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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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黃河水一夜的咆哮,人們站在塬頂上看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道路沒有了,灘地變成了一片汪洋。人們從露在水麵上的一行電線杆,辨認出河灘的位置。樹梢露在水麵,一堆堆漂在水麵上的柴草、衣物、家具,在波濤中起伏,順流而下。
    一具具屍體在水裏漂流,有的抱著一根檁條,有的背上還綁著木箱,大多數屍體都是赤條條的一絲不掛……
    暴雨過後又變成了綿綿秋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薑溝村籠罩在一片濛濛水霧之中,地上到處是淙淙的流水,又稠又黃的水流順著溝溝道道或急或緩地向低窪處湧去。
    沉寂的知青小院,籠罩在一片死亡的氣氛之中,顧罡韜心事重重地倒在土炕上。自從昨天早上送走了黛微,仿佛有一種預感,心裏一直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這是一場百年不遇的災難,黛微那裏不知道怎麽樣了,他得不到任何消息。
    臨近中午了,雨還沒有停歇的跡象。雲層很低,壓得人喘不過氣。天星和淘氣串門子去了,浩楠和辛弦被大雨阻隔在縣城,一時半會兒不能回來。他穿上雨衣,想去外麵透透氣,順便買包香煙。
    人往往有時候會對最親近的人的遭遇產生一種直覺,雖然他們不能見麵,甚至遠隔千裏,然而這種直覺對事情的判斷往往非常準確。不知道為什麽,幾乎一夜未眠的顧罡韜突然預感到黛微是來向他作最後道別的,她走了,雖然她什麽都沒有說,但是那就是永別!
    由於下雨,供銷社裏擠了很多人,他要了一包“寶成”煙,本想再買點別的,因為空氣汙濁又走了出來。剛準備下台階,突然聽到遠處有人急促地喊他。顧罡韜回頭,看到趙小安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罡子,不好了!”
    顧罡韜本來就心煩意亂,看到趙小安的狼狽相,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吼道:“你咋呼啥呢,有話就說!”
    趙小安跑到跟前,甩甩濕漉漉的頭發,穩穩情緒說:“剛才去找你,院子一個人都沒有,估計你來這兒了。”他目光怯怯地望著顧罡韜,“聽說昨天發洪水咱公社死了三百多個,高坎一個大隊死的人最多,一次就衝走了四十多個!”趙小安平時說話就不利落,一著急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了。
    望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顧罡韜隻好安慰道:“沒人逼你,慢慢說,慢慢說。”
    “聽……聽說還衝走了一個女知青!”
    “女知青?”顧罡韜眼睛一瞪,兩道濃眉緊鎖,這是他發作的前兆,“你說這話,是啥意思?”
    望著顧罡韜惡狠狠的神氣,趙小安絆絆磕磕地說:“這……這就不清楚了,反正是衝……衝走了個女知青。”
    顧罡韜扳過趙小安的肩膀,直勾勾地盯著他:“你真是個廢物,連個囫圇話都不會說!”
    在顧罡韜的威逼下,趙小安仿佛自己做了錯事,甚至就是自己謀害了那個女知青,急得滿臉通紅,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其實,真正的爆炸性消息是供銷社門前幾個社員的對話。
    “唉!這場大水太怕人哩,高坎公社死的人最多,聽說還有個洋學生。嗨,娃真可惜,都考上大學咧。”
    刹那間,顧罡韜像被流彈擊中,大腦一片空白,足足有五分鍾的時間,才漸漸恢複了理智,他心裏喃喃著:“高坎公社……洋學生……”他三下兩下脫掉雨衣,甩給趙小安,徑直向黃河灘奔去。一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跌倒了再爬起來,踉踉蹌蹌跑到塬頂,隻見烏雲在頭頂翻卷,寬闊的河灘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水麵,仿佛整個大地都向深淵滾落……
    顧罡韜孑然一身,佇立在塬頂。他身上糊滿了泥漿,赤著一隻腳,左手抓著一隻泥乎乎的鞋。他臉色烏青,眼露凶光,要是有路人忽然望見他,準會以為是黃河灘的孤魂野鬼。
    不知道傻傻地站了多久,顧罡韜才滿身泥漿地返回知青院,屁股還沒挨著炕沿,就聽到院子裏腳踏在泥地上的啪噠聲,腳步聲直響到屋簷下,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顧罡韜暗忖著,等待屋門被推開的聲音,但屋門沒有動,過了很久,才聽到“嘭”地一聲,門被推開了。眼前出現的人讓顧罡韜呆若木雞,一向活潑可愛的淘氣幾乎變成了女鬼,她臉色煞白,目光呆滯,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臉上,渾身上下都在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龍襪沾滿了泥漿。淘氣茫然地瞅著顧罡韜,動了動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她緊盯著他,緊緊咬住嘴唇,最終,壓抑不住的哭聲還是從牙縫裏爆發出來。
    顧罡韜仰麵躺在炕上,兩眼呆呆地望著黑洞洞的屋頂。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雨停了。濃黑的烏雲仍然沉甸甸地堆積在空中。齊浩楠和辛弦從縣招生辦回來了,看到他們,顧罡韜忽地從炕上跳下來,兩隻手像鋼鉗般緊緊抓住浩楠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草似的久久不肯鬆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像在燃燒,他希望齊浩楠能親口告訴他,黛微遇難全是謠傳,是一場虛驚。辛弦怯怯地躲在齊浩楠的身後,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齊浩楠呆若木雞地站著,兩股熱淚從臉頰奔湧而下,兩人猛地抱在了一起。淘氣無法控製地撲向了辛弦,用沙啞的嗓音哭喊著:“黛微呀……”辛弦隻覺得暈眩重滯,四肢無力,淚痕掛在她的眼角,她跌坐在炕沿上,讓壓抑已久的悲痛嚎啕著爆發出來……
    第二天中午,顧罡韜、齊浩楠、辛弦、趙天星、淘氣一起來到了高坎村。一路上,東南風吹得一陣緊似一陣,天空中烏雲散開,大有放晴之勢,原野上繚繞著霧氣,飄飄悠悠地彌漫到塬頂。
    高坎村的青壯勞力一次就死了四十八個,整個村子被此伏彼起的嚎哭所淹沒。顧罡韜在黛微的老房東和大隊幹部的陪伴下,來到了緊鄰村東邊的田野中。
    為了讓死者的親人們有個祭奠的地方,生產隊連夜堆起了四十八座衣冠塚,每個墳墓前立著一塊二尺多高臨時製作的墓碑,黛微的墳塚在最東邊,可能是因為死者的特殊身份,黛微的墓碑顯得更大一些,上麵寫著“貧下中農的好女兒黛微之墓”。
    顧罡韜來到墓前,齊浩楠緊跟在後麵,他擔心顧罡韜會過於衝動,幹出什麽傻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此刻的顧罡韜非常鎮靜,他站在墳墓前,仿佛泥塑木雕,一動不動。看著墓碑上的一行字,黛微的形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孩啊,她好像永遠也不懂得憂愁,即使哭泣都顯得那般可愛。高興的時候,她會俏皮地歪著頭,露出甜甜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玉蘭花……顧罡韜耳旁響起黛微熟悉的聲音:“罡子,我知道你是條漢子,一定要珍重啊!我會在一個非常寧靜的地方永遠等待你……”
    淚水溢滿眼眶,顧罡韜強忍著一觸即發的傷慟,透過薄薄的淚霧,他仿佛看到黛微就躺在墓穴裏,安然入睡。
    她永遠地離他而去了。過去、現在、未來,整個生命中的全部悲痛凝聚在了這一瞬間,人生最寶貴的一切就這樣早早地結束了嗎?顧罡韜再也不能控製自己,他狂吼一聲撲上墳頭,壓抑已久的悲痛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顧罡韜怎能不悲痛欲絕,這些年來,他和她深深地相愛著,剛剛嚐到情愛的禁果,命運之神卻把她拽走了。黛微的死猶如宇宙間的黑洞,把他的精神、他的力量,以及他的希望和憧憬,瞬間拖入萬丈深淵!
    風吹著墳頭上的花圈窸窣飄搖,祭奠的人們陸續散去,淒冷的墓地裏隻剩下顧罡韜、齊浩楠、辛弦、淘氣和趙天星。
    就要離別了,顧罡韜在心裏默念:黛微,可憐的黛微呀,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你靜靜地待著,不要怕,不要覺得孤獨,我會時常來看你的……
    顧罡韜像得了場大病,深陷進眼窩的雙眸,蒙上一層絕望的灰翳,陌生人乍一看到他,都會暗暗嚇一跳。黛微死了,他也像要死去,有一陣子看上去他真的像是活不成了,躺在炕上連喘氣都呼呼作響,眼睛一天到晚半閉著,也不吃東西,每次都是趙天星和淘氣把他拉起來,強迫他吃兩口飯。
    顧罡韜足足在炕上躺了一個星期,學校報到的日期不容耽擱,辛弦和浩楠都走了,這一星期裏,淘氣和天星天天守著他。為了調整他的心態,把他從悲痛欲絕的泥潭裏拉出來,淘氣總是變著法兒翻新花樣,捏煮餃給他撈第一鍋,攤煎餅給他嚐頭一張,連剛啟籠的紅苕都給他揀皮最紅模樣最順眼的。
    遭此打擊,顧罡韜常常自怨自艾:母親為什麽要生下我來,不生下我,我在人世間不就不必遭這份罪了嗎?下鄉以來,他時時遭受陳長太有形無形的欺辱,久而久之,甚至已經習慣了自己所處的屈辱地位。盡管他心裏頭也曾氣惱,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回感受到無邊的絕望,他甚至想要殺人。不是嗎?失去親人的痛苦,艱苦清貧的生活,繁重的體力勞動,精神上的苦悶,心靈深處錐刺般的創傷,不可預知的未來,使得隻有二十二歲的顧罡韜滋生了可怕的念頭。
    當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小屋裏,在煙霧中逃匿自己的時候,有好幾次他似乎感覺有人敲門,感覺外麵有人輕呼他的名字,當他跳下炕去開門的時候,門外卻空無人影。
    一段抽筋剔骨的日子終於熬過去,顧罡韜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從早到晚除了吃飯,嘴都懶得張一下,總是默默地坐在那兒發呆,記性也差了,常常套好大車,還找不到吆牲口的鞭子,沒精打采地坐在車轅上,無力地晃動著鞭子,尤其是那雙眼睛,所有凝聚著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太陽底下曬蔫的茄子。
    中秋之夜,天空一碧如洗,吃罷晚飯,顧罡韜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信步來到村外的穀子地裏,躺在剛剛收獲過的田埂上,任憑呼呼的野風吹亂他的頭發,恍惚間,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隱隱的哭泣聲,聲音若有若無,滲透在四周的空氣裏。他驚疑地揚起頭,“噢,是樹葉抖動的聲音”,他自言自語著,從懷裏摸出了心愛的口琴,想讓風兒把他的琴聲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
    不知什麽時候,皎潔的月色漸漸變成了一群繽紛的蝴蝶,在他麵前翩翩起舞,驀然間,蝴蝶組合成了一張美麗的臉龐。這是黛微的臉,她調皮地對他微笑著,連眼睫毛的顫抖都能感覺到。她嘴裏呢喃著什麽,但沒有聲音,這好像是她過去某個瞬間的形象……
    顧罡韜拚命向她喊叫,但發不出聲音。不過,她肯定會看見他的淚水……雖然他在聲嘶力竭地哭喊,那張迷人的笑臉依然隨著蝴蝶飛去,最後消失在一片繽紛之中……
    天空,原野,又恢複成原來的模樣。皓月當空,四周一片靜謐,顧罡韜全身顫抖起來,他強迫自己坐在田埂上,雙腿盤得緊緊的,雙手握在一起,夾在兩膝之間,這樣子仿佛是在向神靈祈求什麽。終於,他的耳朵裏傳來隱隱約約的波濤聲,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夾雜著刺耳的呼嘯。他一動不動,抬起頭,看見遙遠的黃河灘上亮起一片光點,這一顆一顆像玉珠般的光點慢慢連成了一個很大的光環,光環向他這邊移來。他漸漸看清,光環中站著一個少女,確實是一位少女。然後,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陷入一片黑暗。
    顧罡韜猛地跳起來,發現月亮已經高高掛在天際,夜空中星星在閃爍,遠處黃河的濤聲似有若無。
    他的心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從頭到腳淌著虛汗。發生了什麽事?他問自己。剛才那一切為何如此蹊蹺,是不是做了一場夢?
    一種無名的恐懼襲遍他的全身。他抖了抖身上的土,摸索著向村子走去。
    月光下的曠野闃無人跡,滿目荒涼。仿佛走到盡頭,再多跨出一步,便會掉進另一個世界。那麽,人從這一個世界走到另一個世界竟是如此簡單嗎?從陽間到陰間不過是一步之遙啊!
    知青小院的門虛掩著,顧罡韜輕手輕腳地推開,踮著腳尖走回自己的小屋,屁股還沒挨上炕沿,屋門就吱地一聲開了,淘氣端著一盆熱水走來,輕聲說道:“你走累了,好好泡泡腳,天不早了,明天還要幹活呢!”
    顧罡韜像個聽話的孩子連連點頭,一股暖流直衝心房。淘氣關愛的舉動,使他又聯想到了剛才的夢。他感到今天沒白轉悠,無論這是一場夢還是什麽,今後他都能以更豁達的態度來看待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