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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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繼續向前,時間無聲流逝。尹鬆東躲西藏的日子也隨著時光的流轉消弭在江湖的塵煙中。
    不論當初尹鬆是臨危決斷也好,是本能的抉擇也罷,總之,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必須沿著這條道走下去,他的生活不知不覺已經遠遠偏離了正常軌道。
    尹鬆小時候就聽人講過杜月笙的傳奇故事,在他的黑道生涯中,杜月笙成了他頂禮膜拜的大英雄。早年大鬧薑溝的“事跡”就不必說了,改革開放以後,他的野心也隨著日益發展的社會形勢而迅速膨脹。一個遊戲人生的人,麵對五光十色的商業社會,往往會不擇手段,急不可耐地去追求財富,那些燈紅酒綠的場所無時無刻不向他呈現出各種誘惑。尹鬆就是這樣的人,他人生最大的樂事就是冒險,同時他又是最能享受生活的人,他的人生格言是:“寧做強盜,不當竊賊。”多年來,尹鬆的日子要麽入不敷出,要麽腰纏萬貫,收取保護費是不得已的時候才幹的,他把主要精力都轉在了倒騰文物上。
    時間到了1985年,整個夏天,尹鬆一直躲在上海浦東老家,這裏有一個幽靜的湖泊,湖邊的沙灘上支著幾頂遮陽傘,尹鬆戴著墨鏡躺在躺椅上。現在的尹鬆蓄了一臉漂亮的絡腮胡,肩寬背厚,肌肉發達,一張過早出現皺紋的臉看起來有點冷酷。看到他,你會聯想起一匹潛伏在草叢裏的狼,耳朵貼著地麵,眼睛盯著前方,不會聞風而動,也不會坐失良機,隻等目標進入有效攻擊範圍之內,它才會騰空而起,閃電出擊。
    在距離尹鬆十幾步的遮陽傘下,躺著鐵軍和大夯,還有兩個身穿泳裝的女人。尹鬆知道他倆都有玩女人的嗜好,再說幾天前又做成了一筆大買賣,也應該犒勞一下兩位兄弟。
    一個穿綠色泳衣的女人走上岸,大夯殷勤地遞上浴巾。那女人是大夯新近結識的婊子,那女人甩一甩頭發,懶洋洋地躺在躺椅上,點燃一支香煙道:“大哥,看你眼睛都不夠用了,告訴你,要是再吃著碗裏瞧著鍋裏,我可隨時都有走人的可能。”
    大夯滿臉堆笑,撫摸著她裸露的大腿:“你又吃醋了?皇帝還有三宮六院,我多找倆妞算屁事。別嘴噘臉吊的,找多了,我可以封你當班長。”
    那女人不愛聽了:“都不怕把你累死!”
    大夯哈哈大笑:“你不知道我叫啥名字,咱天生就長著打夯的身體!”
    話音未落,卻見身邊的女人用驚恐的眼神看著前方。大夯猛一抬頭,一個彪形大漢正朝這邊走來,遠遠就喊道:“哥兒們,豔福不淺啊,把我的妞勾來,連聲招呼也不打?”
    大夯一驚,立刻意識到是來找事的,鐵軍不善言語,用陰沉沉的目光盯著來人。
    大夯生性狂傲,見有人來挑釁,立刻用硬梆梆的陝西話回敬對方:“你個上海鴨子也想胡騷情?”
    那莽漢雖然聽不懂,但感覺話味不對:“請問是哪一路的?”
    “聽清楚了,你爺的名字叫西北狼!”大夯一陣狂笑。
    嘈雜聲驚醒了尹鬆,他向四周望望,幾個虎視眈眈的家夥正在朝鐵軍、大夯圍攏過來。大夯紋絲不動地站著,嘴裏罵罵咧咧:“狗日的上海鴨子,老子花錢泡妞幹你球事!也好,今天既然來咧,就讓爺活動活動筋骨。”
    那莽漢見大夯出言不遜,終於失去耐性,衝上來“砰”地一拳打在大夯胸脯上,大夯像一尊水泥柱,紋絲未動,那家夥猶豫間,冷不防被大夯左右開弓扇了兩個耳光。練過拳腳的人動起手來非同小可,這兩個耳光扇得太狠,遊泳場就像響起了清脆的雷子炮,那莽漢還沒品出疼的味道,隻見大夯的左手又揮了過來,他連忙用雙拳遮住腦袋,打算伺機反擊,卻不知大夯的手掌陡然變成了拳頭,眼瞧著朝他左邊的軟肋狠狠砸過去,那家夥隻有招架的份了,大夯那一拳還是虛招,見對方已經護住左側,大夯左臂閃電般劃出一道弧線,一個擺拳恰恰擊中那莽漢的脖頸,伴著“哎喲”一聲慘叫,湖裏頓時濺起一片水花。這一切也就發生在數秒鍾之間,看到自己人落水,一夥人像狼一樣撲了過來。一場廝殺開始了。鐵軍不動手則罷,一旦動起手來就是連續動作,決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對方人多勢眾,不下黑手肯定吃虧。他迎上去,一腳踢中一個家夥的睾丸,那個家夥像觸電一樣兩眼翻白,捂住襠部痛苦地彎下腰,大夯毫不遲疑地狠狠補上一腳,又踢中了他的臉,那家夥體重少說也有180斤,像從空中擲下的麻袋,“撲通”一聲倒在沙灘上。後麵的幾個同時撲過來,把大夯和鐵軍圍在中間,鐵軍靈活地閃過對方的攻擊,頻頻出擊,凶狠地將幾個家夥一一打倒,一幫人被打得血流滿麵,在地上疼得直打滾。
    慘叫聲驚動了附近巡邏的保安,幾個手持警棍的保安撲向大夯和鐵軍,想合力製服他倆,卻沒想到被尹鬆輕易地奪取了警棍,像趕鴨子一樣將幾個保安打得四散奔逃。尹鬆轉身朝鐵軍、大夯低吼道:“沒長眼,還不快開拔!”
    就在這時,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幾個警察跳下車,紛紛掏槍向尹鬆逼近,尹鬆望著鐵軍、大夯遠去的身影,把警棍扔在地上,不緊不慢地點著一支煙:“哥兒們,家夥扔了,可以過來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尹鬆盤腿坐著,麵對著鐵窗。坐過大牢的尹鬆對於進拘留所並不在意,上海這樣的大都市,打架鬥毆天天都有,警察都煩了,他惟一擔心的,是不要牽扯出倒賣文物的事情。
    半下午,一個身材高挑,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女人來到拘留所,她吩咐出租車司機把車開到一旁等候,隨後快速轉過身體,掏出小鏡子端詳了一會兒。
    女人走到門崗,警衛拿起電話向裏麵通報。不大一會兒就來了一位年輕警察,他打量了女人一眼,說:“你要見的人正在和他愛人說話。”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說,如果會引起麻煩的話,你可以明天再來。
    對這種善意的暗示女人報以會意的一笑,用純正的上海話說:“沒關係,阿拉曉得。”
    “好吧。”警察同意了。
    女人跟著警察,來到一間掛著“會見室”牌子的門前。
    會見室約有四十多平米,中間是由幾張桌子排成的長案,兩邊擺著折疊椅,屋裏空空蕩蕩,隻有一男一女對麵坐著,男人一隻胳膊橫在胸前,指縫裏燃著煙。女人看上去文雅清秀。
    這人正是尹鬆的女朋友歐陽曼,她看到有人進來,並沒有理會,反倒特意提高了聲音:“你一定要頭腦冷靜,我已經托到人了,正在籌錢,以後不要再給家裏添亂了,出來以後好好做你的生意!”
    尹鬆心領神會:“你是我的好老婆,這次教訓太深刻了,從今往後我決不再惹是生非。”
    歐陽曼白了他一眼。接著,兩個人都沉默了。
    剛進來的這個女人稍稍走近尹鬆,問道:“請問你是尹鬆嗎?”
    歐陽曼聞聲站起來,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女人。
    眼前的這個女人皮膚白皙,身材修長,留著齊耳短發,輕妝淡抹,身穿黑白分明的碎格子裙和一件米色短袖上衣,她的裝束與她的美貌融合在一起,有一種看似不加修飾,實則高貴淡雅的氣質。不知是有意還是疏忽,她一直沒有摘掉墨鏡,沉靜自信之中,更顯出一種神秘的冷峻。
    歐陽曼由驚疑、敵視逐漸轉變為冷漠和平靜,她把目光移向尹鬆,語氣柔和地說:“尹鬆,有朋友來看你,我就先走了。”說完,拎起桌上的皮包平靜地離開了。那種從容,似乎房子裏並不存在第二個女人。
    尹鬆遲疑著站起來:“你——找我?有沒有搞錯啊?”
    那女人直視尹鬆,從容地搖搖頭:“沒錯,怎麽會錯。”她抑製住激動,用輕柔的上海話說,“我是鐵軍的朋友,他托我來看看你,我是本地人,希望能夠幫助你盡快把這件事情了結了。”
    說著,她把一條紅塔山香煙放在桌子上,準備馬上離開的樣子,但似乎又很難邁開步子,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尹鬆,欲言又止。尹鬆一頭霧水,眼前這個氣質高雅的女人怎麽能和頭腦簡單的鐵軍成為朋友?
    尹鬆點燃一根香煙,心裏暗自感慨:“鐵軍呀,鐵軍,哥兒們真不敢小瞧你了,真他媽的豔福不淺呀!”
    那女人再次轉身打算離去,尹鬆急切地說:“時間還有,請問你尊姓大名,等哥兒們出去一定要謝你。”
    “你安安穩穩待著吧!既然你的朋友委托我,我會想辦法的。”那女人微笑著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出了拘留所大門,她發現自己乘坐的出租車裏坐著個女人,沒等她走到跟前車門就打開了,隨之下來的那個女人正是歐陽曼。
    “你來看望我丈夫,不好意思讓你再破費,出租車錢我付了。”
    “我乘車你付費,不合適吧?”
    歐陽曼不卑不亢地說:“付費倒無所謂,作為尹鬆的妻子,我是想關注一下與他接觸的女人,這不過分吧?”
    那女人仔細端詳著眼前的歐陽曼,聲音柔柔地說:“那是做妻子該操的心。”說完打開車門,坐在歐陽曼身邊,朝司機擺擺手,出租車平穩地上路了。
    歐陽曼側眼觀察,此人年齡和自己相仿,雖然服飾簡潔,但在端莊之中流露著一股居高臨下的沉穩。
    “我倆本來就沒一點兒幹係,身份就免談了吧。”那女人平靜地說,“我是鐵軍的朋友,鐵軍是你丈夫的鐵杆,因為他不便現身,托我順便看望個朋友,就這些。”女人看看歐陽曼,眼神在詢問:還有什麽要問的?
    歐陽曼點點頭,半是疑問半是試探地說:“鐵軍啊,他竟能認識你這樣漂亮高雅的江南女子?”
    “這話是我應該問你的,在我的想象中,尹鬆的妻子也不該是你這樣子。”女人反守為攻,說話柔裏帶剛。
    聽見這話,歐陽曼陷入了沉思,對方的暗示讓她有些尷尬。總而言之,眼前這個女人,衣著講究,氣質高雅,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黑道上混的人,雖然說話有幾分傲氣,但卻是個熱心腸,善心人。於是,歐陽曼又重新挑了個話題,神色黯然地說:“我聽懂了。平心而論,誰不想做個好女人,但人的願望與現實總是背道而馳,我們小小年紀,理想、憧憬就被鎖困在蠻橫專製之中,然後跌跌撞撞從農村爬回城裏,我們憧憬著美好的前程,可是現實總是虛偽而肮髒。現在我們之所以叛逆,是因為經曆了太多的災難,聽慣了太多的謊言,尹鬆或許走錯了路,但他終歸是一個真實的人,比起無所不在的虛偽,他更值得信賴。”
    聽歐陽曼這麽說,那女人的目光由疑惑變為平靜:“我理解你對人生的感悟。”
    歐陽曼繼續說:“每當一場人為的災難結束之後,我們這群遍體鱗傷的受害者,看似精精神神地享受著陽光,甚至充滿感情地對待每一株小草,可是在另外的空間,另外的地點,很多人可能忍受不了生活的戲弄,他們想憑借自身的智慧、力量開辟一條新的生活之路,但是在他們麵前沒有路,他們不被社會接受,隻能自己接受自己。”
    那女人躊躇片刻,仿佛自言自語說:“生活教會了我一項本領,那就是忘卻。對於我來說,平庸瑣碎的陽光,有時也能讓人感受些許日常生活的暖意。”
    “你的話我謹記在心。我承認我的老公在走鋼絲,但很遺憾,我認識他的時候就在鋼絲上走著。我隻好由著他的性子,在心裏默默為他祈禱。”
    “我敢肯定,你曾經有過理智,但現在沒有了。你反感一切正統的說教,在別人看來很神聖的東西到了你嘴裏便成了笑料。我斷定你有文化,你還喜歡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當然也具備獨立思考能力。”
    “你一定很反感我這類女人吧?”
    “反感談不上,你不過比較另類罷了。你厭惡平庸的生活,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
    歐陽曼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種遇到知音的感覺:“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你或許不以為然,但是我有什麽理由不愛我的老公?他使我的生活有滋有味,充滿冒險,他在我身邊說話就像一首生命交響曲,我躺下的時候,他是墊在我疲憊腰間的一個軟墊,撒嬌胡言亂語的時候,他是包容我一切的大哥。跟他在一起,就像乘坐瘋狂老鼠。當然用現在人的道德水準衡量,有人會說他陰暗、凶悍,我卻把他看作是我日常生活中的空氣,是特殊材料構成的。離開他,我就會食不甘味,無聊至極,苦悶得要死。但是,有一點也挺煩人的——他強起來像頭牛,總是要你為他提心吊膽。”
    這時,出租車司機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前方是十字路口,左拐還是右拐?”
    歐陽曼從包裏取出錢遞給司機,說:“靠邊停下,請把她拉到她要去的地方。這是車費,多退少補。”
    那女人從司機手裏要過錢,塞給歐陽曼,堅決地說:“你下車,車費我來付,再說,回去我還有鐵軍報銷呢!上海這一見,也算是朋友緣分,等尹鬆出來了,請我吃陽澄湖的大閘蟹行嗎?”
    歐陽曼覺得再推讓下去沒有意義,隻得把錢收起來。
    “說真的,咱們聊了這麽久,也算是投緣,既然大家已經是朋友了,以後總不能相逢不相識吧!我叫歐陽曼,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女人看了看歐陽曼,說:“我叫吳泓。口天吳,一泓秋水的泓。”
    “吳泓,知道嗎?要是咱們倆能早點認識,我們現在也許就是好朋友了,馬上就要分手了,讓我們擁抱一下好嗎?”
    “當然,我也很喜歡你,咱們不已經是朋友了?”
    兩個女人輕輕地擁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後背。
    歐陽曼剛要挪步,突然又想起什麽:“喂!不好意思,這兒你比我熟,勞駕你給尹鬆想想辦法。”
    叫吳泓的女人點點頭,平靜地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咱們各想各的辦法!”
    出租車重新啟動了,吳泓一臉平靜,心裏卻像黃浦江一樣波濤洶湧。
    十天以後,警察帶著尹鬆從拘留所的大鐵門裏出來,在值班室辦理釋放手續。尹鬆用手理理頭發,仰望天空,太陽亮得刺眼,四周景物在晃動,他感到一陣眩暈,連忙用手捂住眼睛。
    警察辦完手續走出值班室,他發現尹鬆有些站立不穩,連忙關切地扶住他:“你沒事吧?”
    “有些忽忽悠悠的,不知是房子動,還是我人動。”
    “由黑暗到光明有個適應的過程。”警察一語雙關。
    尹鬆時刻不忘瀟灑:“我本來打算在你們這兒清閑些日子,沒想到這麽快就把我趕出來了,不夠意思。”
    “尹鬆,不要得了便宜又賣乖。聽清楚了,你是有前科的,也是因為打架吧!你不是毛頭小子了,看起來也是個聰明人,還相信拳頭能解決一切嗎?出去以後好好走正道,不說別的,總該對得起你那個漂亮老婆吧!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罰款的事是後來那個女人辦的。氣質高雅,談吐不俗啊,是你的女朋友吧?”警察也不等尹鬆回答,自言自語道,“你小子有豔福,更該走正道。”
    尹鬆打算解釋,又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還一頭霧水著呢,於是咽了口唾沫,把話也咽了回去。