,就是充滿灰塵的世界,要學會承受。你看,你擦幹淨了,過兩天不還得髒嗎?”
景萱看著他,好氣又好笑,回他:“那你這頓飯吃飽了下頓還會餓,還吃嗎?”
段越無語,悶頭擦地板去了。
景萱又把沙發罩床罩被罩全部換洗一遍,總算收拾停當。裏裏外外視察一遍,幹淨整潔的家,令景萱非常滿意。
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沒亮景萱就醒了。她做了一夜的夢,一會兒是段正偉聲嘶力竭地和她吵架,一會兒是婆婆聲淚俱下地控訴她搶走了他們的兒子……景萱看著熟睡的段越,他一隻手搭在她的腰間,眉頭微皺,發出均勻的呼吸。他的頭發烏黑濃密,麵部有鮮明的棱角,鼻梁挺直。這個男人,是她的,也是他們的。她和他們一樣深愛著他,可是,為什麽他們不能親密地融合?非要割據一方,讓這個男人左右為難?
景萱決定跟他們妥協,隻要他們不是非要把段越拉走,無論他們做什麽,她都準備接受。
景萱再無睡意,起床,叫醒段越,洗漱,又把家裏簡單收拾下,遂馬不停蹄地,拖著段越去超市。
買菜時,景萱問段越:“你爸媽喜歡吃什麽菜啊?”
段越摸著腦袋想半天:“不知道。”
“怎麽連你爸媽愛吃什麽菜都不知道啊?”景萱瞪他。心裏暗想:瞧,生兒子管什麽用啊?含辛茹苦地養活大了,一轉眼被別的女人勾走了,自己什麽也沒撈著。景萱想想正是自己把人家的兒子勾走的,心裏又樂。又想,自己以後,可千萬別生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啊!
段越看景萱的表情,一會兒怒一會兒喜的,十分豐富,心想這姑娘真是好玩兒,也不知那小心眼裏轉的是什麽東西。
段越使勁想,也沒想出爸媽究竟愛吃什麽菜。他忽然想起讀大學時,父親送他去學校,在火車上,他們座位對麵的男人,泡了一碗方便麵,吃得滿頭大汗。當時,他和父親吃的是家裏烙的餅和母親煮的鹹雞蛋。那餅隔了一天,又冷又硬,他費勁地嚼著餅,看著對麵的男人津津有味地吃方便麵,升騰起來的熱氣裏,洋溢著方便麵的香味。他饞得很,轉頭去看父親,卻發現父親也在看那人吃方便麵,嘴唇蠕動著,喉結也蠕動著,不停地吞咽口水。
那時候,段越覺得,方便麵就是天下至美的味道。他想,父親也是吧。父親是不是喜歡吃方便麵呢?
段越把想法告訴景萱,景萱驚訝,而後心裏酸酸的。她明白對那個家庭而言,一碗方便麵意味著什麽。她握握段越的手,什麽也沒說,直接去買了排骨,雞,魚,又買了一堆新鮮蔬菜和水果,又去零食區買了各樣零食小吃。段越看著她眼睛都不眨地一個勁往購物框裏拾東西,終於忍不住了,問:“不要錢了?我們吃得了這麽多嗎?”
景萱自顧自地往購物框裏放東西,說:“你爸媽第一次來咱家,搞得豐盛點,不然他們會以為你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呢。”
路過花店,景萱又慫恿段越進去買把百合。段越不幹:“買什麽花啊?有那錢還不如買兩斤肉呢!而且,我爸媽都是農民,哪懂什麽情調?”
景萱不依:“我喜歡嘛,放在餐桌上,心情好,吃得香!”
段越無奈,隻得依從。
景萱像個超級購物車,抱著一堆的東西,被段越推回家。剛到家,手機響了。景萱一看號碼,愉快地接起來,用無比甜蜜的聲音叫:“嗨,老爸……”
景天成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小萱,葡萄熟了,你也不回來吃?”
“我這不是忙嘛,寫不完的稿子,煩死了。啊,老爸,話說,我可太羨慕你們這些能隨心所欲浪費時間的人了,真恨不得明天就老了。”
景天成笑:“這丫頭,胡說什麽呢?老有什麽好?夕陽再好,也近黃昏,沒幾天活頭了。你們現在年輕不奮鬥,將來老了怎麽辦?你們兩個都沒有工作,也沒有醫保,退休金,將來老了生存都成問題……”
景萱歎氣,拖長了聲音撒嬌:“那怎麽辦?累死我算了!”
景天成趕緊安慰女兒:“我閨女這麽能幹,不怕的,不要太憂慮,車到山前必有路。別累壞了身體。對了,繞來繞去,把正事都忘了,我一會兒過去,給你送葡萄吃。”
“啊?不會吧,都這麽會挑日子,擠一起來了。”景萱驚歎。
“還有誰要去啊?”
“我公婆唄。爸,不然你改天再來吧,我怕你們擠一起,亂!”景萱想起婚禮那天的混亂場景,就心悸。
“他們怎麽想起來要去?他不是要和段越斷絕關係嗎?”景天成奇怪,到底放不下女兒,又說:“那我更得去了,萬一他們欺負你怎麽辦?”
景萱笑:“你閨女是誰啊?誰能欺負我?隻要我不欺負人就好了。爸,放心吧。”
“不行,我還是得去。遇上什麽難事,爸還能幫你擋擋。等著我啊。”景天成撂了電話。
景萱看著段越,一攤手,無可奈何地說:“這下熱鬧了,我爸也要來!”
段越頭大了。
景萱懷揣心事,係上圍裙進廚房。燜米,洗菜,開火,先把排骨炒好,放進高壓鍋裏燉著,又去炒雞,煎魚。
結婚之初,段越也下廚學著做飯,但不久鏟權就被景萱奪了過來。倒不是段越做的飯菜難以下咽,而是景萱太熱愛美食和廚藝。她每天完成工作後,就喜歡在人家的美食博客上膩著,一頁一頁翻看菜譜。看到喜歡的菜,便照著模擬一番,通常都相當成功。
她去超市,最喜歡到盤碟鍋碗和調料區轉悠,摸摸這個盤子,再看看那個碟子,最後實在忍不住,將它們一一抱回家。景萱有一個非常完備的廚房,這也是她下廚的動力,有那麽多漂亮的盤子等著盛裝美食,那是一種美好的期待。
所以,婚前從不曾下廚的景萱,因為對美食的強烈熱愛,在婚後廚藝突飛猛進,很快把段越養胖了一圈。景萱經常拿著段越在一幫朋友麵前炫耀:“看看我們家段越,就知道我的廚藝了。”
段越並不阻攔景萱下廚,雖然景萱坐在輪椅上炒菜有些不大方便,但他知道那是她的樂趣所在。景萱做菜通常也不需要他來打下手,但他喜歡在廚房門口看著景萱忙碌。湯在鍋裏燉著,廚房裏彌漫著食物的香味,有一個女人在灶前為自己洗手做羹湯,這種場景是段越一直渴盼的,那是家的味道,彌漫著俗世裏最溫暖的愛戀。
景萱在廚房裏忙碌,段越來來回回地,插花,洗水果,又忽然跑去叮囑景萱:“老婆,呆會兒爸媽來,不管他們怎樣,你看在我的麵上,多包涵,別鬧得不愉快,千萬千萬!”
景萱笑:“你看我是那種不知事理的人嗎?放心吧老公!”說完,又調皮地送上一個飛吻。
話音沒落,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段越身子一震,急步跑往門口,旋即,又回過頭來,用眼神示意景萱,景萱衝他肯定地點點頭,他這才放心地去開門。
景萱滑著輪椅也去門口迎接,就見段越打開門,用極度吃驚的聲音喊了聲:“爸,媽,你們……”就沒了下文,段越一手扶門,一手扶門框,傻傻地站著,根本沒意識到自己還擋著大門。
是的,開門的段越被雷倒了。門外站著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一群。他爹娘哥嫂侄子侄女舅舅姑媽姨媽叔叔嬸子表哥表嫂表侄……段越看著門外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直排到單元門外,頭暈眼花,幾欲昏倒。
景萱奇怪地跟過去,說:“咦,你擋在門口幹嗎?怎麽不讓人進屋啊?”她從段越的胳膊下探頭去看,驚呼一聲:“呀!”人也怔住了。
段正偉又黑了臉,低聲喝道:“發什麽呆?還讓我們在門外站多久?你姑媽舅舅都在呢!”
段越的小侄女嘰嘰喳喳地嚷:“小叔小叔,我要看新嬸子!”
段越這才醒過來,趕緊讓開,寒暄著,讓眾人進屋。景萱眼睜睜地看著一幫素不相識的人,迅速地占領了她的家,她呆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客廳被一幹人占滿,沙發上坐不下,段越忙把餐椅拉出來,仍然不夠坐。段越一腦門子的汗,說:“你們先坐,我去對門再借幾把椅子……”
段正偉打斷他:“你別忙活了,去把你媳婦叫過來,認認親。”
段越這才想起景萱,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過去,就見景萱呆在角落裏,像個受驚的孩子,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地對著一屋子的人犯傻。段越心裏一疼,趕緊過去,把景萱推過來,一一介紹:“這是咱爸咱媽,舅舅舅媽,姑媽姑父,大哥大嫂,表哥……”景萱低頭微笑一路問好:“舅舅好,舅媽好,姑姑好……”
景萱的心裏像揣了五百隻兔子,上竄下跳慌得不行。她根本就沒有看清楚誰是誰,心裏想的是:這一幫人,中午怎麽吃飯?
正胡思亂想,就聽段正偉說:“小越啊,你姑姑舅舅們出來一次也不容易,想在你們這兒住幾天,你這兩天就不要幹別的了,帶他們在市裏轉轉。”
正倒茶的段越,聽到這話,頭“嗡”地就炸了。手裏的杯子“啪”地摔在地上,熱水濺到侄子的手上,孩子“啊”地跳起來,甩著手大哭。段越嫂子嚇得慌忙跑過來,拉著兒子又吹又揉,埋怨段越:“怎麽還是這麽毛手毛腳的?幸好沒燙著……”景萱拿了牙膏,幫他塗上。
段越覺得自己要爆炸了,從天而降這麽一群人,還要在他家吃住玩一條龍服務,這叫什麽事?他爹是腦子糊塗了還是哪根筋搭錯了?
景萱腦袋也亂成一團。她看著公公沾滿泥土的鞋子不管不顧地踩在她新買的地毯上,茶幾上明明放著煙灰缸,舅舅卻不用,把煙灰彈得滿地都是。幾個孩子爭她的一隻小浣熊,幾乎把熊拉散了架。姨媽喝剩下的水隨手倒在地板上,流得到處都是,過往的人踩來踩去,把段越剛擦好的地板糟蹋得慘不忍睹。婆婆帶著幾個女人在餐桌旁嗑瓜子吃水果,瓜子皮橫飛,蘋果核滿地。侄女哭著非要餐桌上的花,婆婆索性把花瓶直接遞給她,她把裏麵的百合拽出來,一枝一枝插在自己頭發上……這個亂哄哄吵鬧暄天的家,讓景萱覺得陌生而恐懼,景萱覺得自己要瘋了!
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糊味,景萱這才想起爐子燉的雞,她穿越眾人趕到廚房,一鍋雞已經糊了。
景萱關了火,自己在廚房裏,對著那鍋雞劈裏啪啦地掉眼淚。
客廳裏人聲鼎沸,景天成敲了半天的門,段越才聽到。景天成進門,看到這熱鬧暄天的場麵,也傻了。他低低的聲音問段越:“這是怎麽回事?這些人是誰啊?”
段越尷尬不已:“我爸媽……都是我家親戚……”
景天成呆了呆,就明白了。敢情,這段正偉是故意帶了這幫人來踢館的。
景天成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女兒,他急急地問段越:“小萱呢?她沒事兒吧?”
“嗯,沒事兒,在廚房呢。”
景天成也顧不上一屋子的人,長驅直入,正看到在廚房抹眼淚的景萱。景萱一看她爹來了,趕緊擦淚,卻越擦越流得厲害。景天成是直性子人,不會繞圈子。他的火氣早已燒到嗓子口了,轉身就直奔客廳。景萱看勢頭不對,伸手去拉他,當然拉不住。
景天成虎步生風,幾步就到了段正偉麵前。他指著段正偉的鼻子破口大罵:“老東西,你就見不得你兒子好是吧?帶這麽一大幫人來幹嗎?”
段正偉翹著二郎腿,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慢條斯理地說:“我帶親戚來兒子家認認親,有什麽不對?”
景天成呸了一口:“你兒子家?我呸!你也好意思說!這房子是我閨女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嗎?裝什麽大瓣蒜?”
景萱在旁邊拉她爸的袖子,叫:“爸,別說了!”她知道爸爸的脾氣,景天成火氣上來不管不顧,天王才子也不怕,什麽話都敢往外撂,她怕他不加考慮的話傷害了段越。
果然,段越麵色赤紅,悶頭不語。段正偉被戳到了痛處,“呼”地坐起來,跳著叫道:“你以為我想在這兒啊?有本事你放了我兒子,我再進這個家半步我就是孫子!”他轉過身,叫段越:“小越,你跟爸走,這婚能結,也能離!你要離了婚,我保證給你找個好媳婦!”
景天成也發飆:“腿在你兒子身上,我又沒拿繩子綁他。他要是想走,自然會跟你走。”
段正偉怒視兒子,心想這個兒子真是窩囊啊。那女人有什麽好?值得他這樣當牛做馬地服侍她?
段越成了眾矢之的,大窘。以他的想象力,絕對料不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他以為結了婚,生米煮成了熟飯,父母再怎麽不願意,也隻有默認了。他以為爸媽今天來,是來和解的,一家人和和氣氣吃頓飯,從前的恩怨便一筆勾銷了。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
原來景萱的擔憂是真的,父親不是來和解的,是來搶人的。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如此固執?他當然不能丟下景萱和父親走,可他也不能看著父親在一幫親戚麵前顏麵掃地,到底該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景萱緊張地看著老公,她看到段越的臉憋得通紅,額頭上青筋突起,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握得嘎巴作響,他要爆炸了吧?
景萱心裏又急又疼,他們為什麽要這樣逼他?為什麽就不能讓她和段越過平靜安寧的生活?她是打算要和他們妥協的啊!
千頭萬緒,景萱急得要哭了。
突然,隻聽“砰”的一聲,伴著玻璃破碎的聲音,和女人們的驚呼,景萱看到,她的老公段越,手裏握著一個破碎的酒瓶,鮮紅的血,正順著他的臉一滴一滴往下淌。段越笑著,轉了一圈,問:“你們滿意嗎?不滿意我再來一下!”
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景萱“嗷”地一嗓子,急速轉動輪椅衝了過去,撲到段越身上,聲音都變了調:“段越,你這是幹什麽?你瘋了!”又轉過頭,撕心裂肺地喊道:“爸,快打120!”
母親葛秀英也衝過來,抱著兒子就嚎上了:“小越啊,你要是有個好歹,媽也不活了!”又衝過去一頭撞在段正偉胸脯上,拳頭雨點一樣捶在段正偉身上:“你個死東西,叫你別沒事生事,你偏不,這下你開心了?你非要逼他出事……”
段正偉沒想到兒子會來這一手,他怔怔站著,看著兒子淌血的臉,也亂了方寸。趕緊奔到衛生間拿塊毛巾捂在段越頭上,衝著幾個呼天搶地的女人吼:“嚎什麽嚎,送他去醫院!”
景天成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懊惱得直想撞牆。自己要不來,不亂發脾氣,不和段正偉吵架,段越怎麽會用這樣的方式來抗擊?幹嗎要摻和他們家的事?
等不著救護車來,幾個人扶著段越,打了的,往醫院趕去。
景萱也要跟去,景天成說:“你就別去添亂了,有這麽多人呢。”景萱拉著段越的手不放,忽然感覺段越在她手心裏用力握了握,她詫異地抬頭去看段越,他眨著眼睛衝她笑,示意她不用擔心,自己沒事。
景萱這才鬆了手。
紛亂的家一下子安靜下來,景萱軟軟地癱在輪椅上,覺得好累。她不是個欲望很強的人,隻想要一個安寧幸福的家,隻想兩個人守著一起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可是這個小小的願望,也得不到滿足。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一定要鬧得雞飛狗跳,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她和段越過自己的日子,和這些人有什麽相幹?
段越的傷並無大礙,在醫院裏清洗了傷口,縫了幾針,包紮了一下,輸了兩瓶水,就回家靜養了。
出了這檔子事,雖然段越傷得不重,段正偉也自覺無趣,臉麵無光,偃旗息鼓,帶著一幹親戚自回家去,不提。
聞訊趕來的江若禪和曾阿彌,看著頭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段越,也被驚著了。江若禪問:“段越,你傻不傻呀,哪有自個兒和自個兒過不去的?”
段越苦笑:“你們是沒看到當時的場麵,我要是不這麽搞一下,我那固執的爹能放過我嗎?雖然疼,但能以此杜絕後患,也算疼得值了。”
阿彌姐笑:“原來苦肉計啊,把我們都嚇得半死。”
縱然後來知道了是段越使的一計,景萱還是被嚇得心驚肉跳。想起那血染的場麵,景萱仍然後怕,淚又下來了,埋怨段越:“你說你,就沒有個別的辦法,非得自殘啊?萬一出點什麽事,我可怎麽辦?”
段越擦去景萱的淚,安慰她:“你老公又不傻,我自己掂量著輕重呢。”
景萱幽幽地歎息道:“想要點幸福咋這麽不容易呢?跟自己的爹還得鬥智鬥勇呢!”
江若禪不屑地說:“你這算什麽?我那打江山的經曆,可比你們坎坷多了。”
她撫著景萱的肩,安撫道:“走走走,姐姐我請客,為段越壓壓驚。有一家新開的川菜館,味道不錯,我們去嚐嚐。順便給你們講講我那可歌可泣的奮鬥史。”
“正好我們也很久沒聚了,不如叫上馬小騰和許諾,一起熱鬧一下。”阿彌姐建議。
於是電話聯係兩個人,馬小騰的班比較靈活,又愛湊熱鬧,聽說大家都在,馬上告假趕了過來。
許諾就沒這麽自由了,雖說是自己的公司,但這季節正是生意旺季,她忙得腳打後腦勺,在電話裏叫苦連天:“我忙死了,睡覺時間都不夠,哪像你們,每天優哉遊哉……”
“行了財迷,就知道你一腦門子都是生意,你就掉進錢眼裏讓錢把你砸暈得了,我們自去快活,哈哈!”江若禪大笑,掛斷電話。
幾個人上了江若禪的車,到川菜館包了一個雅間,三杯酒下肚,江若禪燃著一支煙,望著景萱歎口氣說:“你們這還是好的,畢竟是親父子,有血緣關係連著呢。我那時候可倒好,我一個人,跟一家子鬥!這江山坐得容易嗎?”
四個人詫異地麵麵相覷,沒想到表麵上風光無限的江若禪,背後也有一段傷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