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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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罷麥,種上秋,老天爺就跟約定了似的,整整下了三天霖雨,薄霧籠罩著村莊,除了偶爾的雞鳴狗吠,整個村子就跟虛脫了一般,沉浸在疲憊之中。
天放晴之後,賀隊長抖擻精神,站在老槐樹下,伴隨著咣咣的鍾聲,扯著嗓子喊道:“上——工——嘍!”
不大一會兒工夫,社員們就搡胸掖懷地出來了,賀隊長縱身一躍,站在半截子碾盤上,帶著幾分莊嚴對著人群宣布,“今年,輪到咱二隊到溝裏看園子咧!都知道咱隊缺勞力,誰要是主動報名,隊上給記雙工分。”聽到這話,剛剛還嘻嘻哈哈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了。
說起薑溝大隊在金水溝南坡的幾十畝果園,也確實有年代了。那是大隊留下的惟一一截“資本主義尾巴”。每年賣果子的錢,由大隊支配,一部分用來補貼幹部開支,一部分用作社員看戲包電影的費用,就連那套令外村人眼紅的鑼鼓家夥也是用賣果子錢買的。正因為它的特殊性,護園所需的勞力也由各生產隊輪流指派,工分由大隊補貼一部分,生產隊負擔一部分。
金水溝裏林深草長,風光獨特,再加上活路單純,還能出滿勤,往年來這兒看園子的都是隊長的親戚或紅人,然而自從年前發生了“鬧鬼事件”,派勞力便成了讓每個隊頭疼的事。
狐狸精的傳聞是從溝北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恐怖的傳聞已經彌漫了溝兩岸的村村寨寨。傳言說那是一隻渾身泛白的狐狸,眼窩裏閃著綠光,大白天跳進豬圈,悄無聲息,一口咬住豬喉管,吮吸它的血漿,直到把豬血吸幹咂盡。夜晚它便會變作年輕女子,勾引過往的男人,若是不幸被它勾走,連屍骨都找不到。妖狐的傳說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金水溝上空。
現在,該輪到二隊出勞力了,一提“金水溝”三個字,社員們全都裝聾作啞。正在賀隊長不知所措的時候,顧罡韜和齊浩楠乍起手來,表示原意承擔這一令人生畏的活計。
其實,他倆早從李老師的來信和黛微的口信中得知,國家今年秋天就要恢複高考,他們一直想找個既能幹活,又能抽出空閑學習的事幹,這活路正合心意。散會後,倆人找保管員陳跛子打開庫房,領了口糧灌了油,又回到房子捆好行李。一切準備妥當,隻待出發時,卻見婦女隊長雨花一臉怒氣地橫在牛車前,朝賀隊長吼道:“哎!我說賀隊長,這倆娃娃不知道啥叫怕怕,你難道也裝糊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咱咋向人家屋裏交待?”
賀隊長吞吞吐吐地說:“這事是娃娃們主動提出來的,再說這倆小夥來這大事小事經過了不少,有膽有謀,讓人信得過。”
正在套牛車的齊浩楠聽到雨花在為自己去金水溝的事說情,信心十足地笑著說:“嫂子放心,我們有思想準備,肚子裏能吃幾碗幹飯也清清楚楚,我們保證一不誤事,二不會給你添麻煩。再說了,我長這麽大,還真不相信有神鬼這一說法,全是無稽之談。要是真有其事,我倆就捉個活鬼回來給大夥看!”說完,齊浩楠拍拍顧罡韜的肩膀,兩人哈哈哈地笑開了。他們的坦然自信感染了雨花,但兩人對狐狸精的漠視又使她多少有些擔憂。
悶了半天的蔫秧子終於沉不住氣了:“娃娃,這可不是鬧著耍的,不敢硬撐呀。去年聽說三隊的王大膽去了兩天半,就嚇得嘰裏呱啦跑回來,害了一場大病,差一點報銷咧!”
趙天星一聽他倆執意要走,表麵上極力挽留,心裏卻打起了小算盤:這倆家夥一走,小院裏就剩下我和她,撐腰壯膽的事就非我莫屬啦,真是天賜良機呀……趙天星暗自歡喜,當看到村民們憂心忡忡的神情,又撥起了他的疑心。他抓住齊浩楠的手說:“你倆是不是瘋了?老鄉都不敢去,就你倆逞能?”
齊浩楠重重拍著他的肩膀說:“夥計,虧你還是軍人的兒子,一條破溝就能把人嚇住?你也沒問問你老爸是咋從戰場上衝殺出來的。”齊浩楠的這句話像一貼膏藥粘在趙天星嘴上,讓他啞口無言。
淘氣是最不情願的,她上前撥開趙天星,衝著齊浩楠喊道:“去!去!那金水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掙那幾個工分值得嗎?”她怒衝衝扯住牛韁繩不肯鬆手。
望著淘氣噘嘴吊臉的樣子,顧罡韜叉腰走到麵前,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我倆又不是赴刑場,看你那傻樣兒!快閃開,該幹啥幹啥去!都不怕人笑話?”他向齊浩楠使個眼色,齊浩楠會意,悄悄繞到淘氣身後,猛地將她緊緊摟住,顧罡韜趁機搶過牛韁繩就跑。等淘氣反應過來準備追趕時,又被趙天星伸胳膊攔住了。
老牛邁著疲塌的步子來到金水溝時,太陽已端端地照在了頭頂。趕車的蔫蛋子還要趕回去幹活,卸完行李就急匆匆走了。
他倆的住處是紮在半塬上的兩孔土窯,坐北朝南,窯畔上橫七豎八地長滿了野草。窯前有一塊可並排放兩輛大車的平台,下麵是深溝。“v”字形的溝槽中間橫著一條由西北向東南流淌的小河,名叫金水河,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耀眼的光。溝兩側高高低低布滿了果樹、雜樹,東邊那片是蘋果樹,最南邊是杏樹,西邊主要是梨樹,也夾雜著柿子樹和棗樹,站在窯頂可將果園的景致一覽無餘。蘋果、梨、棗、柿子已經掛滿枝頭,荒草在溝壑中無拘無束地鋪展開來,到處是一派勃勃生機。窯洞前的溝畔上,兩棵柳樹垂下枝條,像楚楚動人的少女,俯身望著清淩淩的河水……大自然的嬌美像久違的朋友,陡然呈現在麵前,令人心曠神怡。
窯洞裏有股潮濕發黴的味道,使人身上發冷,還直往衣服裏鑽。
暖融融的陽光穿過窗洞鋪灑在光禿禿的土炕上,給這裏增加了一些活力。東牆邊靠著一張缺胳膊少腿的條桌和一把裂縫的條凳,這便是所有的家當。顧罡韜眼睛突然一亮,看到牆上掛著的一杆老土槍,第一次觸摸這玩意兒,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和衝動。齊浩楠從桌子的抽屜裏翻騰出一包霰彈,一包火藥,高興壞了:“這玩意兒真帶勁,咱倆出去過過槍癮,咋樣?”
“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土窯,來到一處塄坎上。顧罡韜俯看著宛如一條綠色蟒蛇的金水河,一種自豪的感覺在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情景,怎麽也無法將它和妖魔鬼怪聯係到一起,但人們的議論又使他心底深處產生一種神秘的感覺,恰恰這種神秘感激發了他的興趣,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兩人幾經搗鼓,齊浩楠“哢”地一下扳開槍機:“看,機關在這兒呢。這種老槍,前麵灌霰彈,後麵裝火藥,射程不遠,但是可以殺傷一大片。”
“你怎麽啥都知道?”顧罡韜看著齊浩楠,幾乎五體投地。
齊浩楠得意洋洋地說:“高中下鄉學農的時候,房東家裏就有一杆老土槍,我當時擺弄過,還開了一槍呢!”
“那咱們也可以開槍?”顧罡韜問。
“從理論上可以。”齊浩楠嚴肅地說,“但是窯洞裏很潮濕,火藥受潮可能就打不響了。”
“咱們試試!”倆人裝好火藥,灌上霰彈,顧罡韜走出窯洞,高高舉起土槍,眯起一隻眼,做著瞄準姿勢。
齊浩楠走上前去提醒:“夥計,最好離眼睛遠一些,這可不是半自動,當心後膛噴火。”
顧罡韜吐吐舌頭,伸展雙臂,讓槍盡量遠離身體,然後埋下頭,運足力氣扣動扳機。隻聽“哢噠”一聲,啞火了。
倆人麵麵相覷,齊浩楠走上前,打開扳機,隻見火藥被壓在後膛裏,毫無動靜。
“受潮了。”齊浩楠歎息一聲,“趁這幾天天氣好,把火藥拿出去美美曬一曬,一定能打響。”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金水溝裏空氣新鮮,又有各種昆蟲,從集市抱回的蘆花公雞很見長,羽毛也豔麗了。每天清早是它最威武的時刻,當太陽從東塬冒出第一縷晨曦的時候,它便會擇一處高坎,踮著爪尖,挺起圓圓的胸脯伸長脖頸。剛學會打鳴的公雞,嗓音很難聽,“喔喔喔”的聲音斷斷續續,喉嚨裏像塞著一團棉花,脖項一圈彩色的羽毛緩緩展開,又緩緩地落下,像盛開的大麗花,更給它增添了幾分英姿。
白天,坡岸上會出現幾隻山羊,它們一邊吃草,一邊把脖頸上的小銅鈴甩得叮當直響。沒事的時候,倆人會來到河溝,坐在岸邊,脫去破鞋爛襪,把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裏。七八米開外的水窪邊,一隻黃鸝正在剔翎修羽,眨著一雙柔和的黑色小眼睛瞅著他倆。顧罡韜吹個口哨,鳥兒拍翅振翼飛了起來。
金水溝像一道天然屏障,外麵的世界離這兒不過四五裏,卻仿佛與世隔絕。
這天傍黑的時候起風了,看樣子似乎要下雨。倆人扒拉完最後幾口飯,便坐在炕上東拉西扯起來。齊浩楠說他看見一隻小鳥是如何豔麗,話題一轉又談起了愛情:“我說罡子,咱這園子也沒有郵遞員,你好多天沒收到她的信了吧。這兒的風景這麽好,幹脆明天我們去趕集,你去把她接來玩上兩天。”
“你這家夥挺鬼的!”顧罡韜做作經狀。
“唉!看把你難受的,想了就去嘛!又不是讓你背山挖河。”
“不行,不行,上次分手時,她出的幾道幾何題我還沒解出來呢,見麵非把我考焦了不可。”
“考焦就考焦,她又不是金剛女菩薩,女人想男人總是藏得很深,特別是你那位,淑女啊!”說著齊浩楠又換了語氣,“反正你倆是遲早的事,這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又沒閑人驚擾,再加深加深。我來負責安全保衛,咋樣?”
顧罡韜笑笑:“你整天為我操心,我倒想問你,你跟咱們大班長到底咋樣了?趕緊生米做成熟飯,免得夜長夢多。再說還有陶部長在那兒監視著呢,你倆定不下來,扯得三個人都雲裏霧裏的。”
顧罡韜的單刀直入,使齊浩楠心中泛起了陣陣波瀾:“你說的是嗬!淘氣是個好姑娘,誰娶了她,一輩子就算燒高香了。隻是一個人隻能娶一個媳婦,要不是的話我就全包了。”
“美死你啊!”顧罡韜踹了他一腳,“要是能娶倆媳婦,陶部長早就歸我了,就憑你那點兒能耐?”
“嗨嗨,咱們說正經的,我這就給大班長寫情書,正兒八經的,讓她一看就痛哭流涕非我不嫁那種,咋樣?”
“這還差不多。”顧罡韜點點頭,“我負責送到,而且保證不偷看。”
天黑了,除過窯洞裏一盞跳動的油燈,周圍漆黑一團。一陣風從門縫裏鑽進來,隨即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顧罡韜拉起了細細的鼾聲,齊浩楠雖然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睡。他輾轉反側,紛飛淩亂的思緒像掠身而過的風,沒有輪廓,沒有重量,卻拽著他走出了窯洞,走進了知青小院,走到了薑溝小學,又飛到了天空,沐浴著太陽的光芒……
齊浩楠翻身起來找出紙筆,打算給辛弦寫信,一不留神把顧罡韜折騰醒了,他看齊浩楠一手握筆、一手握著手電筒,便數落道:“想了就回隊上折騰去,省點電吧!”
齊浩楠和顧罡韜走後,一個多月杳無音訊。一開始的日子,淘氣感到空落落的,原先有那麽多男同學圍著她,不論她心裏對他們怎麽想,但畢竟是充實的,她不喜歡尹鬆的傲慢,看不上天星的油滑,對大孬更是恨鐵不成鋼,但是當大家都離開之後,每個人的優點又一一顯露出來。尹鬆絕對是那種為朋友兩肋插刀的角色,大孬跟著你就像一條忠實的狗,現在隻剩下趙天星了,趙天星像什麽呢?一條忠實的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能夠為我兩肋插刀嗎?好像能夠,又好像不能夠。淘氣弄不明白,總感覺跟趙天星在一起,就像踩著一團霧,腳下不踏實。而趙天星這邊也是倒了八輩子黴,不明不白就成了陶部長的出氣筒,他乖乖順順的還好,好賴有幾口飯吃,要是敢頂碰幾句,淘氣就使性子,一連幾天不下廚,淘氣跟村裏的婆娘狗皮襪子沒反正,有的是吃飯的地方,天星可就不行了,一個大老爺們,整天混飯吃還不叫人笑話死?在家裏,趙天星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他可受不了淘氣這樣的懲罰。有一次下地幹活回來,他用盡了討飯的口氣敲打淘氣的窗戶:“淘氣呀,陶部長呀,煙囪都兩天不冒煙了,我快受不了了,真想叫你一聲媽呀!”
正在洗臉的淘氣“撲嗤”笑了:“你叫呀,叫呀,今後再敢不聽話,再敢頂嘴,我就用這法子治你!”
趙天星確實打心眼裏喜歡淘氣,要不是因為這一點,他也不會咽下這口氣,實在混不下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擰屁股回西安還不行嗎?顧罡韜齊浩楠總會回來的。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走,他要是走了,丟下淘氣自己,顧罡韜回來還不把他捶扁了?再說了,自己也是個男人,不在這非常時期顯露男子漢氣魄,更待何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