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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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罡韜麵朝牆壁躺著。牆角散發出潮濕的黴味和馬號的尿騷味,還有一股淡淡的、溫暖的幹草味。顧罡韜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絲熱氣,極度的沮喪令他萬念俱灰。
    有人喊他,他極不情願地抬起頭來,是齊浩楠立在炕邊,滿臉的怒氣。見此情景,顧罡韜趕緊又把腦袋縮進了被筒,齊浩楠上前一把揭掉了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出去連聲招呼都不打,把人害得到處亂找。這人生地不熟的,萬一出事可咋辦?”
    “唉,”顧罡韜抓耳撓腮,“昨晚我叫鬼給抓了,連自己都不知道去哪裏悠了一圈。”他答非所問,說得很輕鬆,心裏卻一片波瀾。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啪啪”幾聲清脆的響鞭。“起來咧,套車咧。”是胡日鬼在喊呢,顧罡韜猛地想起去良義換油的事,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心想怎麽忘得一幹二淨呢!他用最快的速度鑽出被筒,和齊浩楠走出馬號。胡日鬼已經把轅騾駕上了車轅,又牽出一匹黑馬拴在馬樁上,他打量著顧罡韜道:“看你兩眼窩紅得像兔娃,快去找你嬸,饃剛起籠,等你吃飽車也就套好哩。”顧罡韜點點頭,轉身跑了。
    顧罡韜再回來,嘴角還沾著紅紅的辣椒末。他學著胡日鬼套馬的動作,從馬樁上牽來黑馬,三繞兩繞就結結實實套好了。胡日鬼喊來幾個壯小夥搭手,十幾包棉籽不一會兒就裝滿了。
    按照慣例,車把式趕車,雖然也管裝車卸車,但是髒活累活大都由跟車的人來做。如果兩人相處得好,誰多幹一點誰少幹一點都不會在意,別誤了事就行。車把式也不是從炕上掉下來就會趕車的,先要跟一段時間車。手腳勤快些,眼睛裏有活,幫著車把式套個車、卸個車,中途接過鞭杆子吆上一截,慢慢就像回事了。趕車並不難學,技術高低的區別,在於怎樣調教牲口,怎樣應對危急情況。這時,頭腦的靈活和手腳的麻利往往比經驗更為重要。而一旦握上了鞭杆子,在農村就算是搞技術工作的了。
    大車緩緩地走出村口,大雪過後,圓圓的麥秸垛、寸把長的麥苗,全被覆蓋在白雪裏。
    胡日鬼笑嗬嗬地從車上跳下,把鞭子甩給顧罡韜:“來!你響鞭甩得可以了,過把癮吧!”
    “好!”顧罡韜接過鞭子,碎步急跑,身子輕輕一縱,就正兒八經坐在了車轅上。聽著“得得”的馬蹄聲和牲口偶爾的幾聲響鼻,看著千溝萬壑一片銀白,顧罡韜的心情逐漸轉憂為喜。
    望著顧罡韜一副車把式的架勢,胡日鬼讚許道:“這兩下子像著哩,沒麻達,再跟我出兩趟車,就能當車把式咧!”話音未落,隻見顧罡韜鞭子往上一揚,長長的鞭梢兒在空中挽了個“s”型,“啪”地一聲脆響,兩匹稍馬甩開四蹄搖頭擺尾地跑開了,脖子上的鈴鐺伴著嗖嗖的風聲奏出了悅耳的聲響。
    天雖然還是陰沉沉的,卻已經透亮了。大車轉過一個彎,上了通往良義鎮的大道。
    胡日鬼脖子一揚,一段《三滴血》吼得高亢入雲、婉轉悲涼:
    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中有家園。姐弟姻緣生了變,堂上滴血蒙屈冤。陷入牢籠又逃竄,不料想逃難到此間。為尋親哪顧得路途遙遠,登山涉水到蒲關……
    胡日鬼嗓音高亢,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烈擠壓出來的,帶著呻吟般的沉痛,消失在無邊無涯荒涼的原野上。顧罡韜聽過很多歌,但是沒有一首歌曲使他如此感動。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曲調古老質樸,更在於它的粗獷、樸拙,它的滄淒、遒勁。這種內在的精神是訓練不出來的。它全然是和這片遼闊蒼涼的土地融合在一起的,它是這片土地,這片黃土高原唱出來的歌。
    顧罡韜不由得讚歎了一句:“師傅,你的秦腔吼得真帶勁兒!”
    胡日鬼淒然地笑了:“唉!心裏苦啊,吼兩嗓子就舒服咧。”
    顧罡韜問:“師傅,有啥煩心事?”
    “我老漢五個兒,兩雙半瓷錘,我頭比老籠大,不吼上幾聲,早把我悶死哩。”
    “是不是給娃還沒說媳婦?”
    “唉,羞先人的事都讓我給占全咧。”
    “明明知道咱這兒窮得一塌糊塗,為啥還要生那麽多娃?”
    胡日鬼搖頭:“真不勝養一窩子豬娃。”
    顧罡韜問道:“生那麽一堆娃,給娃又娶不上媳婦,不是自己給自己討罪受?”
    胡日鬼反問道:“農民一輩子圖啥?就是攢錢,生娃,再攢錢蓋房,娶媳婦,再生娃……一代一代續祖上的香火嘛。”
    顧罡韜茫然了,是呀,在農村,不這樣還能咋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農民除了這些,到底還需要啥?他問道:“師傅,你眼下最想要啥?”
    胡日鬼肯定地說:“蓋房子,給兒訂親娶媳婦。”
    “那還要啥?”
    胡日鬼不假思索地說:“踏碗子,吃白饃,包煮餃。”
    顧罡韜探過腦袋瞅了他一眼,見胡日鬼吧嗒吧嗒吸著煙,一臉的淒苦,一臉的滄桑,他的心靈深處有種被強烈震撼的感覺。
    胡日鬼吧嗒了兩口煙,問:“娃呀,想家不?”
    顧罡韜回答得很幹脆。“不想是假的,想也是白想,我真想把鞭子一扔,就往西安跑。”
    “跟師傅吼兩嗓子就好咧!莊稼人肚子裏的苦水全靠它往外倒哩。”
    在師徒倆的傾心交談中,良義鎮到了,換油的大車排了幾十米長。胡日鬼叫顧罡韜看好牲口,他去看看換油的行情。天又變了,凜冽的西北風夾著雪花吹得漫天飛舞,顧罡韜坐在車轅上縮著脖子凍得瑟瑟發抖。他怕被這刺骨的寒氣凍壞身子,跳下車轅,效仿著胡日鬼的動作,練起了響鞭。
    一鞭子剛剛甩出去,身後猛然傳來一聲尖叫。顧罡韜轉身,隻見一個麵戴口罩,身裹軍綠色棉大衣,頭上包著一塊花格圍巾,肩挎“紅軍不怕遠征難”書包的女人站在眼前,她被飛舞的鞭子嚇壞了。顧罡韜一看這身打扮,就斷定是個知青,他漲紅著臉走過去,幫她撿起落在地上的書。
    “對不起,別怕,咱都是知青。”
    話音未落,就見女知青雙目圓睜,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顧罡韜,而是大老虎,隨即,女知青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嘴唇顫抖著吐出兩個字:“罡子!”她迅速扯下口罩,滿臉的驚詫和喜悅,嘴唇微張,透出瑩白的牙齒。
    “是你?黛微!”顧罡韜挪動了一下腳步,他做夢也沒想到,朝思暮想的黛微竟然從天而降,“天啊,這不是在做夢吧?”
    黛微悲喜交集,輕輕上前握住顧罡韜的手:“罡子,才幾天你咋成了這模樣?我以為碰見野人了,魂都被你嚇飛了。”
    顧罡韜睜大眼睛打量著黛微:“咱倆真是有緣,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兒能碰上你。”
    黛微仰起臉,雖然在笑,卻是淚眼迷蒙:“大雪天的,你這是到哪兒去啊?”
    顧罡韜苦笑道:“能去哪兒,還不是找你唄!”
    黛微搖搖頭:“我不信!不是在這兒碰上你,還不知猴年馬月能見到你呢!”
    黛微飽含深情地望著顧罡韜:“你看你,頭發又髒又亂,脖子像車軸,就不知道照顧自己啊!”
    顧罡韜感到周身的血液在燃燒:“我發過誓,不見到你就不理發。”
    黛微破涕為笑。
    顧罡韜當下做出一個決定,於是笑嘻嘻地說:“小姐,請上車,我師傅一來咱就走。”
    “去哪兒?”
    “回家呀,我開專車接你的。”
    拉著換好的幾桶油,馬車又駛上了返回薑溝村的路。回家的路由胡日鬼趕車,黛微和顧罡韜緊挨著坐在車幫子上。胡日鬼頭也不回地注視著遠方。有時,他輕輕晃動一下手中的鞭子,每晃一下,那幾匹瘦馬就要緊張地抖動抖動耳朵。
    一路上,黛微急不可待地問這問那:“辛弦呢?她沒和你們在一起嗎?”
    “在一起,她當老師了。”
    “是嗎?學校遠嗎?”
    “不遠,在村東頭。走路最多十五分鍾。”
    “隊上條件好嗎?是吃派飯還是開小灶?”
    “暫時吃派飯,還行。”
    說話間,薑溝村已清晰可見了。
    馬車拐過一個九十度的大彎,穿過一條被雪覆蓋的路就到了飼養室門口。
    “黛微!”淘氣剛走出飼養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車上的黛微,手舞足蹈地跑出來。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黛微的突然到來給大夥帶來了無比的歡樂。大孬帽簷子擰在一邊,高興得直搓手,尹鬆興奮得不知說啥好,兩手直往口袋裏摸。望著當年的學習委員,大家仿佛又回到了過去。黛微掃視著四周,看到眼前這副破敗樣,她一下子明白了,重逢的喜悅裏不免生出一陣酸楚。
    已是晚飯時分,淘氣手忙腳亂地忙活了一陣子,招待黛微的“宴席”就在這昏暗的土炕上開始了。
    土炕中間擺著從賀隊長家借來的小炕桌。黛微從包裏取出了兩瓶罐頭。淘氣剛買來的四個小碟子正好派上用場,一個盛著雪裏蕻炒黃豆,一個盛著紅紅的辣子醬,一個盛著涼拌胡蘿卜絲。好講排場的尹鬆,從供銷社提來一瓶白酒。喜氣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
    大家正準備入座,卻見辛弦呼哧呼哧地跑了進來。淘氣示意黛微藏在身後,沒等辛弦回過神來,黛微猛地從她身後撲出來。辛弦又驚又喜:“你咋來的?想死我啦!”
    “我也一樣啊!”
    兩個好朋友對望著,遲疑片刻,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淘氣眼角掛著淚花:“黛微、弦子,大家打個盹就見麵了,不要像天涯海角似的嘛!來,我們開飯!”
    尹鬆顯得格外勤快,他給每個人的碗裏倒上酒,帶頭高高舉起碗說:“我們這頓團圓飯吃得不易呀,為大夥在這馬號的團聚幹杯吧!”大家將碗舉過頭頂一飲而盡……
    飯後,黛微和辛弦、淘氣合衣躺在炕上。離別多日的姐妹,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歎不完的感慨。她們壓低嗓音說起了悄悄話。辛弦繪聲繪色講著他們第一天住在飼養室的感受,惹得黛微笑得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黛微呀,不是給你編故事,這些日子,發生在飼養室裏的故事可多了。”
    三姐妹一直說到暮色四合,直聽尹鬆在隔壁喊叫:“女士們,開飯了,準備出發嘍!”
    黛微看看窗外,“哎呀”一聲,起身走到隔壁,朝顧罡韜招招手,顧罡韜心領神會,兩人相跟著走出飼養室。
    天已經放晴。西方天空剩下最後一抹晚霞,星星像一群調皮的小精靈眨著眼睛,俯視著銀色的村莊。顧罡韜看見黛微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生動極了。
    因為路滑,兩人相互攙扶著。很快走出村口,黛微說:“罡子,行啊,你適應能力還挺強嘛!”
    顧罡韜苦笑:“我是一根柳枝枝,插在哪裏都能活。”
    黛微沒有吱聲,一股冷風吹來,兩人不由得挨得更近了些。
    黛微感受過各種各樣的害怕,小時候她怕聽風吼聲,尤其是晚上,會嚇得哭起來;長大了怕晚上一個人上街,怕毛毛蟲,怕蚯蚓;到了農村,她害怕這陌生的村寨,害怕四周黑幽幽的高原,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靜;當風吹向近處的小樹時,她又害怕樹林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現在她啥都不再怕了,挨著他寬大的身軀,挽著他有力的胳膊,沿著小路一直朝前走去。
    他倆的舉動被兩個扔雪球的娃娃看見了,一個對一個說:“快看,快看,那倆人幹啥咧?”黛微聽到是孩子的聲音,並沒有在意。誰料這倆鬼頭鬼腦的娃娃走近一看,又一縱一跳地跑開了,邊跑邊喊:“大雪地裏不用燈,村頭有倆‘洋學生’。‘洋學生’,真大膽,大雪地裏舔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