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敲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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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康熙年間的一天晚上,湘南耒陽縣琉璃村一戶李姓人家發生火災。丈夫李麟由於前幾天販土豆去衡陽賣,幸免於難,妻子和女兒則被大火燒死在家裏。
    接到琉璃村地保報案後,當時的耒陽縣令任天職馬上帶領捕頭莫彪和一眾捕快仵作匆匆趕了過去。李麟家在村東頭,三間木板房,左右兩間木板房是睡覺的臥室,中間是堂屋,前麵圍著一個小院。此時三間木板房已經被大火燒得麵目全非,但是從廢墟上還能看出往日的模樣,地上四處流淌著眾人救火時潑下的髒水。
    任天職率先走進廢墟查看現場,李妻和女兒全都燒死在左邊臥室的床上。仵作檢驗發現兩人的氣管中有吸人的煙灰,因此確定大火發生時兩人均活著,死亡原因斷定是因火災窒息而死。
    仵作的檢驗是有根據的,這個根據出自宋代的一部法醫著作《折獄龜鑒》,裏麵有一個案例叫“燒豬辨冤”,說的是有一戶人家發生火災,丈夫被燒死了,妻子哭得死去活來。可當時的縣令對這場大火有懷疑,就命人把一頭豬殺死,把另一頭活豬用繩子捆好四肢,然後同時把兩頭豬扔進柴堆,點燃木柴。待大火熄滅後,隻見被殺死的豬口中幹幹淨淨,而被燒死的活豬張著嘴,口中有許多煙灰。縣令說:“凡在大火中被燒死的人,勢必在火中掙紮,口中要吸進許多灰炭。你丈夫口中那麽幹淨,說明他是先被殺死,然後房屋才著火的……”由此揪出了謀殺丈夫的妻子。
    任天職聽了仵作的驗屍報告,又盯著兩具屍體看了良久,這才回過頭來吩咐地保說:“你把最先發現火災的人和李麟家的左鄰右舍請到你家去,我要問情況。”
    不多時,地保家裏便坐了一屋人,最先發現火災的是一個老人,昨晚他肚子不舒服,雞快叫時出門大便,猛看到村東頭一片濃煙一片火光,他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李麟家房子著火了。他立馬喊叫起來,喊聲驚醒了村民,不用組織,大夥並提著水桶過來滅火。待火滅了,地保進去一看,發現李麟妻子和女兒已經被燒死在床上,人命關天,地保不敢怠慢,慌忙騎上一匹快馬跑到縣衙報案。
    問明了事情經過,任天職問地保:“李麟呢?”
    地保說:“李麟前幾天去衡陽販賣土豆了,今早我已派人騎馬去衡陽找他,最遲明天就會趕回來。”
    任天職點點頭,又問:“你們覺得這火災是怎麽燒起來的?”
    地保和旁邊幾個人嘀咕了一陣,小心說道:“火滅了以後,我進去時,聞到一股煤油味,我想是不是煤油燈點火不慎引起的?”
    任天職說:“我剛剛在現場也聞到空氣中一股淡淡的煤油臭味,如果是點煤油燈不慎引起的就是天災了,我怕就怕是人禍呀!”
    地保幾個人不明白地互看一眼,沒吭聲。
    接下來,任天職再問李麟家的鄰居昨晚可聽到李家有什麽動靜,有個小夥子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夥子說他昨晚半夜起來給牲畜添加飼料時,曾聽到李家有輕輕的敲門聲,接著門“吱”的一聲開了。當時他也沒在意,不知當晚李家是否來了客人。
    這個情況令任天職很是興奮,他不由沉思起來,如果李家半夜來了客人,那昨晚失火的時候應該有三具屍體,可現在隻有兩具,難道是這個人放了火之後又逃走了?看來這個半夜敲門的人嫌疑最大了。那麽,這個半夜敲門的人又是誰?
    任天職說:“我想知道這李家在你們村如何,他家有仇人或者對頭嗎?”
    地保介紹了這樣一個情況,李麟在村裏農閑時經常出外做點農產品生意,家境還算可以。對頭倒有一個,就是鄰村的胡小恩。胡小恩今年21歲,本來要娶他女兒的,可去年臨近結婚時,李麟卻變了卦,他要胡小恩當上門女婿,不然這門婚事就算完了。和李家女兒一樣,胡小恩在家裏也是獨子,胡家還指望他繼承香火呢!所以,胡小恩的父親一口回絕了李麟提出的條件,為此還上門吵過幾次。李麟又不肯退還已收的彩禮,胡小恩就帶著一柄短刀尋上門去,結果被琉璃村的人打了一頓。後來,胡小恩又領著人在路上把李麟打了一頓,還揚言說遲早要殺了他全家。親家沒做成,倒成了仇家。
    任天職仔細聽完地保的話,又問了一些其他問題,便喚過捕頭莫彪囑咐他去鄰村調查一下胡小恩昨晚的活動情況。莫彪有些不解地望著他,欲言又止。任天職知道他是有話問自己,便把他帶到旁邊的一間廂房,說:“你是不是有話要問我?”
    莫彪輕聲說:“大人,仵作已經驗過屍了,人是被活活燒死的,不存在謀殺之類呀!既然如此,你讓我去調查胡小恩,又有什麽意義呢?”
    任天職笑著搖了搖頭,說:“看來你是被表麵現象蒙住了。我告訴你,人在睡眠中被火燒死,會有一個掙紮的過程,人被火燒醒後,必然會習慣性地向門窗出逃,不可能躺在床上沒有反應。可你看看現場,李妻和女兒均是躺在床上燒死的,這不蹊蹺嗎?”
    一席話令莫彪茅塞頓開,馬上,他又問道:“可仵作檢驗死者的氣管裏有煙灰呀!這說明火燒起來以前,兩人還沒有死,而是火燒起來以後才被燒死的呀!”
    任天職點點頭,說:“《折獄龜鑒》我也看過,上麵確實有這類案子的記載,可我們不能把書讀死了,那就成了書蟲、書呆子。我想應該是這樣,死者氣管中的煙灰隻能說明死者在火災發生前還活著,或者說還有微弱的呼吸。你應該知道,人在昏迷的時候也是有呼吸的……”
    經此一點撥,莫彪完全明白了,說:“大人是說這娘倆有可能是被人弄昏後再點的火,對吧!那就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了。難道說這個半夜敲門的人是胡小恩?”
    任天職沒有說話,莫彪也不再問,一揖手,領著兩個捕快匆匆去了鄰村。
    等莫彪走了,任天職才回到客廳坐下。突然,一個婦女哭哭啼啼闖了進來,一進來就跪在了他麵前,說:“請青天大老爺做主,救救小人一家。”
    任天職趕緊問出了什麽事?婦女說:“實在不敢隱瞞,我家男人金三今早拿了家裏一點碎銀跑了。臨走的時候金三說他要離開琉璃村一陣子,如果三年不回來,就讓我再嫁人。我害怕他跟李麟家的大火有關係,再三追問發生了什麽事,可他始終不肯說……金三跑了,我可怎麽辦呀!嗚嗚……”
    任天職連忙問道:“你可知他走的時候說過要去哪裏?”
    婦女說:“小人確實不知,金三走的時候也沒說。小人害怕他有什麽事牽扯到家裏來,思來想去就來報告老爺。”
    又問了幾句話,任天職見實在問不出什麽,就讓婦女回去了。回過頭來再問地保等人,才知道這個金三農閑時也和李麟一樣販賣農產品,會不會是兩人在生意上結了仇呢?眾人一時都說不上來。
    難道這個神秘的敲門人不是胡小恩,而是金三?畏罪潛逃了?任天職一時有些迷惘。
    下午,莫彪從鄰村回來了,他悄悄告訴任天職,胡小恩找到了,不過他始終不肯說出自己昨晚的活動情況,已經被捕快帶回縣衙。
    就在這時,官道上奔來兩匹快馬,有人大聲喊道:“李麟回來了一一”
    前麵一匹快馬在村口一停下,從馬上跳下一個黑臉漢子。漢子號啕大哭著跑進地保家,一把抱住任天職的大腿,說:“青天大老爺,您可要給我李麟做主呀!我家沒了,妻子沒了,女兒沒了,我咋過呀……”
    旁邊的地保等人悄悄抹起了眼淚。任天職扶起李麟,安撫了一番,這才知道李麟昨天土豆賣完了,今上午返家途中巧遇去衡陽找他的村人,他才知道家裏遭了火災,妻子女兒全燒死了,於是一路快馬加鞭趕了回來。
    任天職又詳細詢問了李麟一番情況,看看天色不早,便打道回了縣衙。
    當晚,任天職在縣衙公房看了一陣仵作送來的屍檢報告,就一直悶聲不響地坐在一張椅子上。一會兒,莫彪走了進來,輕聲問道:“大人,今晚提審胡小恩嗎?”
    任天職說:“胡小恩肯定要提審的,昨晚他到底幹什麽去了,一定要審清楚。不過,他不是那個半夜敲門的人。”
    莫彪驚愕道:“大人難道發現什麽問題了?”
    任天職點點頭,說:“我現在想明白了,不是他,也不是已逃跑的金三。你想想,胡小恩和金三都是男人,而昨夜李家隻有妻子和女兒在家,如果有男人來敲門,李妻和女兒會開門嗎?不會,況且隻要知道是胡小恩,更不會開門了。胡小恩現在和李家是仇人,深更半夜會讓自己的仇人進家門嗎?”
    莫彪接話道:“當然不會,所以敲門的這個人應該是李家的親屬或者關係密切的人。會不會是李妻的相好?”
    任天職說:“李妻是個本分老實的女人,如有相好也瞞不了地保等人,何況昨夜她是和女兒睡在一張床上,倘若真有相好來了,是不會和女兒睡一張床的。”
    停了一下,任天職悄聲說:“我有個大膽的推想,這個敲門的人如果是她丈夫,你說她開不開門?”
    莫彪眼睛一亮,說:“大人的推想有根據嗎?”
    任天職說:“有一點,那就是地保派去找他的人居然在半路上兩人巧遇了,據他說正要回家,這是不是有點巧合?巧合得讓我心裏直犯嘀咕。”
    莫彪說:“這好辦,明天我就去衡陽,調查一下李麟這幾天在衡陽的活動情況,再請老爺定奪。”
    任天職說:“好,你明天一早就去,爭取後天趕回來。至於胡小恩,我親自來審。”
    第二天上午,胡小恩被提到大堂上。任天職直奔主題,說:“李麟妻子和女兒被人放火燒死了,你和李家有過節,火一定是你放的。”
    胡小恩一聽,立刻大聲喊冤,說:“大人明鑒呀!我雖然和李家有仇,可我哪有膽子去殺人放火呀!冤枉……”
    任天職說:“你說你沒有殺人放火,那你說說你前天晚上幹什麽去了?你說不清,火就是你放的。兩條人命,連皇帝都保不住你。”
    胡小恩一咬牙,哭道:“大人,我說,我說。前天晚上我在村裏餘五家聚賭,賭了一晚上,贏了六錢銀子,在場的有七八個人,他們全都可以證明我。”
    任天職大怒,喝道:“那你昨天為何不對莫捕頭講清楚?”
    胡小恩說:“我不敢講呀!一則講出來莫捕頭要對我們處罰金,還要沒收賭金,二則我們幾個人發了誓,賭博的事誰也不能說,誰說出去罰金就由誰一個人出。我一個人出不起呀……”
    問清了胡小恩前夜的活動情況,任天職立馬派出捕快去鄰村調查是否屬實,並把胡小恩暫時羈押在牢裏。
    傍晚,負責調查的捕快回來稟報說胡小恩所言屬實,那晚確實在餘五家聚賭。胡小恩的嫌疑被排除了,這在任天職的意料之中。
    隔天晌午,莫彪從衡陽回來了。一回來,他就興奮地說:“這個李麟果然有問題。他年年在衡陽賣農產品,在衡陽勾搭上了一個相好,錢大把大把地花在這個女的身上。最可疑的是,他的土豆根本沒有賣完,存放在這個女的家裏,卻急急忙忙往家趕。走的那一天是失火的前一天傍晚,快天黑時,有人在城門樓子看到過他,卻讓地保派去找他的人第二天在半道上遇上。那麽,這一晚上他幹什麽去了?”
    聽完莫彪的稟報,任天職當即命他火速去琉璃村把李麟帶到縣衙來。
    下午,李麟被莫彪帶進了縣衙。一進大堂,李麟就跪在地上,號哭道:“青天老爺,你們為何要抓我呀!我現在是家破人亡,你們怎麽還能懷疑我……”
    任天職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一言不發地圍著他轉起了圈。半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大堂上一片寂靜。李麟被任天職轉得心裏直發毛,也不哭了,就那麽直挺挺地跪著。
    突然,任天職停下來,悄聲對李麟說:“你知道嗎?你身上帶著一股陰森森的鬼氣,冤魂不散呀!”
    李麟驚叫道:“大人別嚇我,我從來不相信世間有鬼怪,什麽冤魂不散,全是騙人的東西。”
    任天職說:“那麽,你告訴我,為什麽一團火忽的一下就撲向了你?”
    “火,什麽火?”李麟驚訝得張大了嘴。
    任天職冷笑一聲,說:“你把煤油潑在被子上,彎腰點火的時候,突然,一大團火苗猝不及防地躥了出來。”
    說到這裏,任天職再次撫摩了李麟的頭發,神秘地說道:“這團火直撲你的頭頂,你嚇得連連後退……”
    “你、你是怎麽看到的?”李麟搖著頭,躲避著任天職撫摩他頭發的手,恐懼地睜大了眼,說:“真是見鬼了。”
    任天職輕蔑地說道:“沒有鬼,你忘了天理昭昭這句話了?不是我看到了,也不是鬼看到了,而是人看到了,就連你半夜敲門的時候都有人看到了。這個,你沒有想到吧?”
    李麟一下癱軟在地,半晌,才垂頭喪氣地說:“看來,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呀!既然如此,我就招了吧!”
    原來,正如莫彪調查的那樣,李麟年年在衡陽賣農產品,找了個相好的。那女的貪他錢財要嫁給他,卻又不願做妾,於是極力慫恿他休掉原配妻子。可李麟妻子是個老實本分之人,要休妻還真找不出理由。這時那個女的懷孕了,於是兩人密謀害死他的妻子和女兒,然後結婚。
    那天傍晚,李麟騎了匹快馬趕回琉璃村時,已是半夜,他把馬拴在村口一棵大樹上,然後悄悄進了村。走到自家門前,他輕輕敲了敲門,妻子一聽他的聲音,立馬給他開了門。進家之後,他就到右邊臥室睡下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妻子都是和女兒睡在左邊臥室的床上。睡了一小會,他就偷偷摸進左邊臥室,先用被子悶昏了妻子,接著又悶昏了女兒,然後把家裏點燈用的煤油潑在了被子上,再拿打火石點燃了火。點燃被子的一刹那,火苗“忽”地躥了上來,燃著了他的頭發。他慌忙走出屋,溜出村,騎上馬又往衡陽跑。一直跑到天明,才在路邊停下來。他知道家裏出了火災,地保肯定會派人到衡陽來找他。果然,晌午時分他看到遠處一匹快馬過來了,走過去一看,正是地保派來找他的村人……
    案子就這樣破了。事後,莫彪問任天職:“你怎麽看出李麟的頭發是點火時燒著的?”
    任天職說:“那天第一次見到李麟,我就發現他頭發上有火燎的痕跡,心裏就直犯嘀咕。後來聽了你的稟報,我才斷定是他。你知道煤油燃燒時那一瞬間躥出的火苗,燎著了他的頭發,由於躲避及時,其痕跡是不明顯的。我是從燃燒的痕跡上推斷出點燃煤油那一刹那的過程,所以最終斷定他就是那個半夜敲門人,也就是殺人放火的凶手。”
    一個月後,金三在外聽說任天職已經破了李麟家的失火案,便不聲不響地回來了。任天職得知地保的報告後,立馬派莫彪把他帶到了縣衙。經審訊,金三供出了自己為什麽要逃跑的原因:李麟家失火的那天晚上,他也和其他村民一起在現場救火。火滅以後,他回家換衣服,突地想起上次在衡陽他和李麟販賣農產品時,李麟使了陰招,害得他白白賠了十兩銀子,當時他氣憤地指著李麟的鼻子,說:“我要殺了你全家,我要一把火燒了你的房子。”想到這裏,他不由感到一陣害怕,現在李麟家真的失火了,大家會不會懷疑他?李麟家的案子如果一日不破,他一日就不能洗清白己的嫌疑,說不定還要被糊塗縣官送進大牢,賠上性命。這樣的事,金三聽說的太多了。所以,當機立斷,他拿了家裏的一點碎銀,跟妻子說了幾句話,就踏上了逃亡之路。
    最後,金三哭著說:“青天大老爺啊!當時我想等你什麽時候破了案,我再什麽時候回來。沒想到你這麽快就把案子破了,洗清了我的嫌疑,所以我當即就回了家……”
    任天職欠身問道:“如果我破不了這個案,你怎麽辦?”
    “那我就一輩子不回家。”金三說得非常悲壯和堅定。
    一句話,令任天職當場震撼了。良久,他輕輕揮了揮手,當場釋放了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