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人生是沒有退路的單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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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懷孕這項工程
    新年的第一個喜訊,是從景萱那兒傳來的。她懷孕了。
    這是他們結婚的第三年,之前,景萱和段越都覺得,他們可能不會有孩子了。
    剛結婚那陣兒,倆人並不想要孩子。他們很享受兩人世界的清靜和安逸,早晨起來,段越陪她一起出去鍛煉,呼吸新鮮空氣,活動一下肢體。回來,吃早餐,景萱上網瀏覽,寫她的小說,段越看股票。中午,倆人一起在廚房做飯,吃完飯後景萱看書休息,段越繼續看盤。下午,倆人一起去附近的超市和公園溜達溜達。晚上,段越分析股票玩玩遊戲,景萱給報刊寫稿賺稿費。每年春秋兩季,兩個人會拋開工作去旅行,在某個喜歡的城市靜靜地呆上一陣子,吃喝玩樂,漫步發呆……景萱喜歡這樣的生活,平淡,安靜,自由。她害怕突然多出來一個小人,吃喝拉撒睡,奶瓶尿布玩具滿天飛,隔三差五有個小災小病地往醫院跑,早就聲明等他們有了孩子就要搬來幫她照顧孩子的公婆……幾個人共擠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如此忙亂無序,會讓她疲於應付。更為重要的是,如果她被孩子牽扯了大部分精力,寫作就要受影響,收入自然也會受影響,緊跟著,他們的生活質量也會大打折扣,每年兩次的旅行,也會成為泡影。景萱還有許多想去的地方呢。
    想到這些,景萱腦袋就大了。
    所以,雖然景萱爸媽一直催促他們趁早要個孩子,否則將來不但他們年齡大了沒有能力為他們帶孩子,就是景萱自己,恐怕也沒精力養孩子。可是景萱段越一直無動於衷。有一次景萱回家看爸媽,景媽又提起孩子的事,悄悄問:“你們倆是不是誰有毛病啊?去醫院檢查檢查,真有毛病也不要緊,現在治不孕不育的多了。你二舅的兒子,以前說不會生,這不,上個月剛添了個大胖小子。”
    “有什麽毛病啊,都正常著呢。”景萱最不耐煩別人提這個。
    “沒毛病就趕緊要,你年齡也不小了。你看,我們現在老了還有你時不時來看望一下,你沒個孩子,等你們老了,誰來看你們呢?有個頭疼腦熱的,誰來照顧你們?”
    “媽,現在什麽時代了,我們將來可不敢指著孩子養老。其實啊媽,有養孩子這個錢,趁年輕,把該享受的都享受了,這輩子也不虧。至於將來老了,可以找個養老院住啊。再說,從懷孕到生產到養育,那麽一項浩大的工程,我還真擔心我這身體吃不消。現在在電腦前坐一會兒就腰疼呢。”
    “嗯,生孩子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景媽思索著,“要不然,給你們抱養一個女孩兒?”
    “您打住啊,千萬別。”景萱急忙製止媽媽說下去。“自個兒生的還靠不住呢,抱養的更指望不上。將來長大了,要麽費死了勁,攻啊攻,攻到外國去了,連個影也見不著;要麽轉臉去找人家親爹親媽去了,還不是白費力啊。”
    景媽敲她的頭:“這死丫頭,要是養個孩子都像你這樣前思後想的,我和你爸當初也不會要你了。”
    景萱吐吐舌頭,不敢再宣揚她的丁克論。
    那邊,段越每次回家,也要接受他媽葛秀英的一番洗禮教育:“你們到底打算啥時要孩子啊?你媳婦究竟會不會生?是不是景萱有毛病啊?去醫院檢查過沒有,她有沒有生育能力……”
    “媽!你少操點心行不行?”段越被他媽纏得煩了,索性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景萱沒問題,有問題的是我。”
    啊?葛秀英終於在驚愕中閉了嘴。
    這倆人優哉遊哉,一晃一年多就過去了。就在這一年多裏,景萱發現自己的觀念開始慢慢轉變了——她開始,想要一個孩子了。
    以前在家裏,聽到侄子哭她就心煩,現在,她看到別人懷裏的粉雕玉琢的嬰兒,就忍不住想去摸摸嫩嫩的小臉掐掐肉乎乎的腿逗弄一番。倆人去小區花園裏散步,看到那些歡蹦亂跳的小孩,景萱也會羨慕地憧憬:“老公,咱們要有個這麽大的閨女,多好。至少可以替你跑跑小腿,幫我拿個東西什麽的。將來你老了,背不動我了,還有個人接班。”
    “當初不是擔心你壓力太大嘛。如果咱結婚就要孩子,現在也會滿地跑了。”段越感歎。
    晚上,段越被景萱從夢裏拉起來:“老公老公,我夢見咱們有孩子了!”
    段越迷迷糊糊的,眼睛也睜不開,嘟噥道:“半夜三更的,發什麽神經啊?”
    “那小孩,白白淨淨的,特聰明,肉乎乎地抱在懷裏,你不知道那感覺有多美,好像全身都要酥了。”景萱靠在床頭,無限陶醉的樣子。
    “夢見小孩可不好,有小人害。”
    景萱捶他的拳,“什麽小人害,我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哎,老公,我真是想要個孩子了。雖然不指望著他養老,雖然養個孩子很辛苦,但也有很多的樂趣,是吧?”
    “我也想要,咱不是也沒少忙活嗎?而且,這幾個月也沒避孕,可你也沒懷上,我有什麽辦法?”
    景萱有些鬱悶,段越身體不錯,自己雖然受過傷,但生殖係統沒問題啊,為什麽她就沒有懷孕呢?“要不,明天我們一起去醫院做個孕前檢查吧。”
    “檢查什麽,我沒毛病。”段越想到在醫院裏要被迫擠出精液去化驗,自個兒先不好意思了。他想自己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在床上,那也是相當勇猛,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能有什麽毛病?
    “你怎麽就肯定自己沒毛病?現在生存壓力大,男人不育的多了。再說,即便正常,也需要做個檢查,看你的精子是否畸形。”
    “我不去。能懷孕就生,沒有就算了,何必強求?”他把景萱攬進自己的懷裏,笑嘻嘻地說,“你這麽善良,我又沒做壞事,我想老天爺不會不給我們孩子的。睡吧寶貝兒,我有信心,麵包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
    景萱又氣又樂:“真是幼稚,生孩子和善良有關係嗎?壞人就不生孩子了?”
    “要不你先去,你要是一切正常,我再去查。”段越隻得妥協。每次爭論的最後,總是他妥協。
    景萱這才安然睡去。
    第二天,景萱到醫院抽血化驗做b超,檢查抗體生殖係統,一通忙活,結果出來,她的土壤無比優良。
    段越沒轍了,隻好硬著頭皮去檢查。沒想到真被他不幸言中,毛病的確在他身上:他的精子活動率隻有30%。
    倆人麵麵相覷,無語了。景萱心急火燎地問醫生怎麽辦,醫生見多不怪,慢悠悠地回答:“精神不要緊張,不要有心理壓力,開點藥慢慢調養一段時間再看。”
    從醫院出來,段越的心情有點沉重:“老婆,咱們不會沒有孩子了吧?”
    景萱心裏也急,又怕段越有負擔,忙安慰他:“不會的,醫生不是說,調養調養就會好的。”
    “老天是不是在懲罰我呢?我以前那個女朋友,因為她有乙肝,我怕被傳染……”
    景萱聽他講過和周俊紅的那段感情,忙截斷他的話:“別胡思亂想了。這也不是什麽大毛病,就算真治不好,大不了咱不要孩子唄。現在丁克的多了,我們倆過得不也挺舒服的嗎?真想要的話,咱就去做試管嬰兒,再不行,就去抱養一個……”
    段越仍然打不起精神,推著景萱回家,進門就把自己扔在沙發上,臉埋在靠墊裏。景萱也不擾他,拿條毛毯給他蓋上,自己去書房打開電腦,在百度裏搜索相關情況。
    好半天,景萱聽到段越叫她:“老婆。”
    “嗯。”她過去,才看到段越滿臉是淚。景萱驚訝:“老公,不至於這樣吧?這屁大點事,你這抗打擊能力也太差了。”她把他的頭移到自己懷裏,心疼地去擦他的淚。心裏深深歎息,原來男人真的比女人脆弱。
    “老婆,你會不會因為這個,和我離婚?”段越遲疑地問。他垂下頭,“不過,要是你真因為這個和我離,我也接受。”
    “啊?這這這……沒那麽嚴重吧?就這點小事,也要離婚?”景萱盯著他,大腦高速運轉起來,“你不會是,有外麵有了人,急著要我讓位,所以才找理由……”
    段越氣得笑了,這姑娘的想象力實在過於豐富了點。他辯解道:“你不是很想要孩子嗎?我要是給不了你孩子……離了婚,你可以再找別人生……”
    景萱“哧”地笑了,拍拍他的頭,“傻孩子,不要搞得這樣緊張好不好?我是很想要孩子,可是,老公比孩子更重要。我還不至於傻到分不清哪頭輕哪頭重吧?好不容易才撿來你這麽一個寶,怎麽舍得輕易放你走。”
    段越把頭靠在她的胸前,他聽到她那顆小心髒在胸腔裏無比沉穩地跳動著,忽然覺得無限欣慰。這一刻,他驚慌失措仿若一個失去主張的孩子,而她,那麽堅定從容,像一個胸懷寬闊鎮定勇敢的小小母親,告訴他:不必怕。是的,她是這樣的女子,外表柔弱,內心堅定,每臨大事有靜氣。
    他充滿了感動。
    此時,景萱已經把所有的可能和後路都想得很清楚了。她不再固執任性,孩子,能生就生,真沒有,他們倆照樣能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她不會為了一個孩子去逼迫她的男人,更舍不得任何人因此而輕視他。
    她甚至,沒有逼他去喝難以下咽的中藥,因為段越有個毛病,聞不得任何特殊氣味。景萱給他熬的中藥,他隻聞到藥味已經吐得七葷八素,待捏著鼻子喝下去一口,又趴在馬桶上,幾乎把心肝肺都要吐出來了。
    景萱心疼得眼淚汪汪,轉身就把藥全倒進了馬桶。她寧肯不要孩子,也不願他這樣遭罪。
    何必這樣自找苦吃?順其自然吧。
    之後,兩個人的生活又恢複了原來的平靜安寧。寫字,炒股,散步,聚會,旅遊,爭吵,和好……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們已經完全不抱希望的時候,一個小生命,竟悄悄地在景萱的身體裏發芽了。
    首先是景萱的例假過了十多天都沒有來,她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她的例假經常不準時。後來她開始發現自己的乳房悄悄漲起來,伴著輕微的疼痛。景萱緊張地對段越說:“裏麵有硬塊,不會是乳腺癌吧?”
    段越用手摸摸,色色地說:“真的大了,難不成是乳房二次發育?不過,手感確實比以前好了。”
    又過幾天,景萱終於忍不住了,買了驗孕棒準備測試一下。
    第二天早上,段越在睡夢中被景萱的一聲激越的嚎叫驚醒:“老公,老公,老公……快,快……”
    段越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一躍而起,光著身子直奔衛生間。他以為景萱摔跤了,看到她在馬桶上坐著,才安下心來。“怎麽了,大早上的大呼小叫的?”
    景萱已經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了:“快,快看……”
    段越這才注意到她手裏舉著一根小小的驗孕棒,他湊過去仔細一看,兩道紅線!那一分鍾,他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他看著驚喜的景萱,也口吃起來:“你……你……你懷孕了?”
    景萱點頭。
    他仍然不相信:“不會吧?你是不是驗錯了?”他急慌慌地又找出一根驗孕棒,重新測試,兩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很快,第一條紅杠出現了,緊接著,第二根,也出來了!
    段越無力地靠在衛生間的門上,喜極而泣。突然,他攬腰抱起景萱,滿屋子瘋跑起來。“我要做爸爸了!我有孩子了!”
    景萱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她從來沒有見這個淡定沉穩的男人如此瘋狂過。激動之餘的景萱,忽然想起最初認識段越時他的qq簽名:前麵是絕路,希望在轉角。果然,希望在轉角啊。
    終於筋疲力盡的段越,捧著寶貝一樣輕輕地把景萱放在床上,倆人目不轉睛地互相盯著對方,又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份喜悅,隻好拚命地擁抱親吻撕咬……確定了懷孕這件事後,景萱便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爸爸媽媽,公公婆婆,阿彌姐江若禪許諾馬小騰……景萱興奮得難以自製的聲音在她家的陽台上回蕩:“我懷孕了,真是奇妙啊,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以為不會懷了呢,意外之喜,本來還打算去做試管嬰兒呢,這孩子太聰明了,知道幫他爹媽省錢,哈哈……嗯,請客請客,一定請……男孩兒女孩兒無所謂了,都喜歡……”
    景爸聽到景萱在電話那頭欣喜若狂:“爸,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她清清嗓子,拉長了音調,“嗯,聽清楚了:我——懷——孕——了!哈哈!”
    景爸幾乎被景萱的大嗓門震破耳膜,他呆住了!
    雖然他一直沒過問景萱這個問題,但心裏也為此而憂慮。他心疼女兒,怕她的身體承擔不了懷孕過程中的那些不便和折磨,又擔心她沒有孩子,將來他們老兩口不在了,她也老了,身邊沒個人照顧。之前,他還和景媽商量,不行就先去抱養一個替女兒養著。因為景萱一直不吐口,隻得作罷。
    現在,女兒居然懷孕了!景萱沒有看到,她爹在電話那頭,激動得老淚橫流。一向能說會道的他,忽然詞窮了,隻是重複著說:“好,好好,好好好……”
    隻有景天成知道,他這個閨女有多麽不容易。那些對別人輕易而舉的事情,景萱總要付出比人家多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努力才能得到。
    景媽在旁邊早已耐不住了:“平時挺能說的,關鍵時刻就卡殼。你過來,讓我和閨女說。”她接過電話,緊叮囑,“萱兒,千萬小心,前三個月最重要,別亂動,也別鍛煉了,萬一摔了就麻煩了。還有,別再減肥了,想吃什麽就買,雞蛋,牛奶,水果,魚,是每天要吃的。核桃也要吃,補腦的,黑芝麻,大棗,杏仁,每天都吃一點……”
    “知道了,媽……”
    “你讓段越接電話,我和他說幾句。”
    段越接過電話,叫:“媽。”
    “小越,你們懷一次不容易,萱兒的身體又不好,我們不在身邊,就全托付給你了。你可得小心照顧她,別怕麻煩,她想吃什麽就給她做。”
    “我知道,媽,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
    景媽又絮絮叨叨,千叮嚀萬囑咐,才掛了電話。
    那邊,段正偉和葛秀英聽到消息,當即就要來看景萱,段正偉說:“明天就讓你媽去,生孩子是大事,許多事你不懂,你媽有經驗,讓她去幫你們照看著,不行把家裏的雞賣了,我也去……”
    景萱在旁邊聽見,急得直衝段越直擺手,示意別讓他們來。
    段越心領神會,急忙推脫:“不用不用,這才一個多月,我又不用上班天天在家閑著,完全能照顧,你們就別費心了。”
    “那好吧,那等景萱生的時候我們再去。”
    掛斷電話,景萱舒了一大口氣,直拍自己的胸脯:“乖乖,這要是讓你爸你媽都來一起住,我們的好日子就完了。”
    段越無奈地笑:“媳婦兒啊,那是我爸媽,不是洪水猛獸。看把你緊張的。”
    “你不知道婆媳關係難處嗎?我還不是怕你到時候兩頭受氣。距離產生美,離得遠了彼此還有點念想,天天在一個鍋裏攪稀稠,難免鍋碰勺碗磕牙,還是避著點好。”
    通知完一圈,段越推著景萱去超市,核桃,大棗,開心果,枸杞,銀耳,孕婦奶粉,蘋果,香蕉,桔子,獼猴桃……隻要覺得能給孕婦補充營養的東西,段越便一股腦地往購物籃裏拾,仿佛不要錢一樣。
    又順便到商場,為景萱買了防輻射的衣服,六百大元,買了件大的,又狠狠心,三百元買了件兜肚。景萱笑稱:雙層防護,體貼又周到。
    當晚,倆人一夜不眠,猜測肚子裏的是兒子還是女兒,討論到哪個醫院生,去哪家酒店吃滿月酒。又熱烈地討論寶寶將來會做什麽工作,景萱說一定不讓他當作家,太費腦筋了!段越說一定也不能讓他炒股,太累了!兩個人爭著給孩子起名字,一個人絞盡腦汁終於想起一個名字,又被另一個人毫不留情地ps掉……反正不著急,慢慢想,來日方長。
    段越納悶:“不是說我的精子不行嗎?怎麽就懷上了呢?”
    “傻瓜,活動率低,隻是說懷孕的幾率比較低,又沒有說完全不能懷孕。而且,精子是每三個月更新一批的,也許新換的精子變得勤快了呢,嘿嘿。”
    那一天,景萱在日曆上重重地畫了一個紅色的圓圈,2010年1月15日,她的肚子裏,有一個6周大的寶寶。
    2.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怕輻射,景萱被強製與電腦隔離了。段越代她上qq,向每位約稿的編輯解釋:我懷孕了,暫時不能給親寫稿了,等我生完了,一期給你們寫倆……很有點昭告天下的意思。
    景萱作為一個幸福的孕婦,不用再為哪家雜誌沒有交稿而被編輯追殺,開始了閑散自由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曬曬太陽看看書,去逛逛超市商場,寫懷孕日記。作為一個被超級保護的對象,她電腦不能摸,電視不能看,甚至手機都交由段越接聽。
    剛開始的日子,她還蠻享受這種像豬一樣的幸福時光。可是漸漸的,景萱開始寂寞起來。她對電視倒沒有多大興趣,但她這樣生活在網絡上的人,一旦離開電腦,不能逛淘寶,不能看美劇,不能玩微博,不能寫小說,不能鬥地主,不能聊八卦……這日子,真是無聊啊。她重新看了兩遍《紅樓夢》三遍《圍城》,忽然發現,如果沒有調節,再經典的東西也會看煩。
    百無聊賴的孕婦景萱,終於忍不住跑到電腦前,哀求段越:“我隻瞅一眼,成不?”
    “不成,前三個月是胎兒腦部發育期,不能掉以輕心。再忍忍啊寶貝兒,過幾天就滿三個月了。咱都堅持這麽久了,不在乎這幾天。”
    “可我都穿了防輻射的衣服了。”
    “那衣服誰知道防不防輻射,穿著也隻是求個心理安慰而已。安全起見,你還是乖乖看書去吧,我放音樂給你聽。”段越把她推出來,打開音響,放班得瑞的曲子。又去廚房開火燒水,“我給你燒熱水,泡泡腳。”
    沮喪的景萱躺在床上,無聊地把書頁翻得“嘩啦”作響。
    電話忽然響,景萱一看來電,是許諾。正要接,段越已經急速跑了過來,“我來接我來接。”
    段越接通電話,說:“喂,許諾啊,抱歉景萱不能接電話,怕手機輻射……”
    “段越,讓景萱接,我有重要的事。”
    段越聽許諾語氣凝重,不便堅持,隻好無奈地把手機遞給景萱。
    景萱樂得折起身,快活地打招呼:“嗨,美女!”
    “景萱,你們能不能過來一趟,祁凡割了手腕……”
    “啊?你說什麽?”景萱頭皮一下炸了,“許諾,你別慌,到底怎麽回事?說清楚。”
    “我們倆今天下午吵架,祁凡把鏡子給砸了,流了好多血,他死活不肯去醫院,現在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怎麽叫都不肯出來。我害怕……”許諾的聲音幾乎要哭出來了。
    “別著急,我們馬上過去。”
    景萱和段越說明情況,段越說:“這麽晚了,你這身子,就別去了,我去看看情況。你就在床上待著,有事給我打電話。”
    景萱也沒堅持,她現在確實不方便出門。幫不上忙還要給段越添亂,隻好叮囑段越:“你也別慌,自己小心。”
    段越趕到許諾家樓下,正好遇上一起趕過來的阿彌姐和江若禪。大家心急火燎地上樓,許諾打開門,說了聲:“你們總算來了。”淚就湧了出來。
    房間裏一片狼藉,餐桌倒在地上,杯盤碗碟碎了一片,落地燈倒在沙發上,電視屏幕砸裂了,梳妝鏡也被砸得粉碎,筆記本電腦被摔成兩半,佳佳蜷縮在角落裏,許諾過去抱起女兒,佳佳緊緊地抓著許諾的衣服,臉貼著媽媽的胸脯,小臉上滿是驚恐。
    三個人麵麵相覷,江若禪和段越要動手收拾,被許諾攔住:“你們趕緊先勸勸祁凡,讓他出來去醫院,我真是沒辦法了,他在流血呢。”
    阿彌姐問:“到底怎麽回事啊?祁凡看起來挺穩重一孩子,怎麽還這麽暴力?”
    許諾說:“我也沒想到他是這樣小心眼的人,他說我和他當初就是從網上認識的,怕我再去網上勾引別的男人,不讓我上網,博客和qq都刪了,手機每天檢查,但凡有點風吹草動,就要大吵一場。”
    她拿出一本相冊,指給大家看,“就是這張照片,我去廣州出差時看人家店裏的花瓶好看,就合了一張影。這也讓他起疑,非要追著問是誰給我拍的。我說是路人幫忙,他不信,糾纏我一個晚上,隻問一句: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讓你笑得如此開心?我真是崩潰啊……今天晚上,因為酒席要重新裝修,設計師要給我傳設計圖,我就開了電腦和人家聊了幾句,順嘴開了兩句玩笑。他下班回來,看到我在聊天,就不依不饒的,非要問我和那人什麽關係。我解釋,他根本不聽。這不,家裏都砸成這樣了……”
    江若禪一下子想起《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裏的男主角安嘉和,緊張地問:“他有沒有打你?”
    “他倒沒有打我,但他自殘。一拳砸在鏡子上,手上流了好多血,他還拿了一塊玻璃要割脈……”
    阿彌姐在書房門外捶門:“祁凡,你怎麽這麽傻?你在流血呢,再不去醫院就麻煩了。你這不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嗎?就算有什麽問題,你們也可以坐下來溝通,怎麽能用這樣暴烈的方式呢?”
    隻聽祁凡在裏麵狂躁地咆哮道:“我跟她這樣風流成性的女人沒法談!你問問她,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之前她又在網上勾引過多少男人?這些我都不說了,隻要以後能和我安安心心心地過日子。可你問她,她都做了什麽?”
    阿彌姐看看低頭流淚的許諾,不好深問,隻有繼續勸導祁凡:“這些咱先不提,誰對誰錯也不重要,你得先開門去醫院哪。就算許諾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賭氣啊。”
    祁凡的聲音透著絕望,低低的聲音吼道:“阿彌姐,你不用勸我了,我對她已經徹底心涼了,別管我,死了幹淨。”
    許諾急了,把佳佳交給江若禪,也來捶書房的門:“祁凡,你開開門行不行?我求你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倆怎麽辦?”
    祁凡冷笑一聲:“世上男人多的是,沒了我你不更自由嗎?想找哪個找哪個。”
    許諾無力地蹲在地上,雙手捂臉,痛苦地申辯:“我在你心中就是這樣水性揚花不守婦道的女人?”
    段越和阿彌姐商量:“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一會兒失血過多,就危險了。幹脆我把門砸開算了。”
    “隻能這樣了。”
    段越過去,衝著門裏喊:“祁凡,你要是個爺們,就自己出來,馬上去醫院。你沒看把許諾急成什麽樣了?哪有男人這麽折騰自己老婆的?你要再不出來,我就砸門了啊。”
    等了半天,裏麵沒有動靜。段越往後退了幾步,一個助跑飛腳踢向房門。就在段越的腳將要踢到門板的時候,那扇門忽然開了。段越急忙收腳,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祁凡從裏麵走了出來,他麵色慘白,嘴唇緊閉,目光僵硬,左手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
    幾個人迅速圍過來,阿彌姐急急地吩咐:“許諾,你趕緊先拿條毛巾,把他的手包紮一下。若禪,你去開車,我們陪他去醫院。”
    許諾答應一聲,拿了條毛巾過來要給祁凡包紮,祁凡厭惡地看她一眼,冷冷地甩開她,轉身出門。段越緊跟著跑出去,阿彌姐和江若禪也跟了出來。許諾也要去醫院,被阿彌姐攔住:“他現在情緒不穩定,你去了反而刺激他,你就在家看著佳佳。放心吧,有我們。有什麽情況我會給你電話的。”
    段越追上祁凡,拿自己的圍巾把他的手腕簡單紮了一下,勸道:“兄弟,你這是何苦?再生氣也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啊。你說你爸媽好不容易養你這麽個大小夥子,真出什麽事,怎麽給他們交待?”
    祁凡苦笑一下:“段哥,不瞞你說,她這樣不是一次兩次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天天在qq上和幾個男人打情罵俏。就連我,也是和她從一夜情開始的。你想,這樣的女人她能改得了本性嗎?”
    段越驚訝:“你誤會她了吧?許諾不是那樣的女人啊。”
    “那是你不了解她。你們看到的她,能幹,漂亮,風情……是,當初我也是被她這樣迷上的。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她就是一個處處留情的花癡女人,看見帥哥就走不動。”祁凡憤憤地說。
    段越無語了,對許諾,他還真是沒有太深的了解。
    江若禪的車開了過來,阿彌姐招呼他們倆:“快上來,去醫院。”
    坐上車,祁凡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他歉疚地說:“這麽晚了,還把你們都驚動起來,真是抱歉。”
    阿彌姐說:“你真應該抱歉的不是我們,是許諾。誰都看得出來,許諾是真心愛你的,你對她也是疼愛有加。既然兩個人如此相愛,你幹嗎還要這樣折騰她?”
    祁凡歎息一聲:“姐,不是我要折騰她,她實在是不讓人放心。今天和這個網聊,明天給那個發曖昧短信。她一個女人撐那麽大的門麵,身邊圍了一圈別有用心的男人,你說我能放心嗎?”
    阿彌姐又氣又笑:“那你覺得拔掉網線,限製她和男人來往,把她關進你的籠子裏,你就有安全感了?”
    祁凡不語。
    阿彌姐接著說:“看來你隻是表麵成熟穩重,內心還很幼稚。像許諾這樣事業成功性格獨立的女性,你隻能靠自己男人的魅力去吸引她征服她,而不是把她禁錮在你的小圈子內,甚至采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威脅她。這樣,即使你能管得住她的身體,也管不住她的心,早晚她還是要飛的。她現在愛你,在乎你,你這樣傷害自己,她才會害怕心疼,你這招對她才管用。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她不再愛你了,你這招對她還管用嗎?”
    祁凡垂下頭,痛苦地說:“那我該怎麽辦?我也不想這樣,可是一看到她和別的男人言語調笑,我的火氣就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了,燒得我失去理智……”
    “你這是極端缺乏自信的表現。”阿彌姐直言不諱。“隻有不自信的人,才會害怕失去。你對自己都沒有信心,拿什麽去吸引女人?你比許諾小10歲,照理,應該她緊張你才是,現在反而是你在緊張,你沒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祁凡沒有回答,目光移向窗外。
    開到醫院,幾個人陪祁凡去急診包紮傷口。醫生埋怨說:“你們這是怎麽搞的?刀口再偏一點人就完了。”
    幾個人互相看看,驚出一身冷汗。
    包紮好傷口,江若禪送祁凡回去,段越看情況穩定,擔心景萱一個人在家不安全,便直接回家去了。阿彌姐也上了車,陪祁凡回去。
    到家門口,祁凡的鑰匙剛插進去,許諾已經打開了門。她站在門口,雙目紅腫,托住祁凡包著白紗的手臂,淚水又劈裏啪啦地掉下來。“怎麽樣?不嚴重吧?”
    祁凡不理她,江若禪說:“怎麽不嚴重,醫生說刀口再偏一點就沒命了!”
    許諾嚇得臉一下白了。
    祁凡雖然梗著不理她,但麵色緩和了許多。進門時,祁凡的皮鞋在門墊上反複擦了幾次才進去。這個細節被細心的阿彌姐捕捉在眼裏,心下甚慰,她知道,祁凡還是很珍惜這個家的。
    打發祁凡在床上休息,許諾關好臥室的門,看到阿彌姐和江若禪在沙發上坐著等她,知道她們有話對她說。便給阿彌姐和江若禪倒了一杯熱茶,坐在旁邊,洗耳恭聽。
    阿彌姐問:“許諾,你到底愛不愛他?想不想安安生生地過日子?”
    許諾慌忙點頭。這個驕傲的女人,從來沒有在別人麵前如此溫柔順從過。她從小喪母,缺乏母愛關懷的她,一直是個倔強獨立的野姑娘。隻有在母親一樣的阿彌姐麵前,她才服服帖帖。
    “想安生過日子呢,就收收性,別亂來。祁凡雖然心胸不那麽寬闊,但看得出來,他狹窄的胸膛裏,裝的都是你。你能有現在的幸福,不容易,怎麽就不知道珍惜呢?”
    許諾低聲嘟噥:“我又沒錯,都是他亂猜疑。”
    “無風不起浪,祁凡也不會平白無故地鬧吧?你也反省反省自己,別一有矛盾就往別人身上推卸責任。”
    江若禪拍她一掌,笑罵:“行了啊你,看人家好好的一個孩子被你折磨成啥樣了?換我可舍不得。你真是貪心啊,放著一個小帥哥在身邊,還去招蜂引蝶。”
    許諾紅了臉:“誰招蜂引蝶了?我那是工作,怎麽一會兒功夫,你們全站到他那邊去了……”
    “我們哪邊也不站,隻是見不得你欺負人家,嘿嘿!”江若禪偷偷笑著,拉著阿彌姐站起來:“好了,我們走了,剩下的事你們小兩口自己處理吧。”她衝臥室努努嘴,趴在許諾耳朵上悄悄說:“小孩子,哄哄就好了,去吧。”
    江若禪和阿彌姐坐上車,阿彌姐歎息:“這許諾可真是不安分,祁凡雖說心眼小點,容易衝動,但也算是個居家好男人。你沒看他把許諾那家裏收拾得,連角角落落都幹幹淨淨的。她還不滿足。”
    江若禪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姐姐,你說,像我們這種在常人眼裏屬於異類的婚姻,會長久嗎?我和我老公,倒還沒啥,他越來越老了,就等著將來我伺候他得了。你說許諾和祁凡吧,再過10年,許諾人老珠黃了,祁凡可正是一朵成熟有魅力的花呢,這朵花會不會被那些年輕水嫩的小姑娘摘去?景萱和段越,如果以後段越炒股賺了大錢,他還會安於和景萱一起的生活嗎?”
    “不好說,現在的社會不安定因素那麽多,將來什麽樣還真難說。但相比較而言,似乎景萱的婚姻更穩定一些。她和段越沒有年齡差距,都是熬到大齡才結婚,是看透了風景的人,他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我看他們倆很享受婚姻帶給他們的幸福和愉悅。而且,段越這個人,沉穩,低調,謹慎,與世無爭,對景萱又情有獨鍾,似乎除了股票,對別的東西統統不感興趣。對這樣的男人而言,一個安穩的家庭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出軌的可能性不大。”
    阿彌姐沉吟了一下,“但許諾和祁凡就不好說了。祁凡年輕氣盛,你看他今天鬧的,許諾又驕傲任性,不肯服輸。婚姻裏麵,得有一個人是軟的,才能和諧。兩個人都是寧折不彎的鋼,硬碰硬的,早晚得炸了。不過今天許諾表現得還不錯,楚楚可憐的,估計那祁凡的火氣這會兒消得差不多了。就怕她弱不了多久,一向強硬慣了,不好改啊。”
    “我看這祁凡可是有暴力傾向啊,說實在的,這樣的男人,就是再帥再顧家,我也不敢要。跟他過日子,像踩著雷似的,不定什麽時候就炸了。”江若禪有些後怕。
    “總得允許人家有點缺點啊。”阿彌姐笑,“不過,也不光是你們這些另類的婚姻難長久,我前幾天看到一個調查,說中國人每天就有5000對夫妻離婚。你想想,這是什麽概念?”
    “真是悲涼啊,今天還是雙宿雙飛同林鳥,明天就是單飛燕了。”江若禪莫名感傷。
    “要說呢,還是你的婚姻比她們倆更穩定。你家張先生一把年紀了,也折騰不動了。隻要你不出啥意外,你們家就平安無事。”
    3.是誰要離的婚
    這天,江若禪去參加同學的聚會,一幫十幾年沒見的老同學,喝酒唱歌,一直玩到深夜。江若禪到家時,已經是12點了。張華成睡得呼嚕震天,雙手上舉,像個嬰兒。女兒也睡著了,被子被她蹬開,鼻尖上冒著細小的汗珠。江若禪幫女兒蓋好被子,去衛生間洗澡。路過書房,看到裏麵台燈還亮著,進去關燈時,忽然看到張華成的公文包下露出一張紙條。她拿起來一看,登時人就奓了毛。
    那是一張收據,上麵寫著:收到張華成5萬元,落款是一個女人的名字,羅小霞。
    羅小霞是誰?為什麽要給她5萬?江若禪疑竇頓生。
    她拿著那張紙條直奔臥室,“呼啦”一下扯開被子,嚷道:“睡什麽睡?起來起來,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張華成睡得正香,被這一折騰,滿心是火,折身起來,罵道:“三更半夜你抽什麽瘋啊?自己跑出去大半夜,還不讓人家好好睡覺?”說著倒頭又要去睡。
    江若禪拉他起來,抖著手裏的紙條問:“羅小霞是誰?你為什麽給她5萬?你說,你是不是在外麵養了二奶了?”
    “我要真在外麵養二奶,直接給她錢就完了,還要什麽收據?我腦子進水了?”張華成披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江若禪像頭憤怒的獅子,有點莫名其妙。
    江若禪一想,也是,哪有包二奶還寫收據的?卻還是心猶不甘:“那你說說這羅小霞到底是誰?今天晚上不說清楚,你就別想睡覺。”
    張華成無奈招供:“我的姑奶奶,真受不了你。好吧,和你說了不許生氣啊。羅小霞是嘉浩媳婦羅小紅的姐姐。嘉浩以前借了她5萬元炒股,現在人家兒子出國,急要錢呢,嘉浩的錢都套在股市了,讓我先幫他還上……”
    江若禪剛熄下去的火“呼”地又燃了起來,她的胸腔仿佛是一個風箱,被一隻無形的手來來回回地拉,火越燒越旺。她抓起桌子上的一兜蘋果,沒頭沒腦地朝張華成的身上砸去:“你怎麽那麽好心啊?今天給女兒救急,明天幫兒子還債,這還有完沒完了?”
    多虧張華成身手敏捷,閃身躲過,賠著笑解釋:“他隻是暫借一時,等股票解套了就還了。再說,我是他爸,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家逼債啊,咱們家還沒窮到那個份上……”
    江若禪恨得牙根癢癢,煩躁地從臥室走到客廳,又從客廳走到臥室,像母獅一樣憤怒地咆哮著:“好,你有錢,有錢去孝敬完這個孝敬那個,連個招呼都不用和我打是吧?我這個老婆當的什麽勁啊?家裏的財產從來不許我過問,你想給誰就給誰。憑什麽我就該來給你們當老媽子,伺候你一家吃喝拉撒。你把我當什麽人了?不花錢的保姆?”
    她氣呼呼地去書房抓起紙和筆,摔在張華成麵前:“你現在就寫遺囑,把財產分清楚。哪些屬於我和果果,哪些留給他們,寫清楚,省得以後麻煩。”
    分家產立遺囑的事情,在江若禪心裏鬱積已久了。剛結婚那幾年,她並不關心張華成到底有多少錢,也懶得操心錢的事,缺錢了就手心朝上,向他要。
    最近這幾年,隨著張華成年齡越來越大,她也越來越急躁。她的憂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張華成已經是快70歲的人了,世事無常,說不定哪天就撒手而去。到時候留下個爛攤子,遺產的分配就是個麻煩,多少家庭為爭遺產鬧得兄弟反目親人失和?她見得多了。她不貪心,隻想要她應得的那一部分。可他那幾個孩子,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倘若哪天他突然撒手一去,留下她們孤兒寡母的,怎麽鬥得過他們?
    她明裏暗裏說過張華成多次,希望趁他頭腦清楚的時候,立個遺囑把財產分割一下,否則後患無窮。哪怕給她少一些,她也不介意,隻要和他們撇清關係,將來不必對簿公堂。可張華成是個老腦筋,一提立遺囑就暴跳如雷,說江若禪是咒他早死。
    此時,張華成也是又氣又悶。最近,江若禪越來越急於讓他確定她應得那部分財產,並為此一次次爭吵打鬧,負氣出走。他並非不理解她的心情,可財產的事,並不像她想的那樣簡單劃分一下就行了,裏麵牽涉到公司將來的發展,和整個家庭的穩定,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實在不願意看到一家人為點錢財鬧得分崩離析不得安寧。
    張華成看著憤怒得失去理智的江若禪,知道一時難消她的氣焰,索性出去躲躲,避其鋒芒。他穿上衣服,拿上包要走,沒到門口就被江若禪拽回來:“你給我回來!別以為還能一逃了之。現在兩條路讓你選,要麽立遺囑分家產,要麽離婚。”
    張華成痛苦地握著拳頭,又恨恨地放下:“若禪,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還能活幾天啊,你讓我清清靜靜過行不行啊?”
    “我這樣做就是為了能讓你將來清靜。”江若禪不依不饒,她忽然想到一個辦法,“要不然這樣,你要是真不願意立遺囑,我們就假離婚。你放心,離婚隻是為了分清財產免除後患。離婚後我們還在一起過,以後你老了不能動,我還是會好好照顧你。”
    張華成終於忍無可忍,怒了:“你想的這什麽主意啊?江若禪,我真是錯看了你。你這麽處心積慮的,不就是為那點財產嗎?你要真不想和我過,好,我成全你,離婚!”
    張華成甩開她的手,拉開門,衝了出去。
    江若禪有點懵。不是她要離婚的嗎?可是真等張華成說出這兩個字,她怎麽忽然覺得,心一下子空了?她看著這個剛經過一番狂風暴雨之後突然靜下來的家,竟有些不適應。她猛然想起來,再過幾個月,就是她和張華成結婚10周年的紀念日。他們已經做了10年的夫妻,她真的要為了那份財產,走上離婚的道路嗎?
    等靜下心來,她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她的確是願意離婚後仍舊和他在一起,等他老了照顧他。可是,他肯接受嗎?依張華成的脾氣,一旦和她離了婚,他是堅決不肯接受她再回來照顧他的,他那麽驕傲的人,如果離婚的事傳出去,別人會怎麽看?兒女又會怎麽說他?
    江若禪心煩意亂。她也不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那一刻她衝動得像個魔鬼,這會兒安靜下來,她後悔了。這深更半夜的,他又上了年紀,萬一出什麽意外,她可怎麽辦?
    她給他打電話,不接,再打,索性關了機。江若禪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突然覺得寒意襲來,她不由自主地將身體蜷縮在一起,胳膊緊緊地抱著雙腿,卻還是無法抵禦刺骨的冷,禁不住打起哆嗦來。
    第二天,江若禪繼續給張華成打電話,電話通著,但他就是不接。江若禪無奈,隻好帶著果果去外麵的公用電話,讓果果給爸爸打電話。果果仰著臉問:“媽媽,爸爸為什麽不接電話?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一句話,竟問得江若禪淚水漣漣。她俯身把果果抱在懷裏,摩挲著她的小臉,又愧疚又心疼。柔聲哄果果:“是媽媽惹爸爸生氣了,媽媽想給爸爸道歉,可是他不接受。所以呢,就請果果來做親善大使,代媽媽道歉,好不好?”
    果果懂事地點頭:“好吧,那爸爸一接電話我就哭,爸爸心疼果果,就會回來了。”
    江若禪心酸地笑著:“果果真聰明,咱們就這麽幹。”
    這次,電話通了。聽到張華成在那端問:“你好,哪位?”江若禪趕緊把話筒遞給果果。
    果果聽到爸爸的聲音,眼淚就出來了,哭著說:“爸爸,你在哪兒呢?為什麽不回家?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女兒的哭聲讓張華成心碎,他柔聲細語地哄女兒:“果果別哭,爸爸現在出差在外麵,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等處理完了就回家,好嗎?”
    “爸爸說話要算話。”
    “當然算話了。乖果果,把電話給媽媽聽。”
    江若禪接過電話,就聽張華成在那頭冷冷地說:“我在外地出差,等回去再處理咱們的事,該你得的,一分不也會少。我們的事,不要讓孩子摻和進來。”
    不等江若禪回話,電話已經掛斷了。
    江若禪握著話筒,心裏冰涼一片。看來張華成是要和她來真格的了。男人硬下心腸時,果然是堅若磐石。
    一連兩天,張華成沒有一個電話,江若禪心裏空空的,有點膽顫心驚,仿佛頭頂上有一顆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突然炸了。
    4.錯位
    晚上,果果寫作業,江若禪在廚房熬粥,把米放進鍋時,她就靠著牆開始發呆。直到聞到一股糊味,才發覺粥已經溢出來,流了滿灶台都是。她趕緊關了火,聽到外麵有人敲門,吩咐果果去開門,就聽到果果在外麵叫:“鄒叔叔好!”
    她出去,鄒家誠端了一盆餃子餡站在門口:“看到你的車在,就知道你來這邊住了。我剁了餃子餡,鳳玲不在家,一個人吃沒意思,拿過來一起包了吃吧。三鮮餡的,你聞聞,可香了……”
    江若禪心不在焉:“我熬了粥了。”
    鄒家誠自作主張:“粥留著明天再喝。來來來,我和麵,一起包。”
    江若禪心煩意亂,每次張華成出差不在家,如果恰逢齊鳳玲也不在家,鄒家誠就要來她家吃飯,三個人圍著餐桌吃飯,像一家三口似的。江若禪極其厭煩這種場麵,她也不願意給果果的心裏留下這樣的記憶,可是又不好意思轟他。
    可是這天,江若禪沒有興趣陪他玩了。她一心的事,哪裏有心思吃什麽餃子?她煩躁地說:“我們昨天剛吃過餃子,你自己回去吃吧。”扭頭進了廚房。
    她的拒絕並沒有讓鄒家誠退卻,他跟著進了廚房,看看在外麵寫作業的果果,悄悄關上門。把餃子餡放在灶台上,柔聲問:“你怎麽了?臉色不對啊。出什麽事了?有什麽事和我說說,看我能不能幫你。”
    江若禪內心積聚的火氣忽然就爆發了,她伸手一掃,把那盆餃子餡推到地上,失控地喊:“你有完沒完啊?天天纏著我有什麽意思?你以為我老公不在家你就能乘虛而入嗎?真是幼稚!你趕快給我離開,我一分鍾也不想看到你!”
    鄒家誠被洞穿了心機,卻絲毫不在意,依然笑眯眯的:“小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罵你就罵吧,我不生氣。你泄泄火,心情就好了。”他彎下腰,去撮地上的餃子餡,“倒了多可惜,這餡夠吃好幾頓呢。”
    江若禪冷冷地看著弓身屈膝的鄒家誠,氣不打一處來。她一腳踩在那團餡上,狠狠跺了幾下,恨恨地說:“我讓你吃,我讓你吃……”
    鄒家誠站起身來,靜靜地注視著瘋狂的江若禪。他忽然緊緊地把她抱進懷裏,語無倫次地說:“小禪,我知道你委屈,你想哭就哭吧……”
    江若禪愣了,她毫無防備地被他緊緊抱住,動彈不得。鄒家誠見她並不反抗,以為她默許了,愈發放肆地動手亂摸起來。這嬌香柔媚的身體,早就讓他垂涎欲滴,他夢想過多少次這樣的場景,今天,她終於實實在在地在他的懷裏了。鄒家誠激動得直喘粗氣,慌亂地說:“寶貝兒,我都要為你發瘋了,可你卻總是對我不理不睬的,我的冰美人,我知道他滿足不了你,我會彌補你的缺憾,讓你真真正正做一回女人……”
    江若禪醒悟過來,又羞又氣,奮力去推鄒家誠,又怕外麵的果果吃到,隻得低低的聲音喝道:“鄒家誠,你想幹什麽?你瘋了,放開我!”她又踢又跤,怎奈卻被他抱得死死的,使不上力。
    鄒家誠的確瘋了,他貪婪地伏在她的胸前,急切而火熱的吻雨點般地落在江若禪的脖頸和胸脯上,他渾身顫抖,整個人都醉了。
    “啪”,一記悶棍,結結實實地落在鄒家誠的身上。激情澎湃中的鄒家誠,被打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他鬆開江若禪,“哎喲”直叫,捂著腰蹲在地上,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他的老婆齊鳳玲,不知何時從天而降,她手中拿著一根擀麵杖,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雙目噴火血脈噴張,像一隻憤怒的老虎,撲過來揪住鄒家誠的衣襟破口大罵:“鄒家誠,你居然背著我幹這種事,你你你……你還是個人嗎?你這個混帳王八蛋,我跟你沒完!”
    齊鳳玲的擀麵杖劈頭蓋臉地砸下去,鄒家誠也不躲,抱著膝蓋蹲在地上。他老婆氣極了,全然不顧往日的千般疼萬般愛,但見棍棒亂舞,鄒家誠的臉上很快便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累累。
    鄒家誠如火山迸發的激情,在亂棒之下終於悄然消退。他回想剛才那一幕,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難道是壓抑得太久?他耷拉著腦袋,心裏鬱悶無比:我他媽怎麽這麽倒黴?還沒偷著腥呢就被抓了個現行。
    江若禪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頭發,抱臂而立,冷冷地看著齊鳳玲歇斯底裏地鬧騰。
    齊鳳玲揪住鄒家誠打滾撒潑:“原來你的心早被這狐狸精給勾走了,難怪平日裏對我噓寒問暖溫柔似水,原來都是打埋伏呢是吧?王八蛋,我讓你偷腥,讓你偷……”又轉向江若禪,顧不得同學情誼,撕破臉皮潑婦罵街:“賤人,早看出你心裏不安分了,自己男人滿足不了,就狐三媚四地勾引別的男人。再急你也避避嫌啊,兔子不吃窩邊草,同學的老公你也不放過。”
    江若禪靜靜地任由她罵完,半天一動不動。突然,她跨出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彪悍地揚手一記耳光,清脆地落在鄒家誠的臉上,轉身又一揚手,打在齊鳳玲的臉上。
    打完了人,她悠然地拿毛巾擦擦手,鎮定自若地說:“那一掌,教訓你不知死活色膽包天的老公;這一掌,是因為你不問原由對我恣意侮辱。”她甩甩手,像是把這場鬧劇甩掉了一樣,背對著他倆說,“好了,扯平了,你們他媽的趕緊給我滾蛋,別髒了我的眼。還有,以後看好自己的老公,別趁人家老公不在家,去別人家裏找不自在。我這是客氣的,再來騷擾,我就報警了!”
    說完,拉著門邊的果果,進了臥室。
    剩下的這兩口子,被那兩個突然而至的耳光打得暈頭轉向,兩個人麵麵相覷,一分鍾後,齊鳳玲再次發作,撲到鄒家誠身上手腳並用,撕打起來。她披頭散發涕淚橫流:“狗崽子,老娘長這麽大,還沒被人碰過一個手指頭,娘的她算什麽東西啊?居然敢來打我?都是你這死鬼辦的好事,這日子沒法過了,回去就離婚。”
    鄒家誠拽起她往外拉:“我的奶奶,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回家去!”
    齊鳳玲仍不甘心,一路罵罵咧咧地走了。
    江若禪打發果果睡下,自己頹然倒在床上,淚水長流。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如此地思念張華成,他是她定盤的星,是她心中堅固的磐石。如果有他在,他們敢這樣調戲她欺負她侮辱她嗎?
    她找出手機給張華成打電話,按鍵的手一直在顫抖,號碼撥出去,她心裏不停地祈禱:接電話,一定要接電話!
    可是,熟悉的《吉祥三寶》的彩鈴反複響著,沒有人接。
    江若禪的心,慢慢,慢慢地,墜入冰冷的深淵。
    她從酒櫃裏拿出一瓶紅酒,倒滿一杯子,一飲而盡。喝得太猛,嗆得滿眼是淚。他說過的,她需要的時候,他都在。可是現在,他不要她了,連她的電話也不肯接。原來男人狠下心來,真能恩斷情絕。
    江若禪覺得自己的心成了一座空城,沒著沒落的難受。空虛的浪潮一波一波地湧上來,每一拍都打在她的心尖上,生生地疼。她站起來,在房間裏轉了兩圈,終於忍不住撥了那個號。
    接到江若禪的電話時,展寬正好和幾個客戶在酒店裏吃完飯散了出來。江若禪隻“喂”了一聲,他已聽出她的聲音不對頭,立刻緊張起來:“你怎麽了?哭過?”
    一句話,把江若禪的淚又惹了出來,她哽咽難言:“我……我想見你!”
    展寬為難地看看表,遲疑了一下說:“那你出來吧,我正好在天一酒店門口,離你家不遠。我在這裏等你。”
    10分鍾後,江若禪出現在展寬麵前。她麵色蒼白憔悴,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適逢倒春寒,雖然已是四月天,卻依然寒氣逼人。江若禪隻穿了一件單薄的毛衣,在寒風中楚楚可憐。展寬看得心疼,上前為她拉開車門,把她讓進自己的車裏,暖氣開足。江若禪還是冷,她蜷成一團,把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暖著。展寬把她的手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腋下暖著,柔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江若禪把和張華成吵架,鬧離婚,以及鄒家誠騷擾她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展寬眉頭深鎖,沉沉歎氣:“唉,我說的話你就是不聽,非要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你為什麽那麽著急分家產呢?”
    江若禪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磨嘰半天才說:“我以前找人算過命,說我老公活不過70歲,他今年69了,我擔心,萬一他突然去了,留下這個爛攤子,我可怎麽辦?我又爭不過他們……”
    展寬哭笑不得:“傻姑娘,算命你也信?看上去挺時尚一人,怎麽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江若禪心中早已後悔,隻得沉默不語。
    展寬看她低眉垂眼的樣子,不忍心再責怪她,安慰說:“既然已經這樣,你也別難過了。你若真的還想挽回這段婚姻,等他回來,真心誠意地向他賠禮道歉認個錯。我想他也不會鐵了心非離不可,都這個歲數了,肯定也不願再折騰。再說,還有果果呢。他那麽疼孩子,也舍不得果果離開。”
    江若禪突然撲進展寬的懷裏,把頭靠在他的肩頭,委屈地嗚咽著說:“為什麽沒有早點遇見你?不然我也不會如此受折磨。”
    展寬被懷裏的軟玉溫香驚得一下坐直了身體,緊張地望望窗外,直把江若禪往外推:“別,別這樣,外麵好多人呢!被人看見了不好,鬆開……”
    江若禪賴著不動,弱弱的聲音哀求:“不,你抱抱我……”
    展寬的身體變得僵硬,他使勁往外麵蹭,竟急出一頭的汗來。“小禪小禪,你別這樣,這樣衝動不好……”
    江若禪被展寬的拚命退縮給惹惱了,她“騰”地抽身,坐正了身體,盯著他嘲諷道:“沒想到,這世上還真有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她冰冷的目光逼向他,“你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這,我……那個……你不是都知道嗎?”這個膽小謹慎的男人,被江若禪逼得退無可退,一向口若懸河的他,突然張口結舌,緊張得詞不達意。
    江若禪心裏恨恨的,咬牙切齒地說:“我不過是想靠一下,別人看見又怎麽了?你這個懦夫,膽小鬼!”她“啪”地推開車門,旋風一樣下了車,氣呼呼地站在外麵,嚷:“我算看清楚了,你就是個膽小自私的男人,隻考慮你自己,我怎麽會喜歡上你這種男人……”
    展寬急了,趕緊下車去拉她:“快回去,外麵風大,感冒了怎麽辦?”
    “死了也不要你管!”江若禪甩開他,徑直往前,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展寬沒有追上去,他目送她坐上出租車疾馳而去,心情複雜地回到自己的車上,往家裏趕。
    一路上他心亂如麻,他也為自己剛才的表現而愧疚。算起來,他們認識也有四五年了。他喜歡她的單純率真,卻隻能發乎情而止於禮。江若禪說得對,自己其實就是個謹小慎微的男人,這麽多年來,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唯恐一招不慎導致全盤皆輸,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績,他不容許自己因為一時激情犯錯,從而功虧一簣。他不想給她惹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所以,他才會那樣決然地拒絕她。他知道自己的表現令她失望,可是除了辜負,他能給她什麽?
    江若禪回到家,進門就癱倒在沙發上。短時間內接二連三的挫敗,已經將她脆弱的心髒折磨得不堪一擊。
    這日子是怎麽了?自己要離婚,反而逼走了老公;被不喜歡的人死皮賴臉地纏著,又被喜歡的人拒絕……尤其是展寬的拒絕,真是令她倍感挫敗,自己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對他居然沒有絲毫的誘惑力。他到底是什麽人哪?果真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為什麽他連一個充滿愛意的擁抱都不肯給她?
    江若禪的心被擊得七零八碎的,覺得自己真是失敗啊。
    5. 炮灰
    馬小騰最近很忙碌,有人為他們提供新聞線索,說郊縣有一家生產硫酸的化工廠汙染嚴重,村子處在工廠的下風口,那些有毒的氣體,終日籠罩在村莊的上空,等於一個村子的人,每天都在吸毒。
    領導安排馬小騰調查此事,這些天她正收集材料,準備寫個報道出來。
    這天,她下班後便收拾東西急匆匆地往家裏趕。這一陣子她忙得焦頭爛額,沒顧上管家,剛才接到老公李天豫的電話,他在電話裏少有的柔情蜜意:“媳婦兒,今晚說什麽也不能再加班了啊,趕緊回來,有驚喜。”
    馬小騰將信將疑,有什麽驚喜?結婚七年,生活安定日子平淡,他們在對方的眼裏早已視如同性,李天豫早不是戀愛時那個玩遍花樣逗她開心的傻小子了,他會爆什麽驚喜出來?
    她低頭匆匆趕路,走出單位大門,忽然被一個人擋住去路,抬頭一看,她的臉馬上笑成了一朵花。
    是鍾銳。他捧著一束百合花,正用含著笑意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她。馬小騰一下子就慌了,她下意識地整整衣服理理頭發,心裏暗自埋怨:怎麽每次都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遇見他?罷了,看來是無緣啊。
    心念至此,馬小騰倒恢複了大方灑脫的本性,笑問:“稀奇啊,帥哥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不是來逼債的吧?不是說了一年為期的嗎?現在還沒到呢。”
    鍾銳笑吟吟地看著她,並不回話。
    “難道我猜錯了?讓我想想。”她繞著鍾銳轉了一圈,“平白無故地送花給我?難道有事求我?”
    鍾銳點頭。“還真是有事求你呢。走,我在豪客來定了座位,邊吃邊聊。”
    馬小騰接過花,深深吸了一口,歎道:“多少年沒收到過花了,真稀罕。”忽然想到正在家裏等自己回去的老公,“飯就免了吧,有事直說,老公還在家等我呢。”
    鍾銳頭也不回地去開車,嘴裏卻不停:“天天跟老公吃飯,你不想和帥哥吃頓飯養養眼嗎?”
    “切,還真不謙虛,說你胖這就喘上了。”馬小騰笑著,上了鍾銳的車。
    豪客來是家西餐廳,環境優雅,絲竹繚繞,馬小騰讚不絕口:“還真會挑地方,環境不錯。”
    “那當然,得看請什麽人。請你這樣的美女,當然得高雅才配得上。”
    燭光,美食,對麵養眼的帥哥,馬小騰有點暈:“喂,你不是想使美男計吧?實話告訴你,對美男我可沒有抵抗力。什麽事趕緊說吧,不然這頓飯我吃得不踏實。”
    鍾銳吞吞吐吐,半天才開口:“那我就開門見山了。聽說,郊縣那個化工廠汙染的事,是你在調查?”
    “是啊。怎麽了?這事和你有關係嗎?”
    鍾銳點頭:“那個廠,是我開的。”
    “啊?”馬小騰驚得跳起來,用手指著鍾銳驚叫:“你你你,原來是你啊!你在拿一千多口人的生命在開玩笑知道嗎?你毀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空氣啊!你怎麽能發這種昧心財呢?”
    鍾銳把激憤的馬小騰按到座位上,“你別激動,我這不是跟你請教對策來了嗎?”
    “什麽對策你們心裏門清啊,還用得著來討教我?要麽工廠換地方,要麽停產。我就不明白,你們當初建廠的時候,怎麽就沒考慮汙染問題呢?剛好把工廠建在村子的上風口?”
    “那兒不是離公路近,交通方便嘛。哎,我的大記者,你能不能筆下留情,把這事壓住別曝出去?”鍾銳一臉的喪氣,“可真是要命,我剛接一大筆訂單,如果停產不能按期交貨,就要給對方番幾倍地賠款。不是被逼無奈我也不會來找你,你要是不幫我就死定了,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破產吧?你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你借的那5萬也一筆勾銷。”
    馬小騰端著杯子晃了晃,自嘲地笑:“鍾銳,你真是高看我了,我要有這能耐,也不用天天東奔西跑地奔波了。就算我不為那些受害的村民考慮,上麵還有老總呢,哪兒輪得到我來做主?”
    她站起來拿包就要走人:“謝謝你的晚餐,我會盡快把那5萬塊錢還給你的,再見。”
    “哎,小騰,小騰!”鍾銳站起來想挽留她,馬小騰決然地朝門口走去。
    回到家,李天豫正和兒子在看電視,看她進門,迎過去拿了拖鞋給她換上,從背後捂住她的眼睛:“閉上眼閉上眼,跟我來。”
    “搞什麽啊?還挺神秘。”
    “一會兒就知道了。”李天豫推著她往前走,“好了,睜眼吧。”
    還真是驚喜,餐桌正中央放著一大束玫瑰花,一個大蛋糕,一桌子的好菜。馬小騰回頭看李天豫:“我不是在做夢吧?今兒什麽日子啊這麽隆重?”
    李天豫按著她的肩膀坐在椅子上,去酒櫃裏拿了紅酒和杯子,倒上,快:“七年前的今天,美麗的馬小騰姑娘,成為了我的新娘。為了這個特別的日子,來,幹一杯!”
    兒子也跟著叫:“祝爸爸媽媽結婚紀念日快樂!我也要喝酒,我也要碰杯!”
    馬小騰眼眶濕潤了,之前,她一直覺得他們隻是在一起吃喝拉撒睡的生活伴侶,什麽愛啊情啊,早就被枯燥乏味的生活給掩埋了。可是這一刻,他讓她看到了愛像珍珠一樣,在瑣碎生活的掩埋下,依然放射著璀璨的光芒。
    李天豫轉過去,攬住老婆的肩膀,調笑道:“原來女人是這樣好哄啊?一束花,一頓精心準備的晚餐,就把你感動得涕淚橫流。早知道這樣,我天天逗你開心了。”
    馬小騰忽然害羞起來,不好意思地說:“你要再不動動心思,我就愛上別人了。”她想到鍾銳,又對老公說,“我現在急需要5萬塊錢,你套在股市的錢能拿出來嗎?”
    “還是買房借的那5萬?你不是說景萱借你的,一年為期嗎?現在還不到還款期,他們有急用?”
    馬小騰拿回那5萬塊的時候,怕李天豫多想,沒敢告訴他錢是鍾銳借的,說是從景萱那兒拿的。這會兒,她心裏沒了雜念,也不想瞞老公了,便連同鍾銳請她幫忙的事一起明白告訴了老公。
    李天豫聽完直歎息:“沒想到媳婦兒你還真夠正義,放著發大財的機會也不動心,不愧是記者。好,明天我就是割肉斬倉,也要先支援你。”
    “我懷疑他當初借我錢的動機,是不是就準備著這一天來讓我還情呢。看來錢還真不能亂借啊,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差點就讓人當炮灰使了。”
    6.人生是條單行線
    張華成走了十幾天了,音訊皆無。好在他以前也總是出差不在家,所以江若禪過了那幾天的煎熬之後,心緒也漸漸平靜。既然已經這樣,離不離婚似乎也不重要了,無論是什麽樣的結果,她也隻能接受。
    她像往常一樣照看果果,帶她去練琴學英語。這天,她送果果去上學後,順便到超市買了水果核桃,去看景萱。景萱懷孕後形動不便,她們聚會的頻率也隨之降低了。景萱又不能上網聊天,大夥也就各自忙碌,疏於聯係,雖然在一個城市,見麵的機會還真是不多。
    段越開門見是她,笑了:“咦,還真巧,你們都心有靈犀啊,沒商量還擠到一起了。”
    “還有誰在啊?”江若禪進門換鞋,才發現阿彌姐也在。她撅嘴抱怨:“姐姐你是不是不想理我了?不打電話,qq上也不見你,這會兒跑景萱這兒倒碰上你了。你就是偏心,隻對景萱好。”
    阿彌姐笑:“我去水果市場,剛好路過這兒,順便送點杏仁紅棗給景萱補補。她現在是國寶級待遇,當然要偏心,你吃醋也沒用。再說,你也沒給我打電話啊。”
    景萱已經懷孕將近5個月了,腹部明顯地鼓了起來,麵色紅潤,氣色甚佳。她笑吟吟地看著兩位姐姐鬥嘴,享受這份關愛。江若禪看著她:“你懷的肯定是女兒,女兒打扮娘,你看你越來越漂亮了。”
    “我也希望是女兒。生女兒是福氣啊,每次去醫院檢查,看到陪父母來看病的都是女兒。兒子要麽不來,來了也是逛一圈就走,走個過場。還是女兒貼心,是娘的小棉襖。”
    “不過真生個男孩兒也好,男孩兒力氣大,能背得動你。以後段越老了,有接班人了。”
    段越在旁邊:“男孩女孩都行,隻要健健康康的,就是大福氣。”
    阿彌姐忽然起來一件事,對江若禪說:“讓你們家張先生幫我留幾張油票,我們單位每個月報銷兩百元的交通費,我又沒車,都攢了大半年了沒報。”
    “幹嗎找他?這點油票我也能給姐姐。”
    “呀,我忘了你也是有車的,光想著你們家先生是有錢人了,哈哈。”
    “唉,有錢有什麽好?煩!我倒願意像姐姐一樣獨身,幹幹淨淨地過日子。”
    景萱和阿彌姐相互對望一眼,景萱問:“怎麽個情況?聽你這意思,不會是和我哥又生事端了吧?”
    江若禪歎氣:“他鐵了心,要和我離婚。我這都半個月沒見他的人影了。”
    “啊,還動真格的了?肯定是你又惹他了吧?”
    江若禪把那些天發生的事敘述一遍,悲歎道:“我也不知道是啥命,事事擰巴。嫁了個帥哥吧,人家傍富婆去了。又嫁個有錢人吧,年齡大不說,兒子閨女扯不完的麻煩事。不喜歡的人,天天纏著膩著打都打不走;喜歡的人吧,又自私又膽小,隻想著自己。煩死人!”
    阿彌姐將信將疑:“不會吧?展寬這定力這麽好?怎麽能麵對美女不動凡心?”
    景萱也不明白:“真是讓人看不透。他不會是有難言之隱吧?”
    景萱和阿彌姐再次對望,同時開口:“難道是……”
    倆人心照不宣,爆笑起來。段越站在旁邊,也忍不住樂。
    江若禪也憋不住笑了,手指一一點過去:“咳,我說你們就不能心理陽光一點?就沒想著人家是本世紀最後一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
    “不可能。”那兩個人又異口同聲。“你這樣的美色當前,哪個男人能不動心,真是奇了怪了。”
    “他明明是喜歡你的,傻子都看得出來。”
    江若禪忽然煩躁起來,把手一揮:“算了,不提他了。他又不帥,又不年輕,又自私,我怎麽就偏偏喜歡上他呢?真是賤啊。”
    “誰喜歡誰是沒有辦法的事,有些時候也不因為他是否帥或者有錢。可能都是命中注定的吧。”景萱說。
    “可不,那個鄒家誠不也迷若禪迷得顛三倒四的。”
    “咳,歸根結底,還是我身邊優秀的男人太少了,沒有讓我崇拜的人。男人吧,要麽帥,要麽有才,要麽有財,我喜歡優秀的可供我仰望的男人。認識的人中,還就展寬還差不多,有點才,有點財,但也都不咋樣,缺乏激情。總之啊,我就是命苦……”
    “你這還命苦,好車開著,別墅住著,錦衣玉食,粉絲大把,今天這個請喝茶,明天那個請唱歌,生活多豐富多彩啊。你這算命苦,我們還活不活了?知足吧你!”景萱憤憤不平。
    江若禪白了她一眼:“虧你還是作家,看問題光看表麵。就不能挖掘一下浮華背後的真相?”
    阿彌姐擔憂地說:“若禪,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離婚?你也真是糊塗,怎麽能那樣逼他呢?”
    “我那不是沒辦法的辦法嘛。誰知道就把他惹急了。”
    “你別糊塗了,還是展寬說得對,等他回來,你好好認個錯。你們倆也是10年的夫妻了,他不會不知道你的為人。”
    正說呢,江若禪電話響了。她接起一聽,立刻臉色煞白。
    電話是張華成的司機小餘打來的:“禪姐,張總他,他剛才在工地上,被一根鋼板砸了腿……”
    江若禪“呼”地站起來,她的聲音都變了調,對著電話吼:“他現在怎麽樣,送醫院沒?你們趕緊叫救護車啊!”
    “我們現在正在去醫院的路上。”
    “哪家醫院?我馬上到。”
    “j城第一人民醫院。”
    江若禪收了線,心急火燎地拿包出門,交待他們:“張華成在工地受傷了,我得趕緊去醫院。段越,下午你幫我去接一下果果,我回來之前果果就暫時交給你們。”
    景萱應著:“放心吧,你自己路上小心啊……”
    江若禪早已旋風般地出了門。
    留下三個人麵麵相覷,人生真是福禍無常啊。
    江若禪駕車上高速,一路疾馳,直奔j城。
    三個小時後,她在j城第一人民醫院的導醫台急切地問詢:“請問骨科在幾樓?”
    “三樓,左轉。”
    江若禪風風火火地找到張華成的病房,到了門口,她反而不敢進去了。她扒著門縫,看到他打著石膏高高吊起的左腿,和被繃帶纏得嚴嚴實實的頭,她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淚水無聲地湧滿了眼眶。此刻,她心裏充滿了懊悔。如果不是自己沒事找事逼他分財產,他也不會憤而出走,更不會在工地上呆那麽長時間不肯回家,自然也不會引發這一場禍事。
    她該怎樣來彌補自己的過失啊?
    司機小餘從裏麵出來,看到她,驚叫:“禪姐,你這麽快就到了?怎麽不進去?”
    江若禪趕緊擦擦淚,問:“他怎麽樣?”
    “左腿粉碎性骨折,剛做完手術,頭部也受了輕傷,但醫生說問題不大。”
    江若禪擔憂地望望裏麵,問:“到底怎麽回事啊?讓你跟著他照顧他,怎麽還出這麽大亂子?”
    “我也搞不明白,以前張總出差都是到工地轉轉,看看工程進度,安排一下工作,就回來了。這次他好像打算長住那兒了,每天親自去監工。這不,今天他在工地轉悠,吊車出了毛病,一塊鋼板砸下來,一下就把他壓在下麵了。幸好鋼板的一頭擔在一堆木料上,否則,後果嚴重了。”
    江若禪心煩意亂地說:“好了,我來照顧他,你也累壞了,先休息去吧。”
    她推門進了病房,輕輕走到張華成的床邊。他閉著眼睛,臉上還有沒有洗淨的血跡。半個月沒見,他似乎又老了一圈,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胡子拉茬,頭發也沒染,灰白灰白的。江若禪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臉,心止不住地疼。
    他也是快70歲的人了,別的老頭這個年齡早就退居二線頤養天年了,他還這樣家裏家外地奔波,圖的什麽?
    張華成的眼睛微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看見江若禪在,嘴唇顫抖著,沒說出話,先流下淚來。江若禪心裏一酸,拿毛巾去擦他臉上的淚,含淚抱怨:“怎麽那麽不小心?這才離家幾天,就把自己弄成這樣。”
    張華成拉住她的手,聲音微弱地問:“你怎麽來了?我不是告訴小餘,不讓他告訴你嗎?”
    “出這麽大的事,他能瞞得住我嗎?”江若禪又紅了眼圈。
    “我怕你擔心……你來了,果果怎麽辦?”
    “你安心養病吧,我都安排好了。”她摸著他的腿,無比心疼,“還疼嗎?”
    張華成輕輕搖頭,內疚地說:“小禪,你沒生我的氣吧?我那天也是一時氣急,後來我就後悔了……其實,我不想離婚,我舍不得你和果果……”
    江若禪的淚就像決堤的洪水,霎時間洶湧而出。“不,都是我太任性,老公,我也後悔了。你不在的這些天,我這心裏沒著沒落的。來的時候我想了一路,終於想明白了,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好好地陪在我身邊。”
    張華成顫抖著手去為江若禪擦淚,自己的臉上又是老淚縱橫:“也不知道還能陪你們幾天,我就是想趁著自己現在還能幹,多攬幾單生意,到時候給你和果果多留點……現在出了這事,我這腿說不定就廢了,又成了你的累贅……”
    江若禪努力擠出笑容,“傻老公,不過是骨折,養些天就好了,我和果果還指著你呢,哪兒那麽容易就讓你卸任了?”
    她站起來,故意換了輕鬆的語調:“我去給你打點熱水,先洗個臉,刮刮胡子,咱有病也得保持帥型是不是?你看你這些天都滄桑成什麽樣了。”
    張華成拉住江若禪的手:“小禪,你先別走。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
    “我想轉院回咱們l城的醫院。一來咱l城的骨科全國有名,治療效果更好;二來回去離家近,你照顧我和果果也方便。”張華成眼巴巴地瞅著她,語速慢下來,“小禪,我其實是,不願意再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呆下去了,我想回家。”
    江若禪幾乎又要落下淚來,“我想回家”這四個字,讓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原來他並不想呆在這個城市,他還是戀家的,他的硬心腸,都是被她逼的。
    江若禪再一次在心裏深刻譴責自己。來的路上,她一路狂奔,心裏隻有一個聲音:我要他!我隻要他!哪怕拿全世界的珍寶來交換,她也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他!如果沒有他,她要那些財產幹什麽?
    此刻,她想到她之前曾經為了分財產而要和他離婚,簡直腸子都悔青了。原來,隻有在生死關頭,你才能明白,生命中是重要的是什麽。
    她覺得自己真傻!
    江若禪柔聲安慰他:“好,我去問問醫生,看讓不讓咱們轉院。”
    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不知為什麽,江若禪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從她重新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空虛的內心,一下子飽滿起來。是的,他是她堅定的靠山,她也是他結實的後盾,她的生命注定要和他糾纏在一起,不可分割。財產算什麽,生活中的恩怨又算什麽,隻要他在,她的心就是安定的,無論要麵對多大的風雨,她都不懼怕。
    人生是條單行線,沒有退路,但有轉彎。如果不是這個彎,她仍然奔走在自己錯誤的道路上一意孤行。上帝就是這樣微微轉了一個彎,讓她在這條沒有退路的單行線上,有了一個修正錯誤的機會。
    7.你是我的珍寶
    江若禪和張華成在半個月後轉回了l城的正骨醫院。江若禪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一邊給果果做飯送她上學彈琴,一邊還要換著花樣地給張華成熬骨頭湯魚湯補身體。到了醫院,就更是手腳不停,端茶倒水,喝藥喂飯,按摩擦身,端屎倒尿……眼看著幾天的時間就瘦了一圈。
    張華成心疼她,說讓女兒嘉汐來替替她,江若禪不答應,說:“別提你那寶貝閨女了,你這都回來一星期了,還沒見她的人影呢。再說,她那大小姐的脾氣,哪是伺候人的料?還是我守著你,心裏踏實。”
    嘉浩和嘉海來看過父親兩次,都像客人似的,提著水果和牛奶,離得遠遠的,問詢一下病情,扯幾句無關痛癢的閑話,就各自散了。
    周六,張嘉汐不知道動了哪根筋,終於想起她在醫院的父親,捧著一束花跑來看她爹。還沒進病房的門,就先矯情地捂上鼻子:“什麽味兒啊,難聞死了。”
    江若禪接過花插進花瓶裏,不冷不熱地說:“我們這是高級病房,你還受不了這味了。你爸還打算讓你來伺候他兩天呢。”
    張嘉汐捂著鼻子慢吞吞地走到父親的床前,哭喪著臉:“爸,我還一攤子事呢,哪有時間來伺候您哪?再說,我手又笨,又粗心,從來沒有照顧過人,萬一哪裏照顧不周,還不是您受罪?”
    張華成氣得拿起床邊的拐杖就要敲她:“養你們這些孩子有什麽用?關鍵時刻一個也使不上力!”
    張嘉汐邊往外躲邊說:“那不是有江姨在你身邊嘛。她又不用上班,哪像我們,天天東奔西跑為掙口飯吃累得半死。你看你被她養得氣色多好!”
    “你沒看見她都累成什麽樣了?我怎麽淨養出你們這樣沒良心的孩子?”張華成氣得真喘氣。
    張嘉汐背起包準備走:“好了,爸,我看我在這兒隻會惹您生氣,我先走了,閑了再來看你!”
    說完,繼續矯情地捏著鼻子扭腰擺胯地走了。
    張華成把手裏的拐杖朝著門口砸過去,吼:“滾,永遠也不要再來看我!”
    這一聲咆哮,把剛進門的景萱和段越嚇了一跳。段越撿起拐杖放回到他的床頭:“大哥,幹嗎生這麽大的氣?”
    張華成氣咻咻地:“還不是被我那寶貝閨女給氣的。這孩子怎麽學成這樣了?我看到她就血壓升高心率加快,見她一次就要少活10天。”
    江若禪接過景萱抱著的花籃和水果,“你都這身子了,還不好好養著來回跑啥?”
    “這不正好要來醫院做孕期檢查嘛,剛好一起過來看看大哥。”景萱滑著輪椅到張華成的床頭,問:“大哥,看你麵色紅潤,氣色不錯啊。腿恢複怎麽樣了?”
    “好多了。多虧你禪姐伺候得貼心嘛。”張華成看著她的肚子,問:“幾個月了?做過b超沒?姑娘還是小子?”
    “6個月了。做過b超檢查,但醫院有規定,不能告訴孩子的性別。”
    “最好是個男孩,男孩省心,到時候也能幫段越照顧你。”
    江若禪撇嘴:“嗬,算了吧,這養孩子呢,壓根就別指望他將來還能反哺養你。你看你自己那仨,姑娘小子哪個靠得住?不給你找氣生就算燒高香了。”
    張華成有點喪氣:“也是,往後這孩子是越來越靠不住了。要麽在身邊氣你,要麽飛到天邊,想見一眼也難。要說還得是夫妻,有個病啊災的,她比你還急,跑前跑後貼心照顧不怕麻煩。諾,你禪姐就是例子,這陣子,可把她折騰苦了。”他拉住江若禪的手,感歎,“患難之中見真心,10年了,我到現在才知道,上天賜給我一個多麽好的女人!”
    江若禪淚凝於睫,以手拭淚,笑道:“都老夫老妻了,你別煽情了,也不怕景萱段越笑話。”
    “我煽什麽情,這都是肺腑之言。”張華成像小孩兒似的為自己辯解。
    景萱笑:“難得大哥對你吐露真情,你就讓他再誇誇你唄。”
    張華成點著一支煙,剛要吸,被江若禪劈手奪過:“醫生都說了不能抽煙,你怎麽屢教不改啊?”
    張華成搖頭直笑:“看見了吧,比警察還厲害。算了,聽老婆話,跟著老婆走,不抽了。”他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這場意外算是讓我看明白了,這世界上,你其實對誰都不重要,你再傑出再偉大,也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但對你的愛人,你的重要程度不亞於她自己的生命,你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她賴以生存的空氣。反過來也一樣,一個人,不管在別人眼裏多麽卑微平凡,他也是另一個人的珍寶,在他那個家裏,他是愛人全部的支撐和力量。”
    江若禪沒想到老公能說出這麽一番話,大大感動,誇讚道:“哎,老公,沒想到在床上躺了幾天,倒把你變成哲學家了!”
    張華成“嘿嘿”直笑:“這不都是這些天躺在床上不能動,閑著沒事瞎琢磨嘛。”
    景萱笑:“這不應該是我研究的課題嘛,怎麽被你搶了?不過大哥說得還真經典。所謂最佳的人生伴侶,判斷的標準刪繁就簡,一句話,就看對你的伴侶而言,你是不是他最重要的那個人。你掉根頭發他就緊張得要命,少喝一杯牛奶他就上綱上線講出一堆的道理,毫無疑問,他視你的生命比他自己還重要。”
    門外有人擊掌讚歎:“不愧是大作家,講得好!”
    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曾阿彌馬小騰許諾三個。景萱感歎:“嗨,我們還真是心靈相通呢,一來就紮堆兒。”
    馬小騰笑答:“那是,你們氣場太大,把我們吸過來了。”
    江若禪趕緊迎過去,接過她們帶來的禮物,轉身逗張華成:“老公,你這一病可有福了,看看,l城著名的美女才女都聚齊奔你來了,哈哈!”
    又對大家笑:“我老公可是對你們幾位才女仰慕得不得了呢。”
    張華成一張臉:“真是難得,幾位美女嘩啦啦往這病房一站,我這腿也不疼了,腰也不困了,比藥還管用,哈哈!中午我請客,請你們吃大餐。”
    “看看,我家老公就是個老頑童,喜歡美女從來不掩飾。”
    馬小騰扁扁嘴:“切,最美的女人還不是在你家!”
    曾阿彌關切地問:“我們可不是來吃大餐的,怎麽樣,身體恢複得還好吧?”
    “沒有大礙了,就是不能動,人老了,骨骼愈合得慢。”
    許諾問:“大哥這一病,公司的事怎麽辦呢?”
    張華成歎息:“我正為此憂心呢。我那倆兒子,一個對生意不感興趣,另一個也隻是看得住門兒,缺乏創造力。我住院這一段,公司業務交給他,基本上就停滯不前了。”
    “你現在得考慮培養接班人了啊,不然你還自己這樣在外麵奔波,身體可吃不消。”曾阿彌提醒他。
    張華成無奈:“沒有合適的人選啊。”
    許諾眼睛轉向正在旁邊削蘋果的江若禪:“那兒不是現成有一個嘛,有勇有謀,開朗豁達,善於交際,對了,若禪以前不還是學設計的嗎?讓她來給你們的房子設計戶型,你順帶連設計師都有了……”
    “她?不行不行不行,一個女人,出去拋頭露麵的……”張華成頭搖得像撥浪鼓。
    “咦,大哥,以前沒覺得我們和你有代溝啊,今兒你這思想可落伍了啊。這都什麽時代了?女人怎麽就不能拋頭露麵了?格力老總董明珠,海爾老總楊綿綿,不都是女的嗎?”馬小騰反駁他。
    “得得得,都打住吧!你們這位大哥,隻願意我像金絲雀一樣,關在他的籠子裏做全職太太相夫教女,他回來有熱飯熱菜洗澡水,享用免費保姆。我要出去做事業,家裏還不得人仰馬翻?再說,我也不喜歡生意場,整天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我可沒那麽多的心眼,出去還不得被人賣了。”
    江若禪把蘋果遞給張華成,又開始給他按摩腰和後背。“我現在呢,隻想多陪陪他,好好享受婚姻帶來的幸福感。說實話,這杯婚姻的茶,我到現在才品出味來呢。”
    曾阿彌說:“這個比喻好,婚姻還真像一杯茶。兩個人剛走入婚姻時,就像杯子裏放的新茶葉,各自有不同的思想觀念,再加上沸水的強力衝擊,肯定會有一番你爭我鬥的過程。但漸漸的,經過時間的浸泡,水溫也降了下來,兩個人彼此研磨,翻騰,原來堅硬的棱角變得柔軟,終於沉澱下來,相互融合包容。這時候,茶的味道也剛剛好。你們倆磨合了這麽多年,終於找著感覺了,這會兒,茶水不溫不火,正宜飲用。”
    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景萱說:“光顧跟你們聊天了,我該去檢查了。”
    江若禪說:“幹脆中午大家都別走了,等景萱檢查完了,我們一起去天香樓吃飯。這陣子忙得一塌糊塗,大家也好久沒聚了。今天好不容易湊得這麽齊整。”
    “那大哥能去嗎?”馬小騰問。
    江若禪指指角落裏的輪椅,笑道:“要是撇下他,不讓他和你們幾位美女吃飯,回頭他還不吃了我?諾,那不是輪椅。一會兒我們推他去,被一幫美女左環右傍,那感覺一定超好。對吧,老公?”
    張華成“嘿嘿”直笑。
    8. 晴天霹靂
    段越推著景萱去婦產科檢查,女醫生照例讓她稱體重,量血壓,測腹圍,聽胎心。一切正常。末了,女醫生又給景萱開了一堆單子:“去交錢,做檢查吧。”
    景萱拿過單子一看,產前唐氏篩查,乙肝五項,肝功能,四維彩超……景萱驚訝地問:“這麽多項啊?”
    女醫生頭也不抬:“都是必須查的,為你的小孩負責。唐篩是為檢查孩子是否有先天的智力缺陷,四維彩超能看清楚胎兒的麵部,檢查胎兒是否有身體上的缺陷。”
    景萱心裏無端地緊了一下,怎麽生個孩子這麽大風險呢?
    段越所景萱推到走廊裏等著,他去交完錢,倆人到4樓,先去做四維彩超。
    之前,在寶寶群裏,景萱也曾經看到過別的孩子拍的四維照片,孩子吮著手指,在羊水裏遊來遊去,非常可愛。她和段越商量,也給寶寶拍個照,留著讓他長大後看看他在母體裏的樣子,該是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景萱等在彩超室外,排在他們前麵的一對夫妻,檢查完後在電腦上選圖片。景萱聽到女的說:“要這張,這張好看,含著手指呢,臉也清楚。”
    男的說:“你看,這高鼻梁大眼睛,多像我。”
    女的說:“切,像我呢。”
    景萱被他們的幸福感染著,想到一會兒就能在電腦上看到自己的寶寶,心裏有點激動,卻又莫名地不安。她抓住段越的手小聲問他:“寶寶不會有什麽意外吧?肯定是健康的,對吧?”
    段越拍拍她的頭,自豪地說:“那當然,也不看看他爹媽是誰!我們都這麽健康,寶寶當然是健康的。”
    終於輪到景萱,段越把她抱到床上,脫下衣服露出肚子。年輕的女醫生在她的肚皮上塗上耦合劑,手裏的探頭在她的肚子上轉來轉去。
    景萱躺著,看不到超聲機的屏幕,隻看到女醫生的表情越來越嚴肅。時間一分一鈔緩慢移過,她心裏發慌,急得要命,額頭上已經大汗淋漓。終於忍不住問:“醫生,我的孩子沒問題吧?”
    醫生仍然轉著手裏的探頭,眼睛盯著屏幕,遲疑著說:“其它的倒都正常。”她指著屏幕給段越看:“這是胳膊,這兒是腿,手,腳,這裏是麵部,都沒啥問題。就是肚臍正好遮住了孩子的心髒,你帶她先出去休息下,或者轉一轉,讓孩子轉個位置。20分鍾後再來檢查。”
    景萱隻覺得心裏一下子壓上了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幾乎要掉下來。出了彩超室,景萱下意識地緊緊攥住段越的手,說:“老公,我有點害怕……”
    段越抱住她,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安慰道:“別怕,有我在呢。寶寶不會有事的。”
    景萱使勁抓住他的手,可憐巴巴地哀求道:“老公,咱不看了好不好,回家吧。我怎麽覺得心裏慪得慌……”
    “那怎麽行?醫生不是說嘛,要對咱的孩子負責。別擔心,很快的,一會兒結束了,不是還要和大家一起吃飯嘛。要不我先帶你下去轉轉,平靜一下,咱們再回來。”
    景萱把頭靠在段越的胸前,抱著他不撒手。她聽到他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雜亂而慌張。是的,他也害怕。
    段越推她到樓下的小花園裏坐了一會兒,景萱仍然緊張得渾身顫抖。段越蹲在她麵前,說:“乖,你這樣緊張,會嚇壞咱家寶寶的。來,跟著我,吸氣,呼氣……”
    忽然,景萱清晰地感覺到肚子裏的寶寶猛烈地動了幾下,她雙手撫著肚子淚如雨下:“老公,你看你看,寶寶在動。他是不是在告訴我他沒事兒?”她輕輕地撫摸著肚皮,“乖寶,你告訴媽媽,你好好的,沒事兒……”
    段越擔憂地把她摟在懷裏,不知道該說什麽。
    20分鍾後,景萱再次躺在彩超室的床上。女醫生又反複看了幾次,還是不敢下決定。景萱聽到她給另一位醫生打電話:“楊老師,我這兒有個孕婦,情況有點異常,你過來幫我看看吧。”
    景萱的心,“呼”地就被吊在了半空中。她求救地望望段越,隻見他臉色煞白,額頭上全是汗。景萱閉上眼睛,心想,完了完了,寶寶肯定是有問題了。
    來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醫生,景萱隻覺得自己的肚子上被塗得到處都是耦合劑,探頭在肚皮上滑來滑去,兩個醫生緊張地盯著b超屏幕反反複複地看,竊竊私語著。
    時間被拉得無限長,每一秒都像一把尖刀,左剜一下,右戳一下,把景萱的心刺得鮮血直流。她閉著眼睛,不敢聽她們的談話,偏偏耳朵又特別靈敏,隻聽那老醫生說:“這孩子的心髒問題還不小呢。你看,房間隔缺損,右心室雙出口,主動脈閉鎖……”
    年輕醫生說:“我就是自己不敢下決定,怕看錯了,才請您來確診一下。還是個男孩呢。”
    “是得慎重,但現在看來,你的診斷沒有問題,可以下結論了。”
    景萱聽到這裏,隻覺得頭“嗡”地一下,就炸了。她躺著沒動,淚水順著眼角洶湧地滑下來。
    女醫生轉頭對段越說:“你有點心理準備,你們這孩子可能要不成了。他的心髒有一個很大的畸形,房間隔缺損,右心室雙出口,是先天性心髒病。你們考慮一下,建議盡快做引產,不然月份再大,就不好做了。”
    醫生的話句句如利刃,刺在景萱和段越的心上。先天性心髒病,怎麽可能?他們無法把這幾個和腹中的寶寶聯係在一起。之前的檢查都是正常的,寶寶的胎心也正常有力。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
    段越雙腿打顫,他拉住那老醫生的衣服,雙腿一軟,“撲通”就跪下了。淚流滿麵地哀求:“醫生,求你們再查查,孩子怎麽會有心髒病呢?您再查查……”
    老醫生把段越拉起來,“你別這樣啊,彩超顯示得很清楚,你也看到了,許醫生一個人不敢肯定,才叫我來再看的。你要是不相信呢,可以再去別的醫院確診一下。”
    “必須做引產嗎?生下來,以後再治不行嗎?”
    “那要考慮你們的經濟承受能力,也許生下來通過手術能治好,但幾率不大。最好還是引產吧,這樣大人孩子都少受點罪。你們還年輕,半年以後就可以再備孕,以後還可以生個健康的寶寶。”
    景萱閉著眼,淚水滾滾而下。她們怎麽說得那麽輕鬆?懷個孩子是那麽容易的嗎?她想坐起來,和她們吵一架,甚至打一架,這兩個巫婆,她們怎麽能這麽詛咒她的寶寶?可是她一下也動不了,仿佛渾身都癱了,除了眼淚在不斷地往下淌,她甚至說不出一句話。她有無數個為什麽在心裏盤旋,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段越含淚追問:“醫生,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我妻子懷孕期間沒有生病吃藥,也沒有接受過輻射,我們倆都很健康,雙方家族也沒有心髒病史,孩子怎麽會這樣?”
    “先心病的形成原因很複雜,像你們這樣沒有遺傳因素,也沒有吃過藥的,就更不好判斷原因了。”
    段越木呆呆地望著床上的景萱,她一動不動,淚流不止。段越俯身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心如刀絞。這苦命的人!此時,他無力安慰她,隻好強忍悲傷,把她抱下來放在輪椅上,推她出去。
    剛到走廊上,景萱就突然爆發,哀嚎一聲:“老公,我要我們的寶寶!”就抱著段越嚎啕大哭。
    段越淚流不止,他無法安慰景萱。之前所有美好的想像和憧憬,在這一瞬間,像被擊碎的肥皂泡,化為烏有。
    旁邊幾個等待檢查的孕婦圍過來勸:“別哭了,現在檢查出來,是好事。要是生下來才發現,才是劫難呢。花錢不說,孩子遭罪,大人也跟著心疼。”
    另一個說:“可不是嘛,我大姐家的孫女,也是先天性心髒病,生下來了才發現,做了兩次手術,花了十幾萬,結果還是沒保住命。那可比你慘多了!”
    又一個說:“不要傷心了,現在寶寶還在你肚子裏呢,你這樣難過,孩子能感覺到的。堅強點,陪你的寶寶走好最後一程……”說著,這個陌生的女人也流了淚。“我的第一個孩子和你們一樣,也是先心病,做了引產……現在是第二個了。別擔心,挺過去就好了。”
    段越感激地衝女人笑笑,卻比哭還難看。
    電話響了,段越拿起來看看,是江若禪。“喂,怎麽這麽長時間還沒檢查完?這都中午了,我們都等著你們呢。”
    段越嗚咽著,說了句“你們去吧,我們不吃了……”就再也說不下去。
    江若禪聽著那頭哭聲一片,呆了:“段越,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你們等著我,馬上過去。”
    3分鍾後,4個女人急火火地一起到了景萱身邊。她們目睹抱頭痛哭的景萱和段越,全都呆了,傻傻地對望著。曾阿彌拉過段越,問:“你們這是……究竟出什麽事了?”
    “孩子不能要了……醫生說,先天性心髒病,要引產……”段越背過身去擦眼淚。
    真是晴天霹靂!所有人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江若禪去推景萱的輪椅:“光在這兒呆著也不是辦法,走,回去商量一下再說。”
    再次回到張華成的病房,原來的快樂氣氛早已蕩然無存。張華成看著一個個表情沉重,和哭成淚人的景萱,大驚:“怎麽了這是?剛剛不還好好的嗎?”
    江若禪說:“孩子檢查出來,先天性心髒病。”
    “啊?”張華成張大了嘴,一會兒又著急地說:“你們不才檢查這一次嗎?萬一是他們的機器出問題了呢?咱不能被人家一棒子打死啊。若禪,我這兒你不用管,下午你開車帶他們去中心醫院再檢查一下。”
    “對啊,一次檢查結果怎麽能定性呢?咱再去複查一下。市醫院不行咱們就去省醫院,反正不能這麽糊裏糊塗地就引產了。”曾阿彌心疼地幫景萱擦眼淚。
    景萱泣不成聲:“我怎麽這麽窩囊,連個孩子都養不好……”
    馬小騰攬住她的肩膀,溫柔地說:“傻瓜,你怎麽能這麽想?這個世界越來越不安全了,環境汙染那麽嚴重。我的一個同學,懷孕兩次,都因為有病引產了。”
    “他媽的這什麽世道?”許諾煩躁地一拳捶在沙發上,憤憤地說:“這世界越來越變態了,孩子不來也好,省得受這份罪。”
    江若禪說:“好了,都這會兒了,咱們先去吃飯。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
    景萱哪有心思吃飯,虛弱地說:“你們去吧,我和段越回家去。”
    “哎呀,回什麽家啊?去吃飯。孩子現在不還在你肚子裏嗎?你不吃飯,寶寶會餓的。再說,吃完了飯我還要陪你們去中心醫院呢。”
    一句話,又惹得景萱淚水漣漣。
    下午,江若禪和阿彌姐陪著景萱段越接連又去了兩家醫院複查,遺憾的是,檢查結果還是心髒發育畸形,建議引產。
    回來的路上,景萱不言不語,阿彌姐說:“景萱,你是明白人,我也不多說,道理你都懂。事情已經這樣了,你難過也沒用。決定做引產,就盡快。孩子越長得大,做引產越痛苦。”
    景萱悶悶地應了一聲:“嗯,回去和我爸媽商量一下,後天就去醫院做。”
    阿彌姐歎了口氣,說:“人這輩子誰不遇上點事呢?你們看我那麽疼小芍,那是因為在她之前,我的第一個孩子,隻活了兩個月,就夭折了。接下來又懷孕,因為情緒悲痛,四個月大的時候又流了產。所以,輪到小芍時,我就倍加珍愛,不允許再出任何差錯。”
    “啊?姐姐也有過這經曆?從沒有聽你說起過啊。”江若禪驚訝。
    阿彌姐轉頭向著窗外,語調平緩:“我那時候也每天以淚洗麵,你們想啊,那個孩子,他吃過你的奶,被你摟在懷裏肉嘟嘟的感覺,然後突然又沒有了,那種感覺,對一個母親而言,是多麽慘烈!”
    景萱慢慢地把身體靠在阿彌姐的身上,覺得她們的心,因為都體味過失去孩子的滋味,更近了一些。
    9.這悲催的人生
    景萱的淚幾乎都流幹了。她不知道怎麽回的家,江若禪把他們送到小區門口,離家隻有幾步路而已,卻似乎怎麽走也走不到家。
    回去後,她不吃,不喝,不睡,在電腦上搜索有關先心病的資料。
    通過強大的百度,在短短幾個小時內,先天性心髒病,這個原本與她的生活毫無關聯的詞,這個幾個小時前對她還相當陌生的詞,成了她最關注的的頭等大事。她一遍一遍搜索先心病形成的原因,然後對照自己,並向段越求證:“是不是懷孕初期,我感冒的那次,被病毒侵襲導致寶寶心髒發育不全?還是我的血糖高沒有降下來?還是我剛開始懷孕的時候不知道,用了電腦被輻射了?”
    段越心疼地抱著她:“乖,咱不看了,吃點東西,上床休息一會兒,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弄垮的……”
    “不,我睡不著。”
    當景萱看到一個和她一樣,因為寶寶先心病而引產的媽媽,在育兒論壇裏寫的帖子後,她的淚又被引了出來。
    那個媽媽在帖子裏寫道:“在事情發生以前,我一直覺得生孩子是懷胎十月,然後瓜熟蒂落,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身邊的人生孩子也都是健康順利的,從沒有聽說誰胎停了,流產了,引產了。現在想起來,其實惡夢說不定就會在今晚拜訪,一切幸福都會被瞬間奪去。
    之前我一直很健康,每次檢查結果也很標準。直到39周快生的時候,醫生忽然對我說:你小孩的心髒有問題。我當時覺得就是老天跟我開玩笑呢。後來跑遍了所有最權威的醫院請最好的專家會診,得出的結果是:永存動脈幹。
    永存動脈幹——多陌生的病名啊!怎麽會和我的孩子扯上關係?
    專家的進一步解釋是:永存動脈幹是種非常嚴重的心髒畸形。就是生下來存活率也非常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通過手術能長期存活的病例。而且國內目前還不具備做這種手術的技術,在國外也屬研究階段。
    我就這樣被判了死刑。醫生說:引產吧。引產?就在我準備迎接寶貝出生的前幾天讓我引產?我傻了。我可憐的孩子,就在連原因都無法探明的情況下,被迫接受引產的事實。
    時間終於走過了30天,每當被人問起孩子,我隻能一遍一遍無奈地回答,運氣不好。是的,運氣不好,懷孕還能懷到引產這份上,夠慘了吧!朋友們一個一個都傻眼了,聽說她們回家後都開始上網研究怎樣能預防胎兒畸形,我這個反麵教材還真起到了不小的警鍾作用。可是,誰能體會一個突然失去孩子的媽媽的痛?”
    回帖的媽媽也是字字血淚:“生小孩是我第一次住院,可是在艱難把她生完,隻過了一個小時的幸福生活後,她走了,病例上寫著:先天性心髒病。我的天使就這樣走了,留下這個很愛很愛她的母親,每天難過得流眼淚。”
    景萱邊看後麵的回帖邊流淚:“lz,我們遭遇了同樣的不幸,那是我活到28歲的第一場劫難。我到現在也沒明白,我的寶寶怎麽會有心髒病。2009年11月15日,23周+2天,我的寶貝永遠地離開了我。我老公說,我們寶貝是天使,隻有天堂才是她的家。可是天使可曾知道,凡間的媽媽的心,被掏空了。”
    “姐妹們,我的兒子也是先天性心髒病,5月份引產了,和謝霆鋒的兒子一天,當天所有的報紙都在恭賀張柏芝再生貴子,我的兒子卻沒有了。大痛!”
    ……
    景萱讀不下去了,眼前一片模糊。直到段越把一碗麵端來時,才看到景萱趴在桌子上,再次哭成了淚人。
    段越翻看帖子,明白景萱的疼痛。究竟為什麽,上帝要創造這些災難,讓這些善良的女人們,承受喪子之痛?他看不下去了,強行關了電腦,把景萱扶起來:“乖,咱不哭了,吃點飯。”
    “吃不下。”
    “你不吃咱們寶寶就要挨餓,咱不能讓他餓著上路……”段越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這句話起了作用,景萱不再堅持,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老公,你說得對,我得好好吃飯,心情也得好起來,讓他快快樂樂地上路。”
    她拚命往嘴裏塞東西,直到把自己噎得眼淚直流。
    段越背過身去,不忍看她的樣子。他不知道上帝為何如此殘忍,難道景萱承受的痛苦還不夠多嗎?他替她感到不公,她如此聰明,上進,與人為善,內斂低調,可是為何上帝就是不肯放過她,一次次地給她設置痛苦和磨難?
    吃完飯,倆人上床休息。剛躺下,景萱忽然又坐起來,苦著臉憂愁地說:“老公,怎麽和爸媽他們說這事呢?他們都一心盼著這個孩子呢,我媽前幾天還讓姑媽去幫她給咱孩子做小棉衣呢。結果又是空歡喜一場,不知道他們怎麽扛得住?”
    段越想了半天,猶豫著說:“不然先不告訴他們吧。他們身體都不好,萬一再急出個好歹來,可怎麽辦?”
    景萱把頭埋在老公懷時,心裏充滿了負罪感:“我真成了千古罪人了,都怪我,我真是個沒用的窩囊廢!”
    段越捂住她的嘴,不允許她再說下去。“傻瓜,沒有人會責怪你,天災人禍,誰也沒有辦法,我們隻能接受現實。”
    景萱想了想,又說:“我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他們。雖然這是我們的孩子,可他們是長輩,咱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孩子沒了,以後怎麽向他們交待?再說,我們倆去醫院,家裏也得有人照看啊。”
    段越長歎一聲:“那就明天再告訴他們吧,至少今晚,讓他們睡個安穩覺。”
    這一天折騰下來,倆人又累又乏,卻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長籲短歎,直到淩晨才合眼。
    第二天,景萱醒來,叫了幾聲段越,沒人應,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了。打他的手機,《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旋律在家裏響。景萱光著腳下了床,滑著輪椅挨個房間裏找一遍,沒有人。她呆呆地在客廳中央,失魂落魄沒了方向。大腦一瞬間冒出無數個問題:他去哪兒了?不會扔下她不要了吧?寶寶沒了,老公也走了,自己也不要活了……景萱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她驚喜地過去打開門,看見段越提著一袋豆腐腦和油條站在門口,她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裏,哭著喊:“你去哪兒了?一醒來看不到你,以為你不要我了,我害怕……”
    段越拍著她的後背:“傻丫頭,亂想什麽呢?我看你睡得正香,沒舍得叫你,去給你買了早餐。”
    “那你答應我,哪兒也不去,守著我。”
    段越看著這個脆弱的姑娘,憐惜不已。是的,她已經被嚇破了膽,像隻受驚的兔子,一點風吹草動就驚恐萬分。他抱著她,堅定地說:“放心吧,我哪兒也不去,一直守在你身邊。”
    景萱這才安心穩神,吃了早餐,去給她爸景天成打電話。
    怕嚇著爸爸,景萱下了決心,一定平靜地把這件事情告訴爸爸。可是一聽到景天成熟悉的聲音,她就不可控製地痛哭失聲。嚇得景天成魂飛天外,又急又怕:“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別哭啊!哎呀,這孩子,你非急死我不可。”
    景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爸,孩子……孩子要不成了……有心髒病……”
    “啊?”景天成一下癱倒在椅子上,片刻後又說了句:“乖,你等著,爸這就過去。”就撂了電話。
    那邊,段越也給段正偉打了電話,說明原委,段正偉捶胸頓足長歎一聲:“唉,我老段家這是什麽命啊?”
    段越安慰父親:“爸,你也別太難過了,注意身體。”
    “你不用管我們了,照顧好景萱。這孩子,也夠受罪了……我和你媽收拾收拾,下午就去,多一個人多個幫手,你一個人可撐不下來。”
    段越沉沉答應:“好吧。”
    景天成不到20分鍾就到了景萱家,景萱看到父親,又是一場嚎啕大哭。她撕心裂肺地問父親:“爸,我這是什麽命啊?怎麽這麽倒黴?命運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景天成無法回答,他看著眼睛紅腫,麵色慘白的女兒,心裏一酸,也落了淚。他張著雙手,想握住點什麽,卻是一拳砸在牆上。他是父親,可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深陷沼澤,卻無力拯救。那種深深的挫敗感,讓他的心撕扯著痛。他拿著醫院的b超報告單,手顫抖著,點了幾次煙都沒有點燃,終於把那支煙狠狠地揉成一團,別過臉去,用袖子一下一下地擦臉上的淚。
    過了好久,景天成才想起什麽似的,問:“去別的醫院看過嗎?不會是他們搞錯了吧?”
    段越說:“去了三家醫院了,結果都一樣。”
    景天成思索了一會兒,說:“既然這樣,那不要就不要吧。你們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咱要一個健康的孩子,比什麽都強。”他看看低頭飲泣的女兒,安慰她說:“小萱,這事兒你得想開,要說,這懷孕流產也是正常事。你媽在你哥之前,也流過一次產。還有你奶奶,總共生了8個孩子,隻成了我們兄妹5個。我下麵你還有一個姑姑,都長了七歲了,也死了。哪個父母失去孩子不痛心啊?可是有什麽辦法?你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爸相信你能撐得住。”
    景萱無奈地點頭:“撐不住也得撐啊,我和段越決定了,明天就去住院做引產。”
    “那好,你們去醫院,我留家裏,想吃什麽,爸做了給你送去。”又問段越,“這個事情,和你爸說過沒?”
    “說了,他們晚上就到。”
    傍晚的時候,段正偉兩口子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一家人見了麵,又是一通悲傷,段正偉懷疑:“這孩子還沒生出來,就確定他有病?那機器能相信嗎?萬一以後會長好呢?咱們村老楊家的孫子,生下來也說有毛病,可人家現在不好好的嗎?”
    景天成說:“可是誰敢冒這個險呢?如果生下來真有病,那不是害了他們倆嗎?咱還是相信科學吧。”
    段正偉不再說話,悶頭抽煙。
    景萱怕他們在一起又鬧別扭,便說:“爸,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公婆在這兒,照看著家就行了。”
    景天成當然不能回去,這是什麽時候?女兒正需要他的時候,他怎麽能一走了之?“我回去幹嗎?我還要留在這兒給你送飯呢。我了解你的口味,他們又不知道你愛吃什麽。”
    景萱隻得作罷。她現在沒有心思去管他們,願鬧成啥樣就鬧吧。
    吃過晚飯,段越推景萱去超市,買了牙膏毛巾衛生紙保溫飯盒等住院需要的東西,收拾停當,準備明天住院。
    10.告別
    景萱住進了醫院的婦產科,等待手術。
    產科是醫院裏惟一充滿喜氣的地方,到處是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年輕的爸爸們喜氣洋洋地打水買飯,老太太們抱著孫子孫女,臉都笑成了菊花。護士在吆喝:“7床,抱孩子來洗澡了。”待產的孕婦在痛苦地呻吟,那是一種充滿幸福的痛苦。
    這是個多麽喜慶的地方,景萱感受著四處洋溢的歡騰,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真是不合時宜。
    景萱在走廊裏等待段越辦住院手續的時候,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懷裏抱著一個嬰兒,在走廊裏轉悠著,喜滋滋地和保潔員聊天:“俺家是雙胞胎,龍鳳胎啊。這個剛吃飽了,換那個去吃!”
    保潔員扒開小棉被看看,羨慕地說:“真有福氣,孩子長得多俊啊!”
    景萱貪婪地看著紅色包被裏粉雕玉琢般的嬰兒,心裏不斷地泛酸水。本來,他們也應該有這樣一個天使的啊。可是,在這個別人都歡天喜地迎接新生兒的地方,她的孩子,卻要被殘忍地殺死。
    景萱不敢再看這樣的場麵,她把自己藏拐角的角落裏,撫摸著肚子默默流淚:“寶寶,原諒媽媽沒有照顧好你,媽媽也舍不得你離開……媽媽多想在這個地方迎接你來到這個世界啊!”
    段越喊著她的名字找過來,看她這副樣子,又心疼又難過:“別哭了乖,再哭眼睛就壞了。振作一點,走,我們去看看你的床位。”
    景萱住的病房裏有4張床,每家至少兩個陪護人員,大包小包的嬰兒用品,病房裏擁擠不堪。幸好每張床四周有布簾隔著,圍起來,就是一個自己的天地。
    和主治醫生見了麵,做了一係列常規檢查,護士來抽過血,告訴他們要等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一切正常的話,才能做引產。
    下午,江若禪和馬小騰來看她,一進門江若禪就皺起了眉頭:“怎麽這麽多人啊?這空氣多讓人憋悶啊!怎麽不住單人間?”
    景萱苦笑:“又不是住賓館,就這還是來得巧,正好有人出院。再晚點,就隻能住走廊了。”
    “這多受罪,這麽多人,你晚上甭想睡了。我去找找人幫你換個病房。”江若禪說著就要出去,被景萱拉住:“算了,別折騰了。湊合兩天,生完了就出院了。”
    江若禪隻靠停下:“你呀,就是怕給別人添麻煩。什麽時候打引產針?”
    “說是要等明天檢查出來,打完針後也得24到48個小時內才能有反應。”
    馬小騰說:“那這段時間不是沒事兒嗎?呆在這裏怪悶的,要不咱們出去轉轉唄。”
    4個人到樓下小花園裏,江若禪和馬小騰陪著他們兩口子說了會兒話,因為惦記著還要給張華成燉魚湯,就告別走了。景萱不願回病房,段越便陪著她,去街上轉了一圈,吃了晚飯才回來。
    剛進醫院門便接到景天成的電話:“你們去哪兒了?我給你熬了小米粥,病房的人說你們出去了。”
    “爸,我們都吃過了。馬上回去。”
    回到病房,景天成正在走廊裏轉悠,看見他們,趕緊把飯盒打開,“還熱著呢,趁熱再吃點。黃瓜是你婆婆拌的,香菇雞肉是我做的,你嚐嚐。”
    景萱隻得又吃了幾口,仍然不放心地問:“爸,你和他們相處得咋樣?沒鬧吧?”
    “有什麽好鬧的?大家聚在一起,不都是為了好好照顧你嗎?互相體諒就是了。”
    景萱心下稍慰。
    臨走,景天成又叮囑:“我不是說了要給你們送飯嗎?以後別在外麵吃了,醫院的飯多難吃啊,又貴又沒營養。”
    段越說:“爸,您別來回跑了,您這歲數,萬一路上出點啥事,就麻煩了。”
    景天成眼睛一瞪:“能出啥事?我身體好著呢。”
    景萱目送父親離開的背影,心裏又疼又酸。父親也是70歲的人了,還要為自己這樣奔波煎熬,真是罪過啊。
    5月底,天氣已經熱了起來,病房裏有產婦,又不敢開窗戶,空氣沉悶凝滯,景萱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淩晨一點,又來了一個產婦,病房裏又臨時加了一張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小家夥撕心裂肺的哭聲,新爸爸興奮地報喜聲,產婦疼痛難忍的呻吟聲……攪得景萱心煩意亂。她開始後悔沒聽江若禪的建議,在這樣的環境裏,注定這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段越趴在她的床頭睡得正香,怕驚動他,景萱不敢翻動,睜著大眼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小家夥賣力的啼哭,她簡直妒忌得發瘋。她多想聽到自己孩子的哭聲啊……肚子裏的兒子仍然很活躍,不時地踢她一下。景萱忍不住在腦海裏幻想兒子的樣子,他會有像她一樣的杏核眼嗎?會有爸爸一樣挺直的鼻梁嗎?他會哇哇大哭嗎?會用小手握她的手指嗎?會把小腦袋往她的懷裏拱嗎?會在大哭的時候被她接過來就戛然而止嗎?會衝著她露出純真無邪的笑嗎?……在這樣無邊的幻想裏,景萱終於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醫生給景萱打了引產針。幾個小時後,景萱清晰地感覺到,肚子裏的兒子重重地在她的肚皮上踢了一下,便再無聲息。景萱緊緊抱著段越,淚流不止。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做了最後的掙紮。
    當天晚上10點,景萱開始感到腹部隱痛,接下來,疼痛加劇。淩晨4點,景萱疼得在床上來回翻滾,頭上的汗珠子黃豆般一層一層冒出來。她卻始終咬著牙,一聲不吭。段越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去叫護士。護士來看了一下,撂下一句:“還早呢。”就離開了。
    景萱緊咬牙關,她寧肯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鮮血直流,也不開口嚷一聲痛。段越抱著她心疼得直掉淚,把自己的胳膊遞過去,哀求她:“疼就喊出來吧,你這是何苦呢?咬我的胳膊,使勁咬……”
    景萱搖搖頭,她是一個失敗的媽媽,她沒有資格像別的產婦那樣大叫大嚷,她隻有用這種方式來懲罰自己。
    一直折騰到早上8點,醫生來檢查後,把景萱推進了產房。段越眼淚汪汪地拉著景萱的手,想要跟進去,被醫生拒絕:“你在外麵等著,有事情會叫你。”
    段越說:“現在不是允許家屬在產房陪同嗎?”
    醫生冷冰冰地訓斥:“讓在外麵等著你就等著,你這人怎麽這麽麻煩?”
    段越擔心景萱,滿腔怒火也不敢發作,隻好乖乖在外麵等著。
    景萱在等候室一邊打點滴,一邊等待開指。等候室的燈光白得刺眼,景萱裹在毯子裏,一動不動,大腦一片空白。她覺得自己仿佛死過去一般,除了不時的陣痛,提醒她還活著。
    10點40分,景萱用盡所有力氣,在助產士的幫助下,兒子終於生出來了。景萱的身體一下子空了,心也空了。
    醫生問:“要不要看看你的孩子?”
    景萱閉著眼睛,緊咬嘴唇,搖了搖頭。大顆大顆的淚,順著眼角,滾滾而下。那一刻她猶如萬箭穿心,她不敢看,她怎麽敢看?怎麽忍心看?這個被她殺死的生命,這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醫生說:“那叫你愛人進來看看吧。”
    段越被叫了進來,他隻看了一眼,便掩麵而泣。那是他們的兒子,細胳膊細腿的,那麽小。他不忍再看第二眼,走過來跪在景萱的床前,握住她的手,失聲痛哭。
    醫生對這種情況見怪不怪,邊收拾東西邊安慰他們:“別傷心了,再過半年就又可以要了。”又問段越:“胎兒是你們自己處理還是交給院方處理?”
    段越心如刀割,隻顧埋頭痛哭,景萱勉強說了句:“你們處理吧。”就閉上眼把頭扭往一旁,淚雨滂沱。她在心裏與她的孩子告別:永別了,我的寶貝,爸爸媽媽永遠愛你,願你在天堂快樂健康!
    2010年5月21日10點45分,景萱和這個在她身體裏呆了23周+5天的孩子,永遠地告別了。
    11.生活還在繼續
    一周後,景萱出院回家。
    她住院這些天,公公婆婆爸爸媽媽輪流去醫院照顧她,雖然有了段越,基本也不需要他們做什麽,但他們還是願意每天輪流做好了飯,送到醫院去,看著她吃飯,或者陪她說說話。景萱明白,他們是怕她想不開。連固執的段正偉,也會把報紙上看來的笑話講給她聽。這讓景萱的心在經過喪子之痛後,感到了溫暖和撫慰。
    她想,這就是親人,他們平淡無奇,不會給你如火的激情,不會說甜言蜜語,甚至,常常為了保護你而做出一些讓你無法接受的事。但是,一旦你遇上坎坷和挫折,他們是惟一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解救你的人。他們永遠在你最需要的地方等著你,陪伴你,渡過難關。
    景萱做小月子期間,被父母公婆幾個人嚴防死守,不準看書看電視電腦,不能開窗不能沾涼水,不能洗澡,甚至不要她下床,飯也端到床上吃。
    家裏的一切都被他們包了,景天成唱戲給女兒解悶,段正偉便在旁邊給他拉二胡伴奏,景媽在廚房做飯,婆婆幫著洗菜淘米打下手,連段越都插不上手。景萱驚訝地發現,原來死不對頭的景天成和段正偉,在這一段時間裏,思想高度統一,態度堅決一致,相當地和諧。
    可是景萱的話越來越少,她常常坐著發呆,莫名其妙地流淚。她想她的孩子,想得心疼。她不止一次地從夢中驚醒,給段越講述夢中的情景:“老公,我夢見我們的孩子了,他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在草地上又蹦又跳,唱的歌可好聽了……”
    段越抱緊她,沉沉歎氣:“不要想他了,人和人也是講緣分的,他可能和我們沒有無緣吧。”
    “我們是不是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會的,醫生不是說了嗎?再過半年就可以再懷孕了。就是真懷不上,咱們倆過,不也挺快樂的嗎?周總理和鄧穎超不也沒有孩子,人家張海迪也沒孩子,不都過得很好嗎?”
    滿月後,父母公婆各自回家。景萱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讀書,寫字,思考,整理書稿。她很少說話,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肯出去,怕別人問起時不知道怎麽回答。有時候在窗前坐一會兒,看到同一棟樓裏和她同時懷孕的女人,挺著大肚子在樓前走過,心裏就酸得不行,又羨慕又自卑。
    江若禪和阿彌姐要來看她,都被婉拒了。她知道她們關心她想安慰她,可是她需要的是平靜和淡忘。她隻想把自己藏起來,慢慢療傷。
    後來,景萱在網上遇到一位精通佛學的阿姨,聊到這個孩子,阿姨告訴她:生命隻是一個禪機,在與不在,都是一個過程而已。過程有了,就有了存在,長長短短都是無常,不必在意。生活還要繼續。
    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景萱的心,“嘩”地一下就敞亮了。夜裏,她抱著段越,看著他憔悴的臉,又心疼又內疚。這段時間,她隻顧著自己悲傷,連他都忽略了。難道他不傷心難過?他不是和她一樣,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她的臉輕輕貼在段越的臉上,充滿歉疚地對說:“老公,對不起,這段時間你受苦了。”
    段越摟著她笑了:“你都受那麽罪了,我受這點兒苦怕什麽?想開了就好了,你知道我最擔心是什麽嗎?”
    景萱仰起臉,問:“你擔心什麽?”
    “看你天天憂愁苦悶的樣子,我真怕你得抑鬱症呢。”
    “老公,從今天起,我們都徹底忘了他吧。明天,一切重新開始。”
    “就是,你不是常說嗎?有愛就有希望,咱最不缺的就是愛,所以呢,咱們什麽都不怕。”
    景萱把臉埋在段越的胸前,眼淚又悄悄溢了出來。是的,她怕什麽呢?失去孩子固然遺憾,但她還有一個舉世無雙的珍寶,那就是她深愛著、也深愛著她的丈夫——段越。他們一起走過這段艱難的日子,更加明白,有一個人與自己同行,共同麵對生活中的風霜刀劍,一起分享平淡日子裏的喜悅與幸福,有多麽重要。
    她愛他,他是她30多年的生命裏除了父親之外最重要的男人。結婚3年,她給他使過性子發過脾氣,製造過無數的麻煩,可他始終陪伴著她照顧她,不離不棄。她這樣一個並不完美的女人,卻被他傾心寵愛,猶如天使。
    所以,無論上天給她多少磨難,隻要給過她這樣一個男人,就不能說沒有給過她禮物。她愛段越,如果有下輩子,她一定在佛前求上五千年,讓她還做他的妻,讓她有一雙健康的腿,去照顧他,疼愛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