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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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元旦前夕,有消息在薑溝村流傳開來,原在薑溝二隊插隊的洋學生齊浩楠要回公社當副書記了。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本來公社上任一名書記和老百姓沒有太大的關係,隻因為他曾經是在這兒插過隊的洋學生,便立刻成了爆炸性新聞,成了人們田間地頭、茶餘飯後議論的焦點。
四年前,齊浩楠從這裏走向大學,他沒有忘記和村民們分手時說的那句話:“你們放心吧,大學畢業,我哪裏都不去,我齊浩楠還會回來的!”他沒有食言,他真的回來了,而且要成為幾千口人的當家人了。
坐在開往荔縣的北京吉普裏,齊浩楠思緒萬千。大學畢業不想方設法留在城市,卻主動申請到農村去,而且還是貧瘠的渭北旱塬,這在外人看來真是腦子進水了。當然也有人說這小子聰明,野心大,給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快捷的官場升遷路。這些話齊浩楠都知道,他付之一笑,心裏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我腦子既沒有進水,我也沒有官癮,我隻是要把理想付諸現實,同時檢驗檢驗自己的能力,至於官位,沒有當然不行,但那是次要的。
他又想起辛弦。大學畢業待分配的幾個月裏,在辛弦的催促下,他們舉行了婚禮。齊浩楠本來不打算結婚,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一定要先立業後成家。“我現在不名一文,事業無成,怎麽能夠擔當起家庭的責任?”他半開玩笑地對辛弦說。
辛弦卻有自己的理由,她說,錢不是問題,她已經發工資了,而浩楠的等待分配也是短暫的。說到這裏,辛弦含情脈脈地看著浩楠說:“最重要的是我要給你一個家,一個遮風避雨的港灣,累了你可以在這裏休息,煩了你可以在這裏傾訴。我沒有別的要求,惟一的要求就是你將來不論什麽時候回來,一定要先回我們自己的家。”
說到這裏,辛弦已經有些不能自抑,她用雙臂柔柔地纏住男人的脖頸,喃喃低語:“浩楠,我們結婚吧,我愛你。”
他又想起新婚之夜的辛弦。客人走了,屋裏瞬間安靜得有些異樣。辛弦關掉大燈,然後鑽進衛生間,浩楠隻聽到裏麵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當辛弦再度出現的時候,隻見她穿了一件雪白的睡衣,襯托著緋紅的臉頰和一頭烏發,越發顯得如夢如幻,仿如仙女。
齊浩楠上去就來了個熊抱,卻被辛弦輕輕推開:“去衛生間,睡衣都準備好了。”
齊浩楠來到衛生間,三下兩下便草草完事。他站在床前,辛弦的一雙眼睛如同皎潔月色下的星光,朦朧而略顯迷醉。她掀開被子,齊浩楠看到雪白睡衣下的一對乳房,隨著急促的呼吸而隱隱起伏。
“過來。”她向他伸出雙臂,隨手關掉了床頭燈。
吉普車猛然一顛,齊浩楠的頭重重地撞上車頂。司機不好意思地笑了,連聲說對不起。齊浩楠摸摸腦袋,看到車窗外是一片熟悉的景色,薑溝到了!
齊浩楠腳跟剛一著地,他的農民朋友們便蜂擁而至,公社的院子裏一會兒就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們一臉好奇,也充滿疑惑。
齊浩楠從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蔫秧子,上前緊緊握住他那雙粗糙的手:“蔫秧子叔,幾年不見,身板還這樣結實,還能記得我吧?”
“記得,記得。”蔫秧子拍著他的手背,“還是城裏的水養人,你比從前高哩,白哩,也胖哩……你住馬號的頭一天晚上,還吃我一塊烤紅苕哩!”
齊浩楠哈哈笑了:“記得,記得!”
“哎呀,浩楠當上大官,要記著還有嫂子的一份功勞哩。”
聽到這耳熟的聲音,齊浩楠驚喜地踮起腳尖。利利落落的雨花擠出人群,站在了齊浩楠麵前。流逝的歲月好像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也許是過去他並沒有把她看得很清楚。和他記憶中的雨花比較,似乎胖了一點,臉色比過去好了許多,在齊浩楠眼裏,她甚至比過去更年輕了。
齊浩楠上下打量著雨花:“呀,嫂子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雨花臉上飛起紅暈:“浩楠呀,還記得你在嫂子家吃煮餃的事吧!那天你咬到啥哩?”雨花目光直直地看定齊浩楠,語氣卻像是說給大夥聽的,“坐了一炕的人吃煮餃,包在裏頭的那個分分洋偏就讓他給咬上哩,浩楠他能不當官嗎?”
齊浩楠的臉紅了,他下意識地摸摸嘴:“是呀,你那個分分洋,硌得我的牙現在還疼哩!”
最初的說笑過後,齊浩楠轉變了話題,他問站在身邊的墊窩狗:“你爹現在還趕大車嗎?”
“除過睡覺,鞭杆子就不離手。”墊窩狗話音沒落,人群外果真響起了清脆的鞭聲。大家擰過身去。胡日鬼像個老頑童,貓腰閃到齊浩楠身後,猛地將他抱起來轉起了圈圈。人群更加熱鬧了,齊浩楠滿臉通紅地摟著胡日鬼的雙肩:“日鬼叔,你都是當爺的人了,咋越活越年輕咧!”
“浩楠,有你給咱做當家的,我還能再趕幾年大車哩,走!叫你嬸給你做臊子麵去。”
“行。”齊浩楠握住他的手說,“日子肯定過紅火哩,說話都帶著剛氣。”
胡日鬼憨憨一笑:“日子過得再受活,也比不過你們城裏人。”
“叔,話不能這樣說,要說委屈,你們才是最委屈的。城裏人鄉裏人,隻要是中國人,將來都應該過上紅火日子!”
人群中有個臉膛黑不溜秋、目光呆滯、懷抱稻草人的小夥,也在端詳齊浩楠,望見胡日鬼和他親親熱熱的樣子,像是突然來了靈氣,他甩去稻草人,猛地撲上去抱住齊浩楠的一條腿。這一舉動把齊浩楠嚇了一跳。當他抬起髒兮兮的臉膛,露出參差不齊的兩排黃牙“嘿嘿”一笑,齊浩楠才認出他是蔫蛋子,他趕緊扶起蔫蛋子,一股悲憫之氣從心頭湧到了喉嚨。
傍晚時分,齊浩楠送走最後一撥前來拉話的鄉親,獨自來到村頭散步。望著眼前熟悉的田野、溝壑,他的內心彌漫著激情與溫馨。是的,無論前麵等待他的是什麽,他終於踏上了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
齊浩楠對自己所要擔負的使命,心理上是有準備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麵臨的,將是繼合作化以後農村所經曆的又一次巨大變革。
齊浩楠漸漸適應了新生活。白天搞摸底調查,晚上和農民朋友促膝談心拉家長,他的足跡踏遍了薑溝的溝溝坎坎,人人都在議論分田到戶,喜形於色,卻使薑溝大隊的頭麵人物陳長太如坐針氈。
黃土高原的第一場春雨來臨了,剛剛在縣裏開罷“三幹”會的陳長太沒有直接回家,而是獨自一人踏著泥濘,冒著淅瀝春雨趕到引黃灌渠。
幾天前,他參加縣“三幹”會時見過齊浩楠一麵,這個毛頭小子打盹兒的工夫就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還聽說他此次走馬上任,就是具體領導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實施。
陳長太穿著老棉襖,倒抄著手,邁著方步來回溜達著。偌大個世界,也許隻有這兒能勾起他美好的回憶:幾年前,在人山人海、天寒地凍的修渠大會戰中,他創造了足以記錄那段曆史的口號:天不亮不到工地不叫大幹,到工地不光膀子不叫大幹。那年頭,他隻要吼一嗓子,跺一下腳,這塊土地也會顫動的。在那寒風凜冽、紅旗飄飄、號子震天的日子裏,他不時地用大喇叭鼓動著民兵的士氣,大有一呼百應、排山倒海之勢。二十餘年的“寨主”生涯,他用手中的權力震懾著這塊土地,也改造著這塊土地。想起這些,一股自豪便油然而生。如今,那樣的場麵就像這嘩啦啦流淌的渠水一樣一去不複返了,隻有在記憶中回味著昔日的風光與輝煌。
世事真的變了?僅僅幾天時間,那些昔日指東打東、指西打西的人都變得不聽使喚了,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權威如日落西山般搖搖欲墜。
一股寒風襲來,陳長太不由得打了個寒戰,解下長長的腰帶再重新係緊。
他已經感覺到改革的勁風呼呼地刮來,可還是無法心悅誠服地接受這一事實。這些日子,他像一根粗壯的頂門杠,頂著這股強勁的風。
他根本不去想,聯產承包之所以受到廣大群眾的擁護,並不是某一個人的想法,是農民的迫切願望匯流而成的勢不可擋的潮流。
陳長太抬頭望望天空,雲層先是低低地掠過地平線,然後在毫無覺察間就將高原籠罩住了。暗綠色的麥田上空,穿梭翻飛著無數隻灰色的麻雀,歡快地鳴叫著。空氣中含有潮濕的土腥味,齊刷刷的小麥在歡快地迎接雨的降臨。
三天過後,薑溝村就亂成了一窩蜂,仍然轉不過彎的陳長太一反常態地在高音喇叭上宣布:
“社員同誌們,我作為一名老黨員,對聯產承包責任製的號召一千個擁護,一萬個同意,對新一屆公社領導班子的工作,全心全意地支持。但是由於我年老多病,力不從心,從今天起我宣布辭去大隊支書職務,誰願咋幹就咋幹,誰想咋分就咋分!”
陳長太顯然失去了理智,將話筒重重地摔在桌上,“嗵”地一聲巨響,像炸雷在薑溝村上空炸開了……
陳長太沒按組織程序而憤然辭職,給整個大隊和臨近的村子造成了混亂局麵。
齊浩楠原先插隊的第二生產隊,更是洋相百出。分土地的時候,盡管采取抓紙蛋的辦法,但由於等級分得不細,抓完紙蛋還沒有到地裏丈量,許多人就臉紅脖子粗地吵開了,幾戶勞力弱、人手少的還從附近喊來了幾個彪形大漢瞪眼叉腰地橫在村口。
分大牲畜和生產資料的時候,情況就更混亂了,運氣好的在笑,運氣不好的在咒,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放聲嚎哭。
為了一根鞭子,胡日鬼跟賀隊長的兒子你拉一頭,我扯一頭較上了勁。“哢嚓”折成了兩截,氣得胡日鬼一揮手,幾個虎仔衝上,一陣拳腳就把那小子打翻在地。賀隊長氣得捶胸頓足,胡日鬼手握斷鞭杆,眼眉皺成了一疙瘩,眼睛急切地搜索著。他猛一抬頭看到歪脖槐樹上的銅鍾,眼睛頓然一亮:“這家夥可是純銅的,把它賣了,牽不回一匹騾子也能買它個驢。”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指揮著兒子,從家裏抱來被褥厚厚地鋪在樹下,雨豹爬上樹,一榔頭砸斷了係鍾的鐵絲,一家人如餓虎撲食般抓住還在滾動的銅鍾,抬起就往家裏跑。
胡日鬼前腳走,陳跛子後腳就到了,他手拿一卷繩索,和兩個兒子氣喘籲籲跑到樹下,仰頭一看銅鍾不翼而飛,氣得衝著兒子破口大罵:“把你娘日的,看你一個個沒神的胎子,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馬號的原主人蔫秧子手氣不錯,打開手中的紙團一瞧,捏了頭草驢,他笑哈哈從槽裏將草驢牽出。站在拐角的蔫蛋子望見老爹牽著大草驢,撲遝撲遝地攆上來。他嫌驢走得慢,“嗚——”地怪叫一聲,揮起稻草人在驢屁股上拍了一下。草驢驚嚇得一揚脖子,蔫秧子毫無防備,一下摔了個“前爬坡”,被驚驢重重地踩在腰上,等亂糟糟的人群跑過來,蔫秧子已疼得昏死過去。蔫蛋子嘿嘿笑著抱著稻草人追趕草驢去了……
一旦失去了正確的引導,好事也會變成壞事。農民們不惜將一件完好的東西變成廢物,也要均等地分上那麽一塊或一片,實在不能分就砸爛!反正我用不成你也別想用!集體的磨麵機、紮草機都分解成了一堆廢銅爛鐵,像割肉似的一人抱一塊走了。
手氣不佳的,眼看沒啥分,幹脆氣急敗壞地跑到公路上去砍樹,不考慮這些樹木是否成材,哪怕隻有胳膊粗,拉回來能燒頓飯也算是自個兒落的。
對於陳長太來說,眼前的情景像噩夢一般。沒有考慮後果的憤然辭職,如同一次大爆炸,把他自己也掀翻在地。
在人們幾乎忘記一切而發瘋似的謀光景的時候,薑溝村恐怕隻有陳長太仍然在關心著“國家大事”,他時常懷裏揣著收音機,伸長耳朵聆聽著來自北京的聲音。他每天都要把報紙拿回家,一張張往過看,指望在字裏行間尋找某些恢複到過去的跡象。但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社會看來不但不可能恢複到原來的狀態,而且似乎離過去越來越遠了。
晚上喝罷湯,陳長太鬼使神差來到大隊部,噢,他是來開會的。不過半個月前,他還幾十年如一日地幾乎每天在這裏主持開會,經常是深更半夜,現在他又來到了這裏。可是,會議室門上那把冰冷的鐵鎖提醒他:這裏不再開會了!
他就像個患夜遊症的人一樣,蹣跚著走過昏暗的村道,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滿腹的牢騷和委屈無處傾吐。這時,背後突然亮起一束手電光,陳長太不由得駐足,憤憤地低吼了一聲:“誰?”
“老支書!是我呀,齊浩楠。”
陳長太先是一愣,很快恢複了理智。
“深更半夜你照來照去,不是抓賊娃子吧?”陳長太板著冷冰冰的麵孔。
“老支書,幾年不見,您說話還是這麽有意思,我想找你諞一諞。”
“找我?一個人嫌狗不愛的下台幹部?”
齊浩楠比陳長太能高出一頭,他俯身拍拍陳長太的肩膀,朗朗地笑開了:“幾年沒聽到家鄉話了,比喝茅台還醇啊……老支書,我想跟你這位老革命坐一坐。”
陳長太遲疑了一下,冷冷地說:“到你那兒坐,門樓子太高,讓人盯見了,會說我溜你尻子;到我那兒坐吧,怕礙你的身份,有拉你下水之嫌。”
“老支書,‘怕’字不該出自一個老革命之口啊。論年紀,你是我的長輩;論資格,你是老革命。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啥可怕的?”
沉默了片刻,陳長太還是不失體麵地把齊浩楠引回到家裏,態度也變得稍稍熱情了。
“小齊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家你來過一回。”
“老支書記性真不錯,那次是為上抽黃工地的事。”
“對咧,對咧,你想把那個叫顧罡韜的換下,整整磨了兩個小時的嘴皮子。”陳長太吸著水煙鍋,他望著彌散在額前的一縷煙霧,“你那個姓顧的同學,脾氣我喜歡,要是在戰爭年代,是個將軍坯子。”
齊浩楠微微一笑,怕傷了陳長太的自尊,沒接他的話茬。
氣氛漸漸緩和了,陳長太反倒有些按捺不住:“齊書記,有啥事你就直截了當說吧。”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齊浩楠莊重地說,“咱薑溝村分田分地都分成啥樣了!老支書,承包責任製的推廣實施,不在我齊浩楠有多大能耐,那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是黨中央的決策。我腳跟都沒踏穩,你就在大喇叭裏喊響了。”
陳長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不敢直視齊浩楠的目光。
“我說陳書記,你是受黨教育多年的老黨員,又是經曆了抗美援朝戰火洗禮的老戰士。”齊浩楠心平氣和地說,“農村土地製度改革,是建國以來重大的經濟體製改革。中國是世界上農村人口最多的國家,有八億農民,占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而這八億中有兩億多的人吃不飽肚子,另有六億也僅僅混個溫飽而已。建國都三十多年咧,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陳長太漸漸抬起頭,打起了精神:“你是念過大學的人,有些話我說不好,但是能品出話味兒!那年代真是怕怕呀,我在金水溝裏種了一坨果子樹,硬說是資本主義的尾巴,要不是我老資格撐得硬,早砍球光哩!”
“對呀,農民們連種什麽、怎樣種的權力都沒有了,哪還有什麽勞動積極性?尤其當收獲季節來臨,眼睜睜看著一袋一袋的糧食被收繳,僅僅剩下口糧時,又有誰會體會大夥兒心中的滋味呢?”
“那你說,國家下一步的打算是啥,咱農民還能有多大的奔頭?”陳長太開始用謙和的目光望著齊浩楠。
“有啊,奔頭大得很呐。”齊浩楠來了精神,“農村經濟體製改革的第三項內容是鼓勵、支持農工結合、農商結合、農科結合、農貿結合。咱們農民有了更加廣闊的發展空間,退可依賴土地,進可操作百業,大家的命運將會掌握在自己手裏。”
陳長太臉上浮現出喜悅的表情,“小齊,不,齊書記,你這一席話,像捅火棍,讓我肚子裏的火焰噴出來哩。從明天開始,隻要你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抵上用場,你就盡管言傳!”
第二天一大早,齊浩楠就和陳長太一起來到了二隊的老槐樹下,準備打鍾集合社員。齊浩楠一抬頭,卻不見了鍾的蹤影。陳長太一看這情形說:“齊書記,你在這等著,我知道是哪個驢日的幹的。”
陳長太徑直來到胡日鬼家,把還沒起床的胡日鬼吆喝起來。一起跟來的齊浩楠一眼看到擺在炕頭上的銅鍾,又好氣又好笑:“好俺日鬼叔,你是不是窮瘋咧,猴急哩,為啥把鍾卸下來放在你屋?”
陳長太大聲吼道:“快去!咋卸下就給我咋安上,要不,這回分財產,你連一根麥秸都休想分到!”
胡日鬼眯著眼,用沙啞的嗓音道:“你一大早來,為啥光盯著我,跟我過不去是咋哩?”
“就盯你!”陳長太一把揪起胡日鬼身上裹的破被子往牆上一甩,胡日鬼光著身子,兩眼直愣愣地說不出話來,陳長太指著他大聲吼叫著,“你能把它卸下來就能把它安上!”胡日鬼一愣,不服氣地嚷道:“在台上,你放個屁,俺都要拿口袋接上,你都下台哩,還還管這事幹啥?”
“你……你咋總想在我脖子底下接血,跟我過不去!”陳長太氣得滿臉通紅,“吧唧”一巴掌扇在胡日鬼屁股上,“你還無法無天了?我就是要管你,咋咧!”
齊浩楠一把拉過陳長太,低聲道,“日鬼叔!咱可不能讓大夥兒給看扁了呀。快讓幾個小子把鍾給安上,不然可是啥都分不上了,我說話是算數的!”齊浩楠拉著陳長太走出大門。
胡日鬼早領教過齊浩楠的脾氣,腦子轉悠了一圈,抬腳踹醒了還在呼呼大睡的小兒墊窩狗。不大一會兒工夫,薑溝二隊上空就響起了沉寂了多日的鍾聲,人們搡胸掖懷地跑來,發現敲鍾人竟是齊浩楠,不禁都呆愣了片刻。齊浩楠縱身一躍,站在他熟悉的半截碾盤上。
“鄉親們,四年前,我以一個普通社員的身份從這裏走向了大學,如今我回來了,是來為咱鄉親們辦事的!如今黨和政府讓我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這是農業生產形式的一次革命,是富國富民的大舉措。我們不要以為分牲口、分田地、分財產,就分得啥都沒有了,分得啥都不要了。兒子大了要另起爐灶、要分家,這是天經地義的,但它不是分得亂七八糟,分得連當家人都不認了。我說的這個當家人不是我齊浩楠,也不是我們的老支書,是我們的黨,我們的政府。咱們要在黨的政策指導下有條不紊地進行改革。最後,我還要申明一點,陳長太同誌雖然辭去了村支書職務,可他仍然是老革命、老黨員,永遠是我們應該敬重的人!”
陳長太朝大家揮揮手,提高嗓們道:“社員同誌們!齊書記的話是抬舉我,我臉都發燒哩。我是為黨工作過多年,為群眾辦過事、出過力、流過汗,可我沒有為黨站好最後一班崗!前些日子,我腦子受潮哩,給村裏造成了混亂局麵,是齊書記幫我端正了思想,糾正了錯誤。現在,我以一名普通黨員的身份表示,一切按上級領導的意圖辦事,黨叫咋分就咋分!”
村民們鼓掌叫好。
薑溝村從這一天起,各隊很快成立了“聯產承包責任製”領導小組,選拔一批在群眾中口碑好、私心小的幹部作為骨幹。他們把土地按溝、壑、塬、川、水、坎、渠地和陰麵陽麵、遠近分類分級,牛、羊、驢、馬、騾以等次作價,耙、犁、鞍、鍁、鍘刀、木杈、簸箕以及架子車、石磨、柴油機、粉碎機、磨麵機也統統按好壞折成錢,土地按人分,牲畜作價後按人勞比例拉平分,差價互相找補,生產工具按價出賣給個人。
在齊浩楠的提議下,大隊幾個主要領導都多分了五分地。考慮大隊原支書陳長太在後來的工作中能積極配合,認真工作,齊浩楠當即宣布,給他多分了八分地。主要是考慮這些幹部以後開會和其它公務誤工一律不再付報酬,所以一次性徹底解決,不留尾巴。
如同一場重大戰役一般激烈,忙亂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薑溝大隊的聯產承包責任製在全縣率先落實了。
但齊浩楠心裏並沒有輕鬆下來,他又在考慮第二著棋的走法:怎樣才能盡快讓這片貧瘠的土地披上綠色的盛裝,讓村民們走上致富奔小康的大道。
春耕開始了,所有家庭都忙成一團。一家一戶的出工,人們感到既陌生又新鮮。從今往後,自己的命運就要靠自己掌握,再沒人耍奸溜滑磨洋工,全都一頭紮在自己的責任田裏。
蔫秧子被驢踩傷後,好多日子直不起腰杆,開始他沒在意,疼得厲害了就吃幾粒止痛片,硬是咬著牙一天天往過挺,直到撂倒在炕上,才把那頭草驢便宜賣掉去看醫生。診斷結果是腎髒破裂,已經到了活天天的時刻。
齊浩楠從胡日鬼那兒聽到這個消息就趕到蔫秧子家裏。
在一間汙穢的小土屋裏,四壁斑駁陸離,空氣汙濁得使人窒息。煙熏火燎的土炕上,躺著一個蓋著破棉絮的軀體。這個軀體的一隻手臂放在外麵,那像耙子一樣粗大的手,令人不可思議地晃動著。炕邊站著傻裏傻氣的蔫蛋子,還扛著個稻草人。他的棉衣棉褲多處線斷縫開,吊著一縷縷一串串汙髒的棉花絮,滿頭的亂發像麻袋片子粘在耳朵和脖頸上。見有人來,他使勁把一塊未吃完的紅苕往嘴裏塞,臉頰上的皮肉隨著嘴巴的咀嚼而歡快地運動起來,嘴角鬱結著牙膏似的紅苕。看到齊浩楠,他便使勁地擺動著稻草人,嘴裏“嗚——嗚——”地叫著,惟恐人瞧不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看到這副破敗樣,齊浩楠心如刀絞,他握著蔫秧子那雙枯瘦如柴的手,不知用什麽語言安慰他。
蔫秧子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反倒顯得很安心。他一遍一遍地嘮叨著:“這輩子的路該走到頭哩,從湖北到陝西,鄉黨對我爺倆夠了。我先走咧。到陰曹地府要是還能遇到一塊兒,我還給咱喂牲口……”
小屋裏一片寂靜,隻能聽到蔫秧子蚊子一樣的呻吟。胡日鬼將嘴附在蔫秧子耳旁:“老哥,你放心地走吧,蔫蛋子有咱大夥呢,不會餓死他的。”
聽到這話,蔫秧子眼裏湧出了淚珠,他忽而微張著嘴,忽而牙咬得咯咯響,呼吸已經很困難了。胡日鬼靈機一動,俯身把手伸向炕洞裏,摸出一隻沒有後跟的黃膠鞋,蔫秧子緊咬的牙齒開了,胡日鬼從鞋殼裏摸出一把被老鼠咬得豁豁牙牙的紙幣。
齊浩楠示意他避開蔫秧子的目光,隨即從口袋裏掏出幾張十元幣放在胡日鬼手裏,胡日鬼捏著錢在蔫秧子眼前晃動。
“這是錢,你放心地走吧,全是你兒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