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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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一閃就到了春節。考慮到交通不便,大家一致同意顧罡韜的意見,決定在薑溝過年。
    雖然上麵號召要過一個革命化春節,但是除夕這天賀隊長並沒有敲響上工的鍾聲。其實早在半個月前社員們就開始請假了,趕集的,殺豬的,換白麵的,掃房子的,忙得不亦樂乎,賀隊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前幾日陳長太把各隊隊長叫到大隊部開了個會,說是上麵號召學大寨,大搞農田水利建設,過革命化春節,可是最近好幾個生產隊放任自流,隻見社員往外麵跑,知青往西安跑,大寨田裏就插了幾杆破旗旗,跑啥呢?把人都喊回來給我拉架子車!
    賀隊長回家就給媳婦發牢騷:自古以來也沒見哪個皇上不讓老百姓過年,咱這旱塬又澆不上,平整土地球都不頂,勞民傷財。於是應付了幾天,依然讓社員各行其是。
    除夕一大早,整個村子就溢滿了過年的氣氛。吃過午飯,淘氣、辛弦從雨花家抬來方桌,擺放在飼養室門前。顧罡韜鋪上裁好的紅紙,齊浩楠手握毛筆,寫出一副對聯:
    開兩手光榮繭花
    滾一身清香泥巴
    橫批是:接受再教育。
    很快,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顧罡韜望著擠進人群的蔫秧子和胡日鬼,一下來了靈感,接過齊浩楠手中的筆,給飼養室寫了一副對聯:
    驢吟馬嘯牛擺尾蔫叔笑成豁豁牙
    雁鳴兔跳鞭繞花師傅樂成眯眯眼
    橫批是:槽頭興旺。
    知青們笑得東倒西歪,蔫秧子跟胡日鬼也都把滿臉褶子笑成了一疙瘩。
    婦女隊長雨花也來了,辛弦拉著她的手,淘氣嚷嚷著讓辛弦給雨花嫂也露一手。
    雨花附和道:“俺就是那意思。”
    顧罡韜把筆遞給辛弦,笑眯眯地說:“老班長文采洶湧,千萬別謙虛啊。”
    辛弦白了他一眼,接過筆蘸了一下墨汁,揮筆寫道:
    黃河塬上十村八寨黑牡丹無人不曉
    金水溝畔千家萬戶女隊長眾口誇讚
    淘氣眼睛一亮,脫口而出:“橫批就寫‘黑裏透紅’”。
    “瞎說什麽,我看你是白裏透黑。”顧罡韜揶揄道。
    辛弦略一思索,揮筆寫下橫批:巾幗英雄。
    趙天星一看趕緊豎起大拇指:“這才叫畫龍點睛之筆呀,老班長就是不一樣!”
    說罷,趙天星也挽起衣袖,接過辛弦手裏的筆說:“我寫一副對子,送給老班長跟淘氣。”隨即,兩行歪歪扭扭的大字便躍然紙上:
    黑夜漆漆馬號住進兩獸醫
    寒風習習被筒竄入不速客
    橫批:夜半歌聲。
    大夥先是琢磨了一陣,等明白意思後立刻笑得前仰後合。淘氣乍起拳頭追趕趙天星。
    辛弦倒是不急不躁:“趙天星,你的文采不錯嘛,平時我怎麽沒看出來?”
    聽到辛弦誇獎,趙天星越發神氣,揮筆又是兩行:
    東不管西不管自管
    幹也罷湯也罷吃罷
    橫批是:饑飽參半。
    趙天星剛一收筆,知青跟社員便一陣起哄。齊浩楠白了天星一眼:“你一天到晚胡說八道就罷了,還白紙黑字寫在紙上,不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真的想在這兒呆一輩子呀!”
    趙天星吐吐舌頭,卷起剛剛寫好的對聯揉搓揉搓趕緊扔了。
    對聯很快就擺了一地。人越聚越多,飼養室門前的土場子像趕集一樣熱鬧。賀隊長媳婦也聞訊趕來,眾人便一起喊著讓學生娃給隊長屋裏寫對子,齊浩楠說:“賀隊長是貧下中農的帶頭人,是我們知青的好領導,這個對子我來寫,大家一會兒給賀隊長貼到門上!”
    隨即略一思索,揮筆寫就:
    披星戴月一心為公貧下中農好領導
    忙裏忙外事無巨細知識青年貼心人
    橫批是:人勤春早。
    眾人看了一起喝彩。賀嫂雖然識不了幾個字,卻是個明白人,連連擺手道:“這個不能貼,千萬不能貼,哪有貼對子自己誇自己的?”
    齊浩楠一聽,明白過來這個理,撓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傍黑時分,五個男知青來到女知青的房間,為了過年,淘氣和辛弦提前幾天就到公社買回來肉和菜,又從社員家借來案板、炊具,大家一起包餃子。顧罡韜早早就把兩盞油燈罩子擦得亮亮的,灌滿了煤油,為了熬夜,又特意買了一包蠟燭。
    天黑透了,大孬和天星把炕燒得熱熱的,大家圍坐在炕上,一邊包餃子,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餃子煮熟了,淘氣為每人撈了一大碗,尹鬆給大家倒上酒。大家一起舉杯,五個男知青三口便把小半碗酒喝了個底朝天。顧罡韜、尹鬆酒量大,隻是稍稍有些發暈,趙天星和大孬已經手舞足蹈起來。淘氣的酒倒得跟男生一樣多,她借口煮餃子,隻是慢慢喝。辛弦本來不喝酒,架不住男同學軟硬兼施,隻好抿了幾口,頓時臉頰發燒。看到辛弦不勝酒力的樣子,齊浩楠不禁想起自己偷偷看過的話本小說裏的詩句: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上臉來。此時的齊浩楠已然有了些酒膽,便盯住辛弦定定地看,被辛弦發覺了,瞬間倆人四目對視,不禁心跳加速。在這苦寒貧瘠的渭北高原,知青們苦中作樂,也隻有燒酒和朦朦朧朧的愛情,能夠撫慰他們苦寂的心靈了。
    顧罡韜是最鬱悶的,他想念父母,不知他們現在正在幹什麽,爸和媽還吵架嗎?弟弟能不能幫助分擔一些家務呢?當然他最牽掛的還是黛微,黛微媽媽剛剛去世,父親身體又不好,所以她早早就回家了,這個春節對於黛微來說,除了傷痛,還能有什麽快樂呢?
    夜半時分,草料房裏傳出知青們的歌聲,那歌聲猛然聽來調門不準,然而細細聽去,又不能不令人黯然神傷:
    茫茫的黃土坡,悠悠歲月過,孤獨的老知青,命運太蹉跎。走不完的人生路,翻不完的山坡坡,路上灑下幾顆淚,成了一首歌……
    唱了一陣子歌,酒勁也過去了,大家又開始聊天,天南地北,神靈鬼怪,人人無拘無束,連辛弦也投入到這種神聊之中,說他爸爸剛轉業那陣,工作單位離家有二十多裏地,那時候她隻有兩歲,媽媽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爸爸不論下班多麽晚,都要騎著自行車回家,回家的路上有一處亂墳崗。一天晚上,伸手不見五指,爸爸照例騎車經過亂墳崗,隱約聽到有個女人在哭,朝前看去,不遠處像是有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爸爸膽子大,停下車,打開手電筒照過去,隻見路邊墳頭上坐著一個白衣人,一動不動,隻有身子沒有頭,見到亮光,倏然就不見了。
    聽到這裏,淘氣喊了一聲“媽呀”,就往男知青堆裏紮。幾個男知青也感到脊背發涼。齊浩楠看著辛弦,在酒精的作用下辛弦臉頰紅撲撲的,眼睛放射出異樣的光芒。今天的辛弦讓他刮目相看,他所傾慕的這位女子,也並非總是那麽一本正經啊!
    七個年輕人一直聊到淩晨,聽到公雞第一聲啼鳴,五個男知青跳下炕來,每人肘下夾一捆雷子炮走到漆黑的街巷裏,借著紙煙頭的亮光把炮撚子摳出來,點燃之後扔向漆黑的天空,先是炮撚子迸射出一串串火星,隨即便是一聲痛快淋漓的爆炸。五個人你扔一個他扔一個,清脆的爆炸聲在暗夜中回蕩,碎紙屑在寒冷的夜空飄飄搖搖落下,仿佛迎春的雪花……
    大年初一一大早,婦女隊長雨花就來到了飼養室,她拉著淘氣和辛弦的手說,“今天到俺屋吃煮餃,吃完煮餃去給賀隊長拜年。”
    雨花家的大門屋門都貼著春聯,院子掃得幹幹淨淨。雨花的丈夫老王是複轉軍人,在韓城煤礦當工人,見到知青,顯然比鄉下人多了一些話題,他先掏出一包三門峽香煙,每人讓了一根。大孬見到“三門峽”,搓著雙手喜笑顏開,尹鬆悄悄訓斥道:“沒出息樣子!”
    進到屋裏,黃土地麵打掃得一塵不染。裏屋盤著一張大炕,占據了屋子的三分之二,炕上鋪了一張嶄新的土布床單,靠牆的炕麵上用磚頭砌成櫥櫃,一共兩層,上層拉一塊黑白相間的粗布簾子,下層有兩床舊棉被和幾件衣裳,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起。炕圍子用新報紙貼了一周。淘氣抱起巧巧,又說又笑。大孬雙手插著袖筒,有些討好地問:“雨花嫂,聽說開春就給我們蓋房子了,這事不會有啥閃失吧?”
    “不會不會。”雨花微笑道,“還是你們洋學生厲害,哪像咱農民,支書不高興了踢他幾腳,他還笑呢!”
    “那就不對,不論是誰,他敢踢我一腳,我就還他十腳!”尹鬆接茬道。
    “你是知青,你們城裏有人,毛主席給你們做主呢。農民能靠誰嘛,想打想罵由人家呢!”
    “咱們不說這些,過年呢,要高高興興才是。”淘氣說。
    “就是就是。”雨花趕緊響應,“光顧了說話,趕緊上炕,我去沏茶。”
    雨花微笑著把大家讓到炕上,自己到廚房忙活去了。
    春節過完,上工的鍾聲又在空曠的村口響起,社員們像往常一樣來到老槐樹下。賀隊長派完活,特意留下知青傳達了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大隊已經決定,由知青所在生產隊挑頭,除過上麵的安置款,采取大隊財務撥一點、生產隊擠一點的辦法,盡快解決知青的住房問題。
    這個消息對於淘氣來說,就像一團輕柔的雲,載著她飄飄悠悠地升上藍天。終於能夠擁有自己的房子了!自從辛弦搬到學校,三五天也不回來一次,剩下自己,天天跟男知青混在一起,就隔了一道矮矮的短牆,時間長了,誰知道會有什麽麻煩事,住的地方,可再不能含糊了。
    想到此,她徑直走到隊長跟前,鄭重其事地說:“賀隊長,我不管你打算蓋幾間,必須保證有我一間。”
    趙天星撲哧笑了,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盡說些冒傻氣的話,哪怕隻蓋一間,男爺們住露天地裏,也得讓你住呀!”
    賀隊長撿起一個小木棒,示意大家蹲下,在地上比畫起來:“地點選在原先磨豆腐的院子,隔三間房的計劃不變,把大的一間隔成兩小間,多添幾個門窗就解決了。裏麵一小間是淘氣的‘閨房’,姑娘家換衣服搞衛生也方便,炕盤得寬一些,辛弦回來也有地方住。兩邊的兩大間,由五個男知青自找對象。”
    大孬一聽來了精神:“哎!老大,咱倆住一間,咋樣?”
    尹鬆哼了一聲,冷冷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再胡說,還讓你睡馬號!”
    趙天星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你們這倆一間,那倆一間,我住哪兒?”
    齊浩楠朝淘氣做了個鬼臉:“明擺著三間房六個人,平均一間房住兩個,你挑吧。”
    淘氣聽出齊浩楠的弦外之音,追上去用拳頭敲打他的脊背:“你再胡說,再胡說!”
    齊浩楠連連討饒。顧罡韜一臉嚴肅地說:“剛才大隊高音喇叭上喊了,要開始春耕了,咱這一大家子人,又馬上麵臨喬遷之喜,總得坐在一起合計合計再做決定,是不是?”
    趙天星情緒飽滿地說:“咱們的男女比例是五比二,本來就狼多肉少,前些日子又抽走了辛弦,做飯洗衣的事肯定是淘氣了。”
    淘氣瞪著他說:“你說話留點口德好不好,一樣的話到你嘴裏就變味。”
    男知青們都笑了,淘氣扭過臉去。顧罡韜指著趙天星道:“你長得人模狗樣,咋一張嘴就胡說八道!不過話糙理端,天星的話還是有道理的。過去我們年幼無知,為雞毛蒜皮的事也能打成血頭狼,在薑溝這塊地方,我們要是再不團結,讓農民看知青的笑話就不好了。現在我提議,不管咱們以前誰看誰不順眼,誰跟誰過不去,今天都一筆勾銷!天星剛才是想讓淘氣今後給大夥搞後勤,說明他是動了腦筋的。咱隊就剩這一個娘子軍,選她做後勤部長最合適了。”
    大夥異口同聲表示讚同。
    “討厭!”淘氣漲紅臉說,“給人家封這麽大個官,我可擔當不起。”
    齊浩楠笑道:“別紮勢了,大夥都舉雙手讚成,你就等著走馬上任吧!我還要提議,淘氣為我們耽誤的工分,由大夥兒分攤。”
    五個男知青再次一致通過。
    過了二月二,給知青們蓋房子的事就熱火朝天地開始了。
    半個月之後房子就蓋好了。新房還沒有風幹,淘氣就迫不及待催著搬家,雖然沒什麽家當,可對久居馬號的知青來說,好像從地獄一下步入了天堂。
    知青搬入新家後的一個中午,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淘氣提了一大筐衣服來到村北頭的澇池邊。她坐在一塊石頭上,藍布褲挽到膝蓋上,略顯淩亂的烏發有兩綹從額上、耳邊垂落下來,拂著她那因心情舒暢而顯得容光煥發的臉。這張臉比上學那會兒胖了些,但那淺淺的柳葉眉,端正的五官,流光泛彩的雙眸,卻顯得更加嫵媚了。她奮力洗著衣服,聽著旁邊幾個姑娘媳婦不停點地說笑。
    尹鬆今天沒有上工,吃過早飯在炕上躺了一陣子,百無聊賴,便在村裏閑逛。走到澇池邊,看到淘氣正在洗衣服。他悄悄靠在她身後的一根樹樁上,一隻手支著下巴,專注地盯著淘氣,欣賞她纖細的腰肢和豐滿的臀部,看著看著,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湧上心頭。跟辛弦相比,淘氣無疑多了一份女性的嫵媚,也更容易讓男人產生幻想。淘氣早已意識到尹鬆在她身後,卻權當一無所知。她眼裏含著笑意,一門心思洗衣服,水波泛起點點銀光,伴隨著她時而發出的銀鈴般的笑聲。
    尹鬆發了一會兒呆,幹脆走到淘氣身邊,蹲下來沒話找話:“你在給誰洗衣裳,這麽帶勁?”
    淘氣應聲抬起頭來,看到尹鬆正在盯著她,眼裏有一股異樣的光芒。她有些慌亂,連忙低下頭,用力捶打著褲子,同時更大聲地和婆娘們說笑。女人們看到尹鬆跟淘氣說悄悄話,立刻來了精神,相互間做出種種諷喻的暗示,顯然是拿尹鬆開心。尹鬆很有風度地忍受著一連串刻薄話,麵對這無法收拾的場麵,淘氣也有些慍怒,她站起身,拎著幾件洗好的衣服,有意靠近尹鬆,然後使勁抖衣服,讓水沫濺到他臉上,還一邊笑一邊放肆地瞪他一眼。尹鬆終於失去了耐性,他在樹樁上擰滅煙頭,壓低嗓音說:“真夠辛苦的,全是為爺兒們服務啊!”
    淘氣本來就是個有口無心的女子,她心裏已經另有所愛,便毫不客氣地回敬尹鬆:“我愛,我喜歡,想給誰洗就給誰洗。”
    尹鬆壓低聲音:“為啥一見我就發火?”
    淘氣毫不退讓:“你現在睡醒啦?想讓我喜歡你啥?喜歡你打架鬥毆?喜歡你偷雞摸狗、好吃懶做?你也不趴在澇池邊照照你那德性,哼!”
    說罷腰肢一扭,甩一甩被水浸泡得雪白的雙手,再次返回澇池邊,夾在幾個婆娘中間,再也不搭理尹鬆。從小到大,尹鬆還沒有被女孩子這樣奚落過,今天居然當著一幫鄉下婆娘的麵讓他下不了台,聯想到顧罡韜、齊浩楠,淘氣見了他們就像小綿羊,而對待他尹鬆就像母老虎,越想越來氣,突然發瘋似的扯下繩上的衣服,大吼道:“我讓你洗,我讓你愛!”等淘氣緩過神來,衣服已經全漂在了澇池上。
    回到知青院,淘氣趴在炕上痛哭了一場。之後,她感到輕鬆了許多,從那一天起,尹鬆在淘氣心裏就已經不存在了。
    小麥揚花的季節,薑溝二隊的知青們開始陸陸續續回家探親了。最先回去的是淘氣、天星和浩楠,這三個回來以後,顧罡韜、大孬和尹鬆再走,辛弦要等到學校放假才能回家,但是她交給齊浩楠一張紙條,上麵寫滿了需要從西安捎回的東西。
    尹鬆回到闊別半年的家,看到父親依然臥病在床,這是意料之中的。父親雖然已經平反,補發了工資,但是卻永遠直不起腰了,隻能在家裏養病,自然免不了唉聲歎氣,怨天尤人。尹鬆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姐前幾年去“三線”修鐵路,工作以後留在了陝南,妹妹還在上高中。看到愁雲籠罩的家,尹鬆感到萬箭穿心。廠裏人都知道當年是誰帶頭打斷了“走資派”老尹的腰,但是老尹雖然平反了,這個人卻依然坐在廠革委會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
    這天母親為報銷醫療費從廠裏回來,不斷唉聲歎氣,尹鬆問怎麽回事,媽就說那個姓王的王八蛋又刁難呢,這也不給報銷,那也不給報銷,後來好歹同意報銷了,又嫌你爸醫療費太高,說不就是腰疼嗎?一個月報銷好幾百塊錢,全廠一千多職工都像你家這樣,這廠子也就別辦了。
    當媽的把話原模原樣告訴了尹鬆,也就圖個說出來心裏輕鬆,卻不想引爆了尹鬆心裏埋藏已久的定時炸彈。
    當天晚飯,尹鬆喝了很多酒,吃完飯,說是出去找同學聊天,徑直就敲開了王主任家的門。開門的正是王主任本人,他已經不認得尹鬆了,隨口問道:“你——找誰?”
    “我找王主任報銷醫療費。”尹鬆一閃身進到屋裏。
    “哪有下班時間報銷醫療費的?你明天上班找我。”
    王主任說著就要送客,尹鬆卻一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領,輕聲道:“我就要現在報銷。”話音未落,早已一個嘴捶上去,王主任應聲倒地。
    本來尹鬆三拳兩腳打完就會走人,卻不想王主任的兒子剛好在家,兒子正在上高中,估計也是個喜歡打架生事的主,看到有人竟敢在家裏對父親撒野,兒子抄起一隻板凳就掄了過來,尹鬆閃身躲過,心想小王八羔子你橫啊,就要衝上去賞一頓老拳,卻不料被老王抱住了小腿,還一邊殺豬似的狂吼:“來人呀,殺人了!來人呀……”
    尹鬆稍一停頓,小王乘機再次衝上來,飛起一腳直踹尹鬆的襠部。尹鬆腳步受限,情急之中伸手抓住小王的腳脖子,順勢向上一抬,小王栽了個仰麵朝天。
    小王踢向襠部的陰招和老王殺豬般的吼叫,徹底激怒了尹鬆,隻見他抽出腳來,朝著老王胸口“當當當”就是三下。第一腳下去,老王殺豬般一聲狂叫,第二腳下去就隻剩了呻吟,第三腳再下去,老王就翻了白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小王見狀再度衝上來,又哪裏是尹鬆的對手球隻見尹鬆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小王當胸拎起,朝著小肚子“當當當”又是幾拳,隨即向後一扔,小王跌倒在飯桌上,將飯桌砸了個七零八落。
    幹完這一切,尹鬆朝屋裏呆若木雞的女人們冷冷一笑,朗聲道:“我叫尹鬆,是老尹的兒子,今天專門報仇雪恨來了,請你們記住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說罷揚長而去。
    尹鬆大打出手的當晚,顧罡韜正在李老師家裏說話呢。看著李老師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顧罡韜打心眼裏替老師高興。
    整整一個晚上,師生兩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李老師說學校,說國家大事,顧罡韜說農村,說黛微、辛弦、淘氣、浩楠、大孬、尹鬆,一個個的遭遇、趣事,無不一一道來。
    將近午夜時分,李老師送顧罡韜出門時再三叮囑,一定不要荒廢了學習,下鄉是暫時的,年輕人學到知識才是立身之本,國家不可能像這樣一直下去,會發生變化的,有些變化可能我們現在都無法想象。
    顧罡韜一一答應,當然他根本不會明白,所謂的變化究竟是什麽,對於他們在農村的命運,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第二天一大早,顧罡韜還在家睡懶覺,就被急促的叫門聲驚醒。打開門,隻見大孬一臉的氣急敗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不得了了,尹鬆出事了!”
    “你慢慢說,出啥事了?”顧罡韜隻覺得自己心髒狂跳。
    “他昨天晚上差點把人打死,公安已經把他帶走了!”
    “差點把人打死?他打誰球”
    “就是他家的仇人,打折他爸腰的那個姓王的。”
    聽見這話,顧罡韜一切都明白了。這就是尹鬆,既冷靜,又衝動,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善與惡之間,對於尹鬆來說隻隔著一張薄薄的紙,或者毋寧說,他可以把善事做成惡事,也可能把惡事做成善事。
    看望過尹鬆的父母,顧罡韜和大孬回到了薑溝。此時的薑溝,小麥正在灌漿,布穀鳥沒黑沒明地叫著,到處一派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