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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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到了,孫貴仁先一天就叮囑顧罡韜不要回家,好參加機關舞會。
吃晚飯時,顧罡韜依著習慣狼吞虎咽一番後,一抹嘴便離開了座位。細嚼慢咽的孫貴仁飯沒吃完,就匆忙走出飯堂,三步並作兩步攆上顧罡韜:“罡韜,抓緊時間換衣服,離舞會開場隻有十幾分鍾了。”
顧罡韜白了他一眼:“你我都是舞盲,急著去幹啥?不如到護城河邊溜達一圈。”
“我發現你這個人年紀輕輕的沒一點銳氣。誰他娘的一生下來就會唱歌跳舞?不會可以學嘛,趕緊回宿舍把衣服換了,咱倆一塊去!”
顧罡韜笑了:“看你蠻有激情的,今晚給你好好瞄個老師,學上兩手。”
孫貴仁不以為然地說:“不瞞你說,我早已經瞄好了。”
“噢,難怪你火急火燎的,是哪個?”
“這可是軍事秘密,”孫貴仁神秘兮兮地說,“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顧罡韜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進舞廳,生怕人看見似的,溜著牆根坐在一張條椅上。十幾分鍾後,孫貴仁也滿麵春風地跑來了,濕漉漉的頭發上明顯留著梳子的痕跡,眼鏡泛著光澤,雪白的襯衫上帶著剛剛展開的褶子。他推推眼鏡,打量著四周,把目光投向了顧罡韜:“叫你換衣服你不換,真是。”
顧罡韜不理睬他,坐在那裏自顧自抽煙。
舞場上陸續進來一些學員,有二組的劉舫,穿著黃色短袖,像一棵高大的向日葵;還有愛說愛笑的趙雅麗,穿著一件紅色百褶裙,像一朵盛開的喇叭花;還有機關打字員吳巧雲,雖然剛剛高中畢業,卻嬌柔苗條,很是成熟可愛;計劃處的劉梅,高雅脫俗,肌膚白皙,也是非常吸引男學員目光的人物。
顧罡韜搭眼看去,平日挺熟悉的麵孔今晚竟然感覺陌生了,因為大家都換上了最能展示風采的衣服,一改課堂上嚴肅的神情,無所顧忌地嬉笑打鬧。
一曲《花兒為什麽這樣紅》柔緩地響起……
郝唯珺的出現,像一束潔白的馬蹄蓮點亮了舞場。她一襲白衣,頭上紮著鮮紅的綢帶,鵝蛋形臉上嵌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那對眼睛明亮而透徹,有一種熱烈的光,給她秀美的臉上增添了無限光彩。
郝唯珺走過孫貴仁身旁,孫貴仁起身朝她微笑地點頭問好,然後壯起膽子輕輕托起她的纖纖細指走向舞廳中央。顧罡韜看著孫貴仁硬胳膊硬腿的動作,差點兒笑出聲來。
孫貴仁自我感覺很好,自認為英俊瀟灑,足以在女人心中留下不錯的印象。當他摟著郝唯珺柔軟的腰肢,幾乎飄飄欲仙之際,但不知為什麽,一曲還未結束,郝唯珺已掙脫了孫貴仁的手臂,獨自朝舞池邊走去。
接著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孫貴仁湊近顧罡韜輕聲道:“現在該知道我瞄準的是誰了吧?去!我喘口氣,和行長的千金跳一曲吧!”
顧罡韜搖搖頭:“我不會跳,別出我洋相了。”
“踩著點子走步就是了,她會把你帶進角色的。快去,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聽見這話,顧罡韜不再猶豫,是啊,男子漢大丈夫,出生入死都不怕,還怕跳個舞?
他走到郝唯珺麵前。
郝唯珺莞爾一笑,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刹那間,顧罡韜覺得頭暈目眩,身子搖搖欲墜。他在心的深處重重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直到那陣天旋地轉過後,才慢慢張開眼睛。他看著郝唯珺修長的身子,黑而深亮的眸子,天生的一對小酒窩……不知是天地的造化,還是老天有意捉弄他,這一刻,他想起的,卻是那個讓他肝腸寸斷的黛微!
走了幾步,連節拍都踏不上,郝唯珺奇怪地問:“你好像精神不太集中?”
“不!我在琢磨咋樣才能和你跳得和諧輕鬆。”顧罡韜掩飾道,隨即開始集中精力。
“這就對了。”郝唯珺微笑著點頭,開始帶著顧罡韜在光滑的地板上輕盈地移動。
“這首曲子是慢四,目光平視,心態放鬆,慢慢邁步。”郝唯珺說話輕柔,顯得非常耐心,“我退右腿,你進左腿……對,就這樣。別停,接著走。瞧,越來越自然了,你雖沒跳過舞,可有靈氣,悟性高,還挺有風度。”郝唯珺柔柔的話語,像四月的春風飄進顧罡韜的耳朵。
“你太抬舉我了。”顧罡韜傻乎乎地笑道。
“你真的表現很好,比那個姓孫的強多了。我敢斷言,他在部隊肯定是工程兵。”
“噢?此話怎講?”
郝唯珺說:“你沒發現,人家的新皮鞋叫他踩成啥樣了?他哪裏是跳舞,簡直是開推土機。”
“你說話還挺幽默,看不出來呀。”
“往後你會領教更多的。”
一曲未完,顧罡韜已經緊張得渾身是汗。郝唯珺似乎並未察覺,一邊輕盈地邁著舞步,一邊諄諄教導:“顧罡韜,和女士跳舞,眼神太僵硬或不注視女士的臉都是不禮貌的。瞧你現在這樣兒,嘻嘻……像犀牛望月!”
顧罡韜苦笑一聲:“還望月呢,我現在滿眼都是星星。”
“那就拜我為師,保你不久就大見成效。”
“朽木不可雕也。你的舞姿太美了,我望塵莫及。”一曲結束,顧罡韜歉意地朝郝唯珺點點頭,很想借機退下,看對方毫無停歇的意思,他隻得硬著頭皮繼續跳下去。好在他悟性還好,走了兩個曲子,舞步就很像回事了。隻見兩個人的身影伴著優美的音樂,姍姍而至,翩翩而去,引來無數人的目光。
當又一支曲子響起的時候,孫貴仁笑嘻嘻地朝郝唯珺走來,郝唯珺看出了他的意圖,沒等他走到跟前,就迎上去說:“對不起,請稍等,我換雙鞋再來。”
孫貴仁大惑不解:“這跳舞還要換鞋啊!”
“跟你跳舞呀,我得換雙鐵鞋!”郝唯珺說完,帶著笑聲跑了。
舞會進入了高潮,樂隊奏起歡快的華爾茲。在外麵透了會兒氣的郝唯珺又回到舞廳,顧罡韜像頭牛似的被她從座椅上牽起來,他模仿著她的動作,移動著腳步。劉舫、吳巧雲等也都隨著郝唯珺的腳步跳了起來。幾個不會跳舞的男學員和著明快的節拍跺著地板,大喊著為他們加油。
他倆跳了很久,隻在曲子間歇的時候才停下一會兒,然後又開始跳起來,根本不理會人們注視他們的眼神。顧罡韜感覺郝唯珺玩得很開心,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忘掉了別人,也忘掉了整個世界。她扶著他旋轉,像一條銀鱗閃閃的魚穿行在水中。他沒有反抗,也無力去反抗,郝唯珺是有些霸氣,不管不顧地用力摟著他飛旋,顧罡韜的眼前不時有金星閃動。
舞廳的一角,孫貴仁癡癡地望著郝唯珺和顧罡韜,目光漸漸迷離。
樂曲終於停歇下來,顧罡韜想抽支煙喘口氣,也給孫貴仁發了一根。兩人坐在一起,都不知道該說啥。煙沒抽完,顧罡韜就借故上廁所,獨自一人悄悄從後門走出大廳。
大街上依然車水馬龍,人行道上漫步著陶醉的情侶。顧罡韜望著夜幕下的鍾樓,心裏湧起一陣感慨,陷入了沉思。
這一時刻,他驀然生出一種生命的衝動,心底重新燃燒起久別的激情,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呼喚:拋開重負,走近我!但在這聲音發出的地方重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微微歪著頭,向顧罡韜微笑,她比以前還要美麗,她的孩子氣的表情,構成了獨有的魅力。尤其是那雙眼睛,總是透著溫柔、靜穆、真誠,還有莞爾一笑時那一對淺淺的酒窩,總是把顧罡韜帶進如癡如醉的境地。那深切的情意就像他記憶中童年的感覺。
他仰望著滿天星鬥,想起了黛微,感到羞愧和痛苦。
“你真是個野人,這麽晚了還不回家……”他似乎隱隱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仿佛就在跟前,但又遙不可及。
在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中,顧罡韜默默地走著,他解開三顆襯衣紐扣,露出結實的胸肌,讓涼風迎麵吹來,呼吸清涼的空氣,一直繞著鍾樓轉了三圈才回到宿舍。
“嗬,你玩失蹤啊?讓我一個人在舞廳傻等。”
顧罡韜嘿嘿一笑說:“我看你很投入,所以就溜出去兜風去了。”
孫貴仁把沏好的茶遞給顧罡韜:“不熱不冷,喝吧。”
顧罡韜接過茶,揚起脖子,沒喘一口氣就見了底,他抹把嘴說:“真帶勁!我走以後,你和小美女又跳了幾曲?”
孫貴仁沮喪地搖搖頭:“連邊都沒沾上,還嚷嚷讓我給她賠鞋呢。”
“為什麽賠鞋?你又不欠她的。”
“哪呀,她批評我跳舞踩不住點子,光踩她的腳!”
“噢,我說呢,原來是這回事,”顧罡韜頓了一下說,“她會不會是暗示你什麽?要是我呀,下次跳舞就把皮鞋給她拎上。”
孫貴仁不好意思了:“我發現你還是比我厲害,不論是嘴皮子還是舞步。那位行長千金跟咱倆都跳舞,我發現她對我是應付,對你是專注,我說的沒錯吧!”
顧罡韜笑了:“我說我不會跳舞,是你硬把我推到她麵前的,現在又吃醋了。”
“錯了錯了,你理解到一岸子去了。”孫貴仁滿臉堆笑,“我是羨慕你悟性好,雖然都是新手,可是一招一式都很像回事。”
顧罡韜悠悠地說:“其實不然,她跟我跳舞,可一直誇讚的是你呀。”
孫貴仁半信半疑:“你又在出我的洋相?”
“哪可能呢,是真的。”
孫貴仁眼睛一亮:“她都說我啥了?”
“她說你這個人做事執著,跳舞都很實在,像開推土機。”
孫貴仁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大笑起來。顧罡韜看了他一眼,也跟著笑了。
培訓班的結業典禮在機關大禮堂舉行。顧罡韜抬頭望望主席台,一眼就看見了孫貴仁的身影。他今天顯得格外精神,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泛著燦爛的笑容,手提著水壺給就座的領導倒水,有時還停下來和詢問他的領導恭敬地聊上兩句。
郝唯珺進來了,她向四周環視了一圈,徑直坐到了顧罡韜身邊的空位上。自從那次舞會後,每次見到郝唯珺,顧罡韜都覺得別扭,不知是為什麽,心裏總有種隱隱的不安。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心裏喜歡她,也明白她對自己有好感。但是,毫無辦法,黛微的形象總是在她出現的時候就自動閃現,趕也趕不走。郝唯珺碰了碰顧罡韜說:“你看你看,哪裏人多,哪兒就有雷鋒的影子。”
顧罡韜定定神接上話茬:“不是人人都做得了雷鋒的。凡事總得有人幹嘛!”
郝唯珺微笑著望了他一眼,將手裏的畫報遞給他:“這本畫報你可以拿去看看,是我哥剛從美國寄來的,可作茶餘飯後的消遣。”
顧罡韜沒話找話:“印刷質量挺不錯的。”
“不光是印刷質量,還可以讓你從全新的視角了解生活。裏麵有引導服裝潮流的新款服飾,有風靡世界的霹靂舞,有奧斯卡新秀……還有美國的風土人情。”
“謝謝,看來你還挺前衛的。”
郝唯珺轉了個話題說:“你就沒人家姓孫的會來事,你看他笑得多燦爛。”
顧罡韜神色黯然地說:“物以稀為貴嘛。假如讓我在領導跟前晃悠著倒水、點煙,那就太難為我了。要讓我去幫別人做事,首先要問問這人是誰,值不值得去幫;再就要問幫他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好了,就說到這兒吧!瞧,你老爸正朝這兒看呢。”
郝唯珺笑了:“那你去對他說,別讓他朝這兒看。”
“我?”顧罡韜睜大眼睛,“我不想在這兒混了?”
郝唯珺默默地看著顧罡韜,“今天大夥心裏都七上八下的,你一點兒都不在乎?”
“在乎又咋,不在乎又咋。這就好比一群人跑馬拉鬆,開始衝在前麵的,不一定能最終贏得比賽。”
“你蠻有信心嘛,是不是吃了定心丸?”
“我不發急的原因是因為有參照物。”
“啥是參照物?”郝唯珺睜大了本來就很大的眼睛。
“我插隊的渭北農村呀!再艱苦能艱苦過它?”
“噢,原來是這樣。”郝唯珺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地說,“我有第六感覺,你應該能留在機關。”
顧罡韜搖搖頭:“不可能,連門兒都沒有。”
“有窗戶也行啊!我要是人事處長,第一個就選你留在機關。”郝唯珺說這番話時,底氣顯得很足。
顧罡韜作思考狀:“分配到哪兒都無所謂,我覺得目前最重要的是多學點東西,因為接觸每一門知識對我來說都是新奇的。這就如同和高手下棋,雖然自己總被擊敗,但也有機會領略妙著。”
郝唯珺挺直了身子,注視著他:“你一定讀了不少書吧?我看你能當老師,口才真好。”
顧罡韜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這人可經不起表揚。”
郝唯珺正想說什麽,麥克風裏傳來“請大家安靜”的聲音。
辦公室張主任宣布結業典禮開始。郝行長穿著一身灰色毛料製服,挺著肚子走到麥克風前,停頓了一下,會場響起一片掌聲。郝行長講話帶有濃重的鼻音,這是最能顯示他一言九鼎、一錘定音的時刻。
此時,每個學員的心裏都很複雜,誰也無法預料典禮結束之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是偏僻的郊區,還是繁華的市內,或是令人羨慕的機關。整個大廳漸漸騷動起來,顧罡韜的思緒更是模糊成了一片。
行長講話隻用了十五分鍾。真正的壓軸戲是人事處喬處長宣布學員分配方案。
學員們屏住呼吸等待著這決定命運的時刻,隨著一個個名字從喬處長嘴裏吐出,主席台下一片喧嘩。有人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有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垂頭喪氣;顧罡韜異常鎮靜。
當最後宣布顧罡韜、孫貴仁等人留在機關時,郝唯珺用胳膊輕輕碰了一下顧罡韜:“馬拉鬆結束了,你該請我撮一頓吧!”
顧罡韜先是一愣,隨即嘿嘿一笑:“我能跑出這麽好的成績,怕是離不開你這個拉拉隊員啊!”
“嗬,還真是個明白人。”郝唯珺說。
顧罡韜對自己的能力從來都是自信的,但他憑第六感覺得出結論,自己能留在機關,與郝唯珺不無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