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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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孬被捕的消息很快就傳進了尹鬆的耳朵。一直躲在韓城的尹鬆,為了安慰父母,決定鋌而走險回西安。
尹鬆知道這次犯下的案子不小,自己又是主謀,如果被逮著,非坐幾年大牢不可。
遠處傳來汽笛聲,火車緩緩駛進山區小站,還沒停穩,尹鬆就瞄準一個敞開的窗口,像捕獵的貓一般縱身一躍,鑽進車廂。
車廂裏一片嘈雜。過了醍醐,乘務員開始查票了,後麵還跟著警察。尹鬆沒有票,而且負案在身,他緩緩地從7號車廂走到8號車廂,神經卻高度緊張。他不清楚公安的意圖,應該僅僅是查票吧,但是萬一呢?做賊心虛啊,尹鬆責備自己不該搭乘火車,可現在太晚了。
尹鬆已經退到了9號車廂,乘務員跟公安越來越近,車正在全速前進,跳車是不可能的,他用餘光掃視車廂,突然眼睛一亮,瞅準身邊的一個空位,閃身就坐在上麵。
“呀”地一聲輕叫,把尹鬆嚇了一跳,定睛看去是個姑娘,穿著綠色套頭毛衣,脖子瘦長挺拔,支撐著她漂亮的麵龐。
“哎,對不起,把你的腳墊了!”姑娘揶揄道。
尹鬆這才知道自己踩了姑娘的腳,想到剛才的失態,心裏輕輕罵了一聲笨蛋,趕緊向姑娘道歉。
姑娘上下打量尹鬆,從對方那一頭長發、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和髒兮兮的板鞋,認定他是個知青,而且屬於不安分的那種。
尹鬆也在打量對方,從說話的語氣、穿戴舉止看,也應該是個知青。情急之中,他必須相信自己的判斷,於是朝姑娘低聲吼道:“我跟人打架了,黃皮追我!”他的聲音不怒自威。
姑娘反應敏捷,立刻明白了,她望著不遠處的公安,又看看身邊的尹鬆,像哄孩子似的嚷嚷著:“你要聽話,好好睡一覺。”姑娘的舉動讓尹鬆心領神會,他迅速趴在茶幾上,佯裝睡去。
姑娘怕對麵那對農民夫婦泄露天機,又將一把糖果塞到他們手裏。
乘務員來了,姑娘開始在身上找車票,卻怎麽也掏不出來。乘務員拍拍睡著的尹鬆,姑娘趕緊說:“那是我同學,睡著了,發燒呢!”
“票呢?”乘務員跟公安的神情很明白,發燒不關我事,但是車票一定要看。
姑娘終於掏出了一個小本本。
“這是什麽?”乘務員問。
“我是知青,還沒到年底分紅的時間,先撥點兒工分行嗎?”姑娘都快要哭了。
“這,這是火車,沒有這規矩!”乘務員公事公辦。
聽見這話,姑娘心中竊喜,危險已經過去,但是演戲就要演到底:“我們下鄉的地方窮得一塌糊塗,起早貪黑幹一天,一個勞值隻有九分錢,瞧我這男同學,平整土地竟能暈倒在工地,高燒四十度都不肯……”
姑娘用略帶哭腔的眼神,可憐巴巴地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
他們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說:“當知青真是可憐,工分本你收好,你倆的車票就免了。”
緊張的氣氛終於過去,尹鬆抬起頭,朝姑娘送去感激的笑容。
姑娘也朝他回報一個笑,隨即臉微微有些泛紅。
“你救我不怕露餡?”尹鬆問。
“怕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怕。要不是看在知青份上,說不定我還會幫黃皮抓你呢!”
尹鬆笑了:“我沒有看錯,太讓人佩服了,你在哪兒插隊?”
“合陽。”姑娘回答,想了一下問道,“要是剛才我的把戲被識破,你會束手就擒嗎?”
“那要看具體情況了。如果隻是查票,大不了多磨一會兒嘴皮子,再給他個膽,也不敢把我推下去。如果想對我下手,那可就不客氣了。”尹鬆冷冷一笑。
“為什麽?”
“為什麽?難道我會束手就擒?”言罷,尹鬆像變魔術似的從腰裏抽出匕首,“這玩意兒也不是吃素的。”
女知青臉上的鎮靜卻讓尹鬆大感意外。
“哎,讓我欣賞一下你那玩意兒好嗎?”
尹鬆收起匕首,搖搖頭說:“這可不是你玩的。”
“沒勁。”女知青生氣地將臉擰向一邊,嘴裏嘟囔一句,“井底之蛙。”
看她真生氣了,尹鬆用身子擋著,將匕首遞到她手上。姑娘從容接過匕首藏到身後,突然換了副麵孔:“現在我鄭重宣布,這玩意兒屬危險品,必須依法予以收繳。”說罷轉身將匕首扔出了窗外。
“你——”尹鬆勃然變色。
女知青嫣然一笑:“犯得著這樣麽?你下車可以再搞一把。可你聽好了,這是你走向迷途的信號!”她用手指輕輕在尹鬆的太陽穴上點了一下,“現在不是玩這個的時代了。”
她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綠色毛衣下隱約透出乳房的輪廓,烏黑的頭發上插著一枚發卡,單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眼睛,挺直而秀氣的鼻梁,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出自信沉穩。
尹鬆自覺失態,換了口氣誠懇地說:“真夠哥兒們,到西安我要好好地謝你。”
“嗨!跟真的一樣,誰跟你是哥兒們了?我是不忍心讓你落到黃皮手裏,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是何許人呢?”姑娘的眼睛裏閃過一抹笑容,將目光停留在尹鬆臉上,這種專注的目光使尹鬆感到不安,覺得她在透視自己,眼神敏銳而略帶嘲諷。
“我倆像是前輩子的機緣啊!”
“油嘴滑舌。”她忍不住笑了,臉上泛起兩片紅暈,“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發現你身上有不安分的因素。不過嘛,倒是挺個性的。”姑娘聲音很柔和,她望著尹鬆的側影,心想,一路上有這麽個威武的小子做伴,不僅不會寂寞,而且絕對安全。
“嗚——”火車一聲長嘯,在寂靜的山溝裏聽起來格外激昂。外麵下雨了,雨霧中,崇山峻嶺在車窗外迅疾閃過。
為了忘掉自己的處境,尹鬆又開始沒話找話了,他輕聲問道:“你問我是何許人,那你呢?”
姑娘用手支住下巴,靜靜地望著尹鬆,目光清澈如水:“我叫歐陽曼。”
“歐陽曼,這名字挺有詩意。”
“那你呢?”
“我叫尹鬆,新西北中學的,在荔縣薑溝村插隊。前一陣子跟農民打架,傷了人,出來躲一躲。”他不願意提起偷羊的事,在姑娘麵前太不光彩。
“打架,傷人,挺勇敢啊。”歐陽曼用嘲諷的目光望著他。
“我從小就不安分,爬樹翻牆樣樣行,放學回家幾乎都沒走過平路,到農村後就更無法無天了。”他停頓了一下,臉上顯出炫耀的神色,“去年秋天,我和幾個哥兒們用一根繩把胳膊連在一起,橫渡黃河到山西那邊還趕過集呢!”
“是嗎?”歐陽曼來了興致,牽著繩子過黃河,她可是頭一次聽說,她覺得尹鬆身上有一種俠氣傲骨,“要是洪水來了怎麽辦?大浪把繩子衝斷了怎麽辦……”她幾乎一口氣問完了一大串疑問,逗得尹鬆哈哈大笑。
“這算什麽,想聽刺激的,幾天幾夜也講不完。”
“那你就先揀最精彩的講。”
“講是可以講,隻怕把你嚇壞了。”
“不會的,告訴你,我們隊上的男知青偷雞,我還提塊半截磚放哨呢。”
“是嗎?你不怕?”
“有啥怕的,一想到雞腿就不怕了。”
一說到雞,尹鬆一下子來了精神。“為報答你的鼎力相助,我來講一個精彩的故事,好嗎?”
“好,我洗耳恭聽。”
“我曾經有一塊熊貓牌手表,我同學大孬想紮勢,整整給我獻了一禮拜的殷勤,我終於同意他紮兩天勢。”
“當天晚上他就去鄰村偷雞,月亮特亮,當他挽起袖子,將手伸進雞窩的當口,發現手腕上戴著表,他當心把表蹭壞,把表摘下放在雞窩旁的磚台上,偷雞很成功,卻把表……”
歐陽曼瞪大眼睛道:“表,一定是忘在磚台上了!”
“對,你太聰明了。”尹鬆點燃一支煙。
第二天一大早,他壯著膽子敲開了農民家的門,一老頭從門裏閃出腦袋。我那瓜同學抓耳撓腮,“老大爺,你,你家丟沒丟雞?那老頭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
“太逗了,我要是那老頭,頭晃得比他還厲害。”她收住笑容,望著尹鬆。“講呀,車到西安還早呢。”
“讓你見笑了,知青走到哪都冒傻氣。記得我第一次坐這趟西韓線火車,也是跟我那瓜同學,每人提一大旅行袋的雞。坐這趟車的知青沒一個空手。到了中午,更熱鬧,竟不知誰的雞,還‘咯咯咯’下蛋了。這個說是我的雞下的,那個說是我的雞下的,爭執不下,隻有用拳頭一比雌雄。一路上打得難解難分啊。下車了,我那瓜同學捅捅我的胳膊說,夥計,你跟人爭啥,咱偷的雞全是公蛋子。我飛起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你狗日的咋不早說……”
“哈哈哈,真是雌雄不分哪”。歐陽曼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兒喘不上氣來。“冒傻氣,幹傻事,是我們知青的專利。若幹年後,會有人把他寫成小說流傳於世的。”
尹鬆收住笑,悠悠地吸著煙,大膽迎上她的目光,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溫柔的歐陽曼竟是這般另類,此人真不可小視。但是尹鬆並不知道歐陽曼此次回西安的目的,便大大咧咧地問道:“你這次回西安是躲避春耕吧?拉架子車的味道不好受。”
歐陽曼白了他一眼,然後望著窗外,用手指在凝結著淡淡霧氣的玻璃窗上畫出了“西安外語學院”的字樣。
“外院!”尹鬆驚訝得吐了下舌頭。
“是的,我命運不錯,上星期接到的通知書。”
“外院?好家夥。”
“咋啦?”
尹鬆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下:“我現在連二十幾個英語字母都寫不到一塊。”
“你不是笨,是腦筋盡想歪門邪道。”
“你挺會寬慰人的。”
“錯了,我隻寬慰我認為有可塑性的人。”
“那我是可塑之人了?”
歐陽曼嗔道:“你嘛,如果生在古代,可以當個俠客。《堂?吉訶德》看過吧,你做騎士就挺合適。”
尹鬆傻嗬嗬地沒有聽出話裏的味道,還問:“是嗎,請繼續賜教。”
“我哪敢賜教尹大俠啊,我倒是想問問,你這麽一個聰明人,為什麽不走正道?也不曉得你爸爸怎麽教育的。”
“我爸?”這句話說到了尹鬆的痛處,於是一五一十,將老爸如何在“文革”中挨整,自己如何尋仇,又如何被關押,向歐陽曼說了個清清楚楚。
“上學那會兒,我爸天天挨整,哪有心情教育我?插隊後你也知道,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那是個屁話!後來我就出事了,混成如今這模樣。”尹鬆長歎一聲,“我家祖上在上海灘有一座樓,一解放就送給了政府,我爸一腔熱血,從大上海參軍到新疆,後來轉業,我媽是西安人,我爸跟著我媽回到西安,我生在新疆,長在西安,祖籍又是上海,這也是讓我不安分的因素吧!”
“是這樣啊。”歐陽曼眼裏若有所思,沉默了一會兒問道,“冒昧地問一句,你除了打架鬥毆,泅渡黃河,為父尋仇,還有啥別的愛好?”
尹鬆想了想,緩緩道:“其實我最大的愛好是踢球,但是我命不好,要不然,憑我的速度、技術、爆發力,是可以進省隊的。”
歐陽曼深深打量著尹鬆:“不須介紹,我已經看出幾分了。除此之外,你是否還有點兒音話甕聲甕氣的,應該是男中音吧!”
尹鬆朗朗地笑了:“我真不知道我屬於什麽音,但有一點我很自信,唱歌起碼是不跑調的。”
“看我沒猜錯吧?你喜歡什麽歌,民歌還是美聲?”
“別拿我們大老粗開心,我不過高興的時候隨便哼哼幾句,記不住歌詞。”尹鬆字斟句酌,“比如蘇聯歌曲《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很好聽。”
“那你給我唱幾句?”歐陽曼笑盈盈地期待著。
聽見這話,尹鬆半閉起眼睛,開始醞釀感情,他耳邊仿佛響起《三套車》的旋律。他的情緒已經進入了一種氛圍,他把音域調整到中音區,輕聲唱起來: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唱完一節,尹鬆有些激動:“每當我唱起這首歌,那遼闊的草原,波濤洶湧的伏爾加河,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以及趕車人眼裏悲傷的表情,就會浮現在眼前。”
歐陽曼無語,她沒想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歌聲竟有如此的感染力,寥寥幾句話,竟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麵。她凝視著尹鬆,目光中有一種柔柔的光澤。
“看來我對你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還以為你就會打架呢,沒想到你還挺浪漫。真把我搞糊塗了,一個手握利器,隨時要跟人拚命的人,身上竟有那麽多的藝術細胞。”
尹鬆深深地看了歐陽曼一眼:“我說大學生,別捧我了,那叫狗屁藝術。我一個浪跡江湖的人還配談藝術?”
歐陽曼嗔怒道:“你咋這麽不經誇呀!”
隨著一聲汽笛,火車緩緩駛進了西安車站。歐陽曼嫣然一笑:“人生就像一列火車,機遇和緣分會讓許多素昧平生的乘客在旅途中相遇、相識,而在沿途的站台,他們又不得不陸續下車,奔赴自己的目的地,於是就有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幸運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的遺憾。是嗎?”
尹鬆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苦笑道:“走吧,別詩情畫意了,該下車了。都有什麽行李,我來當搬運工。”
“有啊!我正犯愁呢,底下的大箱子你拿得動?”
“能!沒看咱這身腱子肉?”尹鬆彎曲胳膊,來了一個健美姿勢。她感到了他高大身軀和衣服包裹下飽滿肌肉的巨大魅力,內心一陣悸動。
尹鬆抽出木箱,大臂一揮就扛到了肩上,“嗬!裏麵裝的啥玩意,真不輕呢。”
“書。下了三年鄉就這一件寶貝。”
“我還以為是槍支彈藥呢!”
歐陽曼白了他一眼:“本性難移,快走吧。”
談笑間,兩人走出車站,尹鬆緊跟著歐陽曼來到一輛北京吉普跟前。
歐陽曼見到父親,顯得格外高興,她伸開胳膊,擁抱了爸爸,說:“爸爸,我給您領回來了個保鏢,他叫尹鬆,我們一塊的。”
尹鬆放下箱子,笑著點點頭,說:“我該走了。”
“想開小差?”歐陽曼伸手攔住他的去路,“不行!我爸爸說好的,要給我接風洗塵的。”她朝爸爸詭秘地一笑。
實在不好脫身,尹鬆隻好一頭鑽進汽車。
尹鬆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孩子領到家裏,他心裏有些惶惶然。
歐陽曼坐在尹鬆身旁,挨近他的耳朵嘀咕:“我家裏又沒有黃皮,看把你緊張的。等一會兒我媽就把飯做好了,吃了飯我立刻放行。”
尹鬆老老實實地說:“我最怕見生人,就是雞腿放進嘴裏都吃不出味道。”
“豈有此理,滿世界亂跑就不怕見生人了?告訴你,我在家說話可是有權威性的,我爸我媽都聽我的。”
尹鬆堅決地說,“喝完這杯茶我就走。等一會兒你媽回來,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我坐這兒太礙事了。”
“你打算去哪兒?”
尹鬆不假思索地說:“看我爸媽呀,他們這會兒還不知道操心成什麽樣子了呢!”
歐陽曼點點頭,輕聲道:“沒有我掩護,你自己多操心吧!”
聽見這話,尹鬆眼裏露出少有的溫情,他盯住她看了好長時間,直到歐陽曼低下頭。
吃完飯,歐陽曼把尹鬆送到家屬院門口,伸手同他道別:“不管到哪兒,都給我捎個信兒,好嗎?”說完,從衣兜裏掏出五十元錢,不由分說裝進他的上衣口袋,“這點錢微不足道,但可以應急,別逞強了,收著吧!”又遞上一個牛皮紙信封,“裏麵有我家的地址,有空來信。”
歐陽曼的眼睛裏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惆悵……
神秘的動人心魄的一見鍾情,竟是這樣來去匆匆,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發生,又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突然終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