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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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春的第一聲悶雷滾過天際,春天的雨點緊隨其後。大街上的人們收縮著身體,急切尋找著避雨的地方。
    下班的人群裏,淘氣撐著一把雨傘,忽地被一陣狂風掀翻,雨傘下麵露出一雙驚訝的眼睛:“天星,這麽大的雨,你這是要去哪兒?”
    趙天星淋成了落湯雞,他緩緩地斜過頭,望著妻子,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在家悶得難受,出來透透氣,沒想到天變了。”
    淘氣掏出手帕給他擦拭滿臉的水珠:“這麽大的雨,你不會在馬路上拾金撿銀吧?”
    趙天星一手扶著淘氣的肩膀,一手叉著腰,一瘸一拐地走著。怕傷他的自尊,淘氣沒再吭聲。
    淘氣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照顧孩子,身體一天天消瘦下來,心中更是亂成了一團麻。婆婆這些日子因天星辭職的事還在慪氣,已五六天沒搭理他了。可背地裏卻也沒少淌眼淚。
    這天,母親打聽到藥王洞有一位姓李的老中醫,治療跌打損傷甚是神奇,便趕緊告訴兒子這一消息,並順手悄悄給桌子上放了五十元錢。
    望著母親的背影,趙天星心裏不由得一陣酸楚。母親就他這一個兒子,自己工作多年,從來沒有給母親交過一分錢,結婚生子又把父親的那筆轉業費花去不少,可現在……
    他時常對著鏡子,望著自己這副落魄的模樣,那目光已不再銳利,眼角也多了幾絲魚尾紋。他清楚地知道,這輩子靠吃書本飯顯然為時已晚;靠技術嘛,上山下鄉那陣子隻會在地裏使鋤耙,跟婦女們混在一起拾拾棉花,這兩下子在城市恐怕當園林工都沒人要,更何況他趙天星根本就不是那實打實幹的人。雖說回到工廠混了個電工,充其量也隻會換個燈泡,安個插座。現在他憤然辭職,一文不名,看到有人辦廠子,跑生意,掙錢掙的像開了印鈔機,他的壞心情更是成倍增長。
    在母親的嘮叨下,趙天星決定去看病了,早上八點半出的家門,到了十一點才在藥王洞七拐八拐的巷子裏找到了診所。
    大夫姓李,個子矮小,說話甕聲甕氣,腦袋長得像冬瓜,看不見脖頸,幾根又長又黃的頭發倒在一邊,蓋在泛光的腦門上。瞧他這副長相,趙天星真想折身回去。但為了給母親有個交待,他還是耐著性子坐在條椅上,心煩意亂地抽著煙,心裏念叨著:“就這破地方還有一撥一撥的人來就診,真邪了!”輪到他了,李大夫詢問了病因,叫他把褲管挽起來,隨便在腿上捏了幾下,就在白紙上寫起了處方,字跡龍飛鳳舞,趙天星一個都不認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婦女接過處方,從古香古色的藥櫃中取出各種草藥,裝入六個紙袋,囑咐他畫“x”的兩包是外用藥,熬成藥汁,反複擦拭傷痛處;畫“○”的四包是內服藥,用砂鍋熬四十分鍾,放涼口服。
    回到家裏,按規定該擦的擦了,該喝的也喝了,頭兩天沒什麽動靜,趙天星就罵娘,說要找那個老禿驢算賬,讓他賠錢。第三天早上,趙天星一覺醒來突然感覺到身體的異樣,他躺在被窩裏琢磨了半天,試著伸了伸腿,居然不疼了!他高興壞了,拉起睡得迷迷糊糊的淘氣大呼小叫:“哎!哎!這腿能伸直了!”
    淘氣欣喜地將身子貼過去,興奮地說:“再伸幾下讓我看看!”
    從這天起,趙天星像換了個人,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按李大夫的囑咐,他又堅持用了兩個療程,腿病基本上痊愈了。
    這次治病,對趙天星觸動很大。沒事時,他常常拿自己和李大夫做比較:“論人樣,我趙天星哪樣也比他強;論閱曆,我也算是在上山下鄉中洗禮過的;而論過日子,我為什麽就這般狼狽,人家竟如此舒坦?他那熊樣兒,僅憑祖傳秘方就有那麽多人去朝拜,找上門給他送錢,他是吃前世積下的陰德飯,那咱憑啥吃飯呢?”
    李大夫在他的心目中越來越神秘了。突然,一個大膽的設想在趙天星的腦子裏誕生了——如能把這些秘方挖掘整理,生產出中成藥、保健品,難道不是一條發家致富的捷徑嗎?李大夫少說也六十開外的人了,黃泉路上無老少,說不定哪天突然命喪黃泉,祖傳秘方不就隨之送上西天了嗎?
    他越想越覺得李氏祖傳秘方太神奇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到李大夫那兒套套近乎,說不定還能得點兒李氏家傳絕活,給自己趟出一條路子呢!
    星期天一大早,趙天星早早就從被窩裏爬出來,嚷著讓淘氣給他找出結婚時穿的那身銀灰色西裝。淘氣不解地問:“你這是幹啥?腦子進水了?大清早把人折騰起來,又刮胡子又照鏡子的,該不是去約會吧?”
    趙天星對著穿衣鏡係領帶,神秘兮兮地說:“啥亂七八糟的!我想了個發財絕招,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淘氣“撲哧”笑了:“你呀!好好照照鏡子,看你家……”說到這裏淘氣頓了一下,壓低嗓音道,“看你趙家先人的墳頭上有沒有那棵仙草。”
    “老婆,你不要隔著門縫瞧人,把我看扁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淘氣愣了半天,自語道:“做了一夜的夢還沒醒。”
    趙天星正要出門,下意識摸摸口袋,手忙腳亂地從換下的衣服裏摸出僅有的三十多元錢。這些都被細心的淘氣看得一清二楚,她從提包裏取出五十元錢放在床頭櫃上:“給!我未來的大老板,這是我這個月的加班費。中午趕不回家吃飯,就找個館子吃頓餃子,你這饞貓一個多禮拜沒沾腥了。”
    趙天星激動地把淘氣摟到懷裏,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一下:“放心吧!親愛的,牛奶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淘氣嬌嗔道:“日子過得好壞我不在乎,隻要你別學壞,能混出個人樣我比啥都高興。”
    “說哪兒去了?我趙天星咋能學壞?我隻想安分守己做點兒事。”
    趙天星出了家門,來到了工友王師傅家。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要打一個大戰役,不是練地攤,要算好每一步。
    趙天星要借王師傅的麵子到他弟弟那兒認認門,取點兒真經,然後再去會李大夫。
    王師傅是“老三屆”知青,平常就喜歡趙天星那股子機靈勁,很快就把趙天星領到了弟弟的公司。在王師傅的熱情介紹下,弟弟結識了趙天星這個新朋友,給了他名片,表示有合適生意大家可以一起做。
    告別了王師傅,趙天星來到一處打印部,照著手裏名片的樣子,花十元錢定製了一盒名片。
    兩天後,趙天星取回名片,仔細端詳了一番,隨即騎上車子,飛一般趕到藥王洞。他先遠遠把車子存到一邊,在一家商店買了兩瓶西鳳酒,徑直來到李大夫診所。李大夫正給人把脈。
    趙天星謙恭地站在一旁,直到李大夫把脈號完,才操著普通話緩緩地說:“老先生,還認識我嗎?”
    李大夫轉過身,從老花鏡的上沿打量了一番,才眯起雙眼:“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不是前幾天來看腿的小夥嗎?怎麽,好了吧?”
    “好了,今天抽空來看看您,想送麵錦旗,可您這牆上掛的到處都是。再說,送那玩意太俗氣,不如這個。”趙天星舉舉酒瓶,“閑了還能抿兩口,解解乏。”
    李大夫看到酒,立刻眼睛放光,三下兩下打發走病人,熱情地把趙天星迎進套間。
    “搭眼一看你就是個大老板,上次來光看病把脈,也沒好好諞一諞,不知老板在哪裏發財呀?”
    趙天星瀟灑地取出名片遞上,李大夫雙手接過名片,隻見上麵赫然印著如下字樣:
    陝西中美商聯科技開發投資公司
    趙天星總經理
    下麵有電話,有地址。
    李大夫恭恭敬敬收起名片:“敢問趙總,您的公司一定是做大買賣的吧!”
    趙天星卻答非所問:“我雖不懂醫道,卻被祖國醫學的博大精深所吸引。不瞞您說,我不論大病小病,從來不吃西藥的。”
    李大夫點點頭,目光依然停留在名片上,他在研究名片上的“投資”二字,看著看著眼睛突然一亮,“趙總今天能夠光臨寒舍,李某不勝榮幸,你是我的貴客啊!”
    “哪裏哪裏,真不好意思打攪您。”趙天星謙虛地問道,“李大夫祖上是……”
    李大夫自豪地答道:“祖籍陝西耀州。”
    “噢,想必是孫思邈的傳人嘍?”
    “是,趙總好眼力。這樣吧,快到飯時了,今天我做東,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喝兩盅。”
    李大夫叫來藥劑師,安排她招呼門診,並囑咐道:“有人問就說一會兒就回來。”
    藥劑師不悅地說:“你那一會兒靠得住嗎?一喝酒,天大的事都會丟到腦後。”
    趙天星心中竊喜,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和老家夥拉近了距離,而且自己能像一塊磁鐵似的把他吸住。他暗暗告誡自己,要演好下麵的戲,切記要謹慎從事。
    兩人來到飯館坐定,李大夫一口氣點了四道菜,趙天星聽著菜名,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心裏罵道,這個王八蛋,老子一星期都沒沾葷腥了,他該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吧!
    酒來了,李大夫從服務員手中接過酒瓶,像倒涼水似的把酒一分為二倒進兩隻玻璃杯中。
    “來!初次見麵,讓趙總見笑,我就喜歡這種喝法。”
    李大夫把酒杯舉過腦門,趙天星也舉起酒杯,倆人結結實實碰了一下,李大夫一口就喝下去一大截,趙天星隻蜻蜓點水般抿了一口,他告誡自己,千萬不敢喝高了,一定要保持高度清醒。李大夫以為趙天星不勝酒力,善解人意地說:“不好意思,第一次喝酒,不知道你的酒量,我就不勸了,慢慢喝吧,喝高興就行。”
    “下午六點我在丈八賓館還有重要應酬。”趙天星一本正經地說,“李大夫,自打見到你,不僅領略了你高超的醫術,更覺得你平易近人。晚輩不勝敬佩!”
    李大夫欣喜地放下酒杯,目光直視著趙天星。
    “我說呀,論您的醫德和水平,可以當中醫院院長;論人品,您更是一位大好人。可在當今社會,這些又能咋樣呢?您為何不想著發揮餘熱,把祖宗的真傳發揚光大,在有生之年創一番宏偉大業呢?”
    李大夫被趙天星的話吸引住了,半天沒吱聲。趙天星看透了他的心思,捕捉著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話題一轉說:“唉!我這個人呀,天生就喜歡替人擔憂。去年,我給一個老同學投資了家化工廠,整天比他操的心還多。還記得那天看病,你問我腿是咋傷的。我說是工傷事故,其實就是去化工廠那次出的車禍。要不是我的車好,別說腿了,就是這條小命怕都沒了。”
    李大夫終於被折服了,他確信跟他對酌的這位先生是個心地善良、腰纏萬貫的大老板,談吐氣質超凡脫俗。再一想,人家有要事在身,能在百忙中抽空看自己,真夠平易近人的,不如給他說說自己的想法,能求得幫助更好,就是暫時不可能,讓他留個地址,日後再多走動走動,多喝上幾次酒,想必也是有可能的。想到這兒,他頓感有一股豪氣從丹田處往外湧,直湧到嗓子眼兒:“既然趙總誠心和我這老朽交朋友,我也不會讓趙總失望。”李大夫晃晃腦袋,梗著脖子說,“自打改革開放以來,我何嚐不想搞些大事做。不瞞你說,光我手上的祖傳秘方就有一遝子呢,要是能開發出來,投放到市場,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呀!有治胃病的,有治婦科的,有治骨傷的,還有保健的……可是,每當提起‘開發’兩字時,我都非常害怕。”
    “噢,那是為什麽?”趙天星顯出期待的樣子。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說起來,和我搞開發的還是我本家的一門親戚。按輩分,還得管我叫爺呢!這些年,不知在哪裏倒騰生意,掙了幾個錢。他清楚我的家底,死纏硬磨要拉我和他一起搞開發。沒想到,得到方子沒幾天就失蹤了。”
    李大夫從衣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舊報紙:“你看看這個。”趙天星接過報紙,在用紅筆勾過的圈圈裏有幾行醒目的黑體字:“總經理李憲知先生是我國古代名醫李時珍的第二十五代玄孫,經多年研究開發,現將祖傳秘方‘千金骨痛散’真誠地奉獻給新疆人民。它奏響了一曲民族大團結的凱歌……”
    “你看,是吧,人家跑到新疆自己幹去了。”
    趙天星愣住了:“那後來呢?”
    “我氣得差點兒閉過氣去,沒多日我就把他起訴到了法院。唉!折騰了快兩年,明明是個贏官司,如今是泥牛入海無消息。你沒聽人說,心如刀,大蓋帽,吃了被告吃原告。”說到這裏,老頭子端起酒杯又“咕咚”了一大口。
    趙天星表示同情:“是啊,這事也夠氣人的。李大夫,等哪天閑了到我那兒看看,咱坐下來再合計合計。我就不信這天底下就沒有個公道!”趙天星聲音低沉,穿透力很強。
    看看酒喝得差不多了,話也說的差不多了,趙天星站起來道:“好了,這件事先談到這,有時間到我公司來,咱們找個時間再談,失陪了,再見!”
    趙天星告辭走了。
    李大夫望著趙天星的背影說:“果然是幹大事的,氣宇軒昂,派頭不一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